逃進蘭府後,蕭燁已無半點帝王之尊。


    冠冕丟了,玉靴跑掉了,腰上的墨玉腰扣被人扯走了,龍袍後背的珠玉被摳掉了,就連那用金線繡成的龍目,也被百姓剜走……


    發絲散亂,一半束著,一半垂在肩上,配上那赤紅的雙眸和猙獰的麵部表情,活像個從牢獄裏跑出來的囚犯,還是得了失心瘋那種。


    他木然地站在院中。


    冷風吹來,吹起人一身雞皮疙瘩,凍得蕭燁打了個哆嗦,卻還沒從剛剛的瘋狂中清醒過來。


    他的神智已有些恍惚了。


    就算……幼年在冷宮時……他也未曾被這樣對待啊……


    ……


    蘭府大門合上,堵住了那群嚷嚷著要龍血,快瘋魔的百姓。


    那口裝著蘭丞相的棺材也被抬進院內。


    棺材裏,裝死的蘭丞相扶著兩個女兒的手,緩緩坐起來。


    咳了一聲,從喉中吐出一物,這才恢複了正常的唿吸。


    吐出的是個棗核。


    他捋了捋胡子,看向蕭燁,壓住眸中的笑意,虛弱地歎道。


    “上了年紀了,吃個棗核還能被卡住,還好剛才顛簸了幾下,把這棗核給吐出來了,不然,老夫這條老命休矣……”


    蕭燁迴了神。


    盯著那一老兩少,理智漸漸迴籠。


    唇齒哆嗦著,想罵,卻眼前發黑,氣得一個字都罵不出來。


    “你……你們!”


    “屋外冷。”


    蘭丞相貼心地將自己的外套脫下,給蕭燁披在身上,“先迴屋吧,喝碗熱茶再說。”


    一邊在前引路,一邊道:“陛下來蘭府有何要事?但凡老夫能做的,必然拚盡全力去做……”


    蕭燁剛積攢起來的怒意,再次潰散。


    他猛地想起來。


    今日來蘭府,是為了求蘭丞相出關……


    ……


    一個時辰後。


    緊閉的書房門被小廝打開。


    褪去龍袍,換上年輕男子常服的蕭燁,和蘭丞相並肩而立。


    盯著院內落滿雪的青鬆,他的臉色沒那麽臭了。


    今日的目的,也算達成一半了。


    剛剛,蘭丞相已全權接手了賑災之事。


    並提出了諸多要點,所言之物,比這一個月朝堂上的那些建議都要實用。


    蘭氏老賊,雖然品行不端,但肚子裏還是有些東西的。


    ……


    廊下。


    蘭溪和蘭絮正在堆雪人。


    蘭絮堆了一家三口。


    凍得通紅的手指,指著那雪人,笑吟吟道。


    “姐姐,你看那麻衣,像不像父親書房裏掛著的那件?父親說他幼年時想做個江湖俠客……我可不信!”


    蘭溪將手中的暖爐子遞給蘭絮,“好了,快暖一暖吧,別把手凍傷了。”


    “還是姐姐關心我。”


    蘭絮咧嘴一笑,依偎在蘭溪身上,小聲跟她議論著。


    “您前些日不是讓我去南疆查消息嗎?我把此事交代給一個極為靠譜的人……你絕對猜不到是誰!”


    蘭溪挑眉,“誰?難不成是秦先生?”


    蘭絮目瞪口呆,“姐,你你……神了!”


    蘭溪笑著揉了揉她的臉。


    不是她神了。


    而是此事,早有“叛徒”告訴她了。


    叛徒就是蕭長卿。


    自那日送了吃食後,蕭長卿便上癮了,隔三岔五地跑到宮中,不是送個什麽新奇的玩意,就是撿些珍稀的古籍,反正總是能找到由頭,夜半三更時,在後院等她。


    她也勸過。


    可這家夥掐中了她的命門,知道她對他心軟,每次巴巴地看著她,讓她罵也不是,兇也不是,最後隻能無奈妥協。


    剛才城南的震天動靜,就是蕭長卿弄出來的。


    也不知道那廝準備了多少炸藥,搞出這麽大的動靜。


    “秦兄寫了信來,說他已經在南疆找到了蕭燁的外族,那家裏的青壯年都去世了,隻餘一對老人和一個孤女。”


    “秦兄給了重金,央人將一家三口帶到京城,若不是大雪封路,如今早到了。”


    蘭絮又聊起南疆之事,“姐姐,把人請來有何用呢?我們費心費力,白白給蕭燁找到他的親眷,也太便宜他了吧……”


    “放心。”


    蘭溪笑著為她擦去發上的雪水,“我心中自有計較。”


    ……


    辭別丞相府後。


    蘭溪和蕭燁,坐上了同一輛馬車,來到了京城外的護城樓上。


    寒風冷冽,尤其站在這高處。


    冷風刮過臉頰時,如冰刀一般,透骨的涼疼。


    城外,雪色蒼茫。


    偶有青煙縷縷,但不是做飯的青煙,而是焚燒屍體的青煙。


    今日值守的將士,看著那縷縷青煙,歎了一聲,目露哀色,為蘭溪和蕭燁解釋。


    “這場雪下得太久了,壓垮了無數屋梁屋舍,壓死了無數百姓和牲口,農田裏的作物也都凍壞了,倉庫裏的糧食,也都被搶光了……”


    “災民們自發地往城內湧來,想謀些吃食,但進城這一路上,無任何補給,全靠步行,不少人死在路上……”


    “就算勉強到了城外,也不能隨意讓他們進出啊……沒有身份的人,便聚集在那邊的棚戶區,靠官府偶爾施給的糧食度日,但那點兒粥飯,根本不夠分……”


    “又餓又凍,死的人越來越多……”


    “為了防止死後發生瘟疫,末將隻能吩咐下屬,每日此時,統一焚燒屍體……”


    ……


    京城尚且如此,郊遠地區的情況就更嚴峻了。


    蘭溪看著那皚皚雪際中,渺小的如同螞蟻一般的百姓,心裏酸澀難忍。


    “糧倉還有多少餘糧?何時才能放糧?何時能將在外流離的百姓接入城中?”


    蘭溪問身旁的蕭燁。


    質問的語氣,讓蕭燁滿目不耐。


    “後宮不得參政,你不知道嗎?朕已同蘭相商量過此事,不必再與你匯報。”


    蘭溪冷笑,“若不是你一己私利,也不至於死這麽多人。”


    雪下了三日,父親就已經遞了折子,請求提前疏導官道百姓,防止引發雪災災情。


    本不該這麽嚴重的,全壞在蕭燁手中。


    蕭燁臉色更黑,怒道:“說夠了嗎?說夠了就迴宮!”


    他今日,原本就沒有來視察災民的計劃。


    卻偏偏被蘭溪拉過來吹冷風。


    看了又怎樣?能把人全接迴來嗎?還不是要迴禦書房靠他的折子號令百官?


    天色愈發陰沉了。


    停了一天的雪,似乎又要下了。


    蘭溪沒有搭理蕭燁陰沉的臉色,而是向那副將吩咐道。


    “統計一下,這群災民中,有沒有未滿十五的少女,若有,則擬個名單,記錄信息,接入城中,由蘭府安排後續之事。”


    副將臉色一喜。


    忙點頭應下。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日日看著這些鮮活的生命離世,他也心痛得很啊。


    可他自己家裏都自顧不暇,如何去救其他人?


    好在皇後娘娘心善,蘭家家大業大,也能撐起一些災民的消耗……


    別管男孩女孩,能救一個……是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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