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推門而入,將一封大紅請柬遞給了方正清。


    方正清接過一看,發現是某個三品官員娶媳婦的喜帖,最近接近年關,喜事增多,各個府上也開始頻繁走動。


    以往方正清都會顧及同朝情誼,三品官員實屬高官府邸,他一般不會拒絕。


    “替我去送份賀禮,迴絕了吧。”


    因為他懷孕了,不能喝酒。


    管家詫異了一瞬,隨即聽命拿迴請柬。


    “幫我備輛馬車,我要去一趟淮南王府。”


    過了一開始的怔忡,方正清現在更多的是理智。


    他從來不是一個狠心的人,肚子裏懷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他理應負起責任來,擺在他麵前的是兩條路。


    一是生下孩子,他的官途就此中斷。


    二是打掉孩子,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但在此之前,他也有理由告訴孩子的另一個父親。


    踏上馬車那一刻,方正清慌亂的心倏然鎮定。


    他笑了一聲,不得不承認,縱使他的思緒再冷靜,潛意識裏,此刻他依舊渴望看到長孫玄。


    他所有的愛,他淪陷下去的根源,不過是一個長孫玄。


    其實長孫玄已經三天沒來過丞相府了。


    方正清知道他很忙,每次在朝堂上擦肩而過時,猝然撞進長孫玄揉著溫柔碎光的眼睛裏時,他都心下一軟,爾後不知如何開口叫住他。


    他的馬車堪堪停在淮南王府門前時,掀開簾子還沒見著淮南王府的大門,就先與慕容府門口站著的慕容賢四目相對了。


    “丞相大人?”慕容賢遠遠地抬手行禮,語氣中帶著疑惑。


    他一張臉上鋪滿了鵝毛大的雪片,方正清見他行色匆匆,不由開口問:“慕容大人,怎麽了?”


    慕容賢也是一驚,反問道:“丞相大人,您還不知道嗎?邊關戰事有變!”


    方正清再顧不得自己的事,拉著慕容賢上了車,吩咐車夫在雪中艱難朝皇宮行去。


    “早上的戰報不還好好的嗎?”


    杜央這一去,牽著的是京城眾官員的心神,每每一有動靜,都會及時布告。


    慕容賢滿臉急色,蒼老的臉上皺紋更是結成一團,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來。


    “皇上說他不信任其他人,隻讓人通知了丞相大人和老臣。”


    方正清皺眉,這麽一看,恐怕是件大事,顯然慕容賢也不知道戰報的內容。


    等到了禦書房,長孫霖早就候在那,直接扔出了一張戰報來。


    “這?怎麽會這樣?”方正清和慕容賢皆是滿眼懼震驚。


    長孫霖的眼眶紅了一圈,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現在大雪封山,消息滯塞,上麵說的情況此刻恐怕會更加嚴重。”


    慕容賢驚駭,“可是,這信中寫的鬼方養的‘怪物’到底是什麽東西?”


    長孫霖搖頭,“朕隻知道,這種殺不死的怪物刀槍不入,邢台恐怕要失守了。”


    方正清心中卻是有數的,這種殺不死的怪物,他不止見過一次。


    但截至到現在,他一直以為怪物隻是通天閣豢養的殺手,並且隻是服務於通天閣,實驗並沒有完全成功,怎麽會突然在千裏之外的鬼方軍隊中出現?


    而且,這些殺手一直想要他的命,似乎某一天又突然失蹤了。


    那一天的契機點……


    對了,是長孫玄帶他去文業廟的那一天失蹤的。


    文業廟的事,大理寺隻查到窮酸百姓蠱惑有錢人家小姐私奔,最終害了她們的命為止。


    長孫玄的人將那群裝有蠱蟲,最終會刻有他二人姓名的木偶搜羅走了,一個也沒留下。


    他直覺鬼方軍隊中出現的怪物和長孫玄有關係……


    “丞相?”長孫霖見他鮮少的發呆,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方正清眨了眨眼,沉聲道:“鬼方軍隊雖然有怪物加盟,但想必技術不成熟,不然也不會攻了這麽久也沒攻下邢台。加上邢台易守難攻,杜央帶去的三萬增援和物資足以抵抗一段時日。”


    “馬上從附近的臨安增派援軍吧。”慕容賢篤定道:“邢台不能丟。”


    選擇從臨安調兵,也是考慮到臨安是軍事重鎮,即使抽掉一部分,也不至於弱到令其他勢力虎視眈眈。


    但選擇從臨安調兵,其實也是暫解燃眉之急,誰都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不是無謂的犧牲,畢竟他們連對手的真容都摸不清。


    方正清抿了抿唇,也點頭讚同了。


    長孫霖稚嫩的小臉上倦容不消,隻是苦笑道:“希望他們能撐到援軍抵到。”


    三人默契地沉默了,這件消息決不能傳出去,一旦傳出去,除了會弄得人心惶惶,起不到任何作用。


    結束議事時,長孫霖已經很是疲憊,但他極為自律,竟還想著要向慕容賢匯報昨日所作的功課,方正清隻好自己離開了。


    此時,宮殿外挑起了宮燈,雪絲毫不見停歇,夜幕將天地模糊成一片。但好在堆積的雪反射迴來,除了行步艱難外,視線竟不受阻。


    途經禦花園時,可能是因為懷孕的緣故,方正清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疲憊。


    他鼻尖聞得一陣梅花的芳香,不由得抬頭及目望去,看見一塘殘荷中央的亭中央亮著幾盞燈,隨即耳邊又傳來幾聲琴音繞耳。


    他頓下腳步,靜靜地望著,亭子四周似乎被簾子蒙上了,隻能看出幾個模糊人影來。


    他笑了一聲,道:“誰這麽有閑情逸致,冬日在此撫琴賞雪?”


    原本隻是隨意說了一句,但宮女卻抖著身子迴答:“啟稟丞相,那是太後。”


    方正清並不意外地挑眉,後宮中女眷本就不多,皇上年紀尚幼,不能納妃,因此宮中隻住了太後和幾個太妃。


    幾個太妃實則沒有子嗣,或是子嗣早夭,每日關在寢宮吃齋茹素,造成了太後一家獨大的局麵……


    方正清搖搖頭,這後宮密事過多,遇上太後養男寵這等事,他一向能避就避,也好討一個清閑。


    隻要不禍及國家根本,他都隻是皺眉搖頭就算過了。


    他正準備抬腳往前行去,卻見亭中簾子被風吹開一角,望見其中閃出一個人影來。


    “別動!”方正清喚住宮女,低頭將她手中提著的燈吹滅了,拉著她躲進一方假石後麵。


    他幾乎是屏住唿吸,一瞬不瞬地看著亭子。


    其實他離得不遠,若是放在平時,以長孫玄的功底一定能察覺,但今日唿嘯的風甚是喧鬧,灌入耳膜遮住世間所有細碎的聲響。


    長孫玄迴身看著奔出來的女人,然後極為溫柔地低下頭。


    那是一個吻。


    方正清瞳孔微縮,風雪使他的唿吸極為困難,直至宮女在他身後擔憂地問:“丞相大人?您怎麽了?”


    方正清迴頭蒼白地笑笑,但唇角勾到一半便不複弧度,顯得他的表情有些滑稽。


    他餘光中捕捉到二人親密相擁的畫麵。


    “沒事,我們走吧。”


    方正清身上披著上等的狐狸皮毛製成的披風,幾乎隱身在雪地間,衣領上方隻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和一雙如點漆的黑眸。


    宮女聽見他顫抖的聲音,尋思丞相怎麽穿這麽多還這麽冷?


    方正清拉下衣領,唇色在冰天雪地的映襯下多了分豔麗,他有些慌亂地垂下長睫,又重複了遍,“走吧。”


    宮女被方正清的麵容驚豔,當即紅了臉,口齒不清道:“丞相大人請。”


    宮女沒點燈,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眼睛卻盯著他的背影看,感慨難怪這麽多宮女願意在禦書房伺候,一半是為了見方正清,另一半則是為了長孫玄。


    方正清低頭在鋪天蓋地的黑暗中徒步禹禹前行。


    他一次頭也沒迴。


    上了馬車後,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掐出了血痕。


    他恍惚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心,將血跡擦掉時,手心刺痛了幾下,連帶著心底綿綿的痛意都像是開了閘,但他又覺得虛無得很,流不出淚來。


    他甚至還強迫自己一直迴想剛才的畫麵,或許是他誤會了呢?


    但事實是,他每迴想一次,都隻會加深對事實的認知。


    方正清與長孫玄同床共枕這麽久,縱使雪再糊眼,他也很確定那就是長孫玄。


    而長孫玄低頭親吻和擁抱丁紫嫣的畫麵,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他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原本溫暖的車內變得異常寒冷,方正清苦笑一聲,用手捏住了狐狸毛披風的衣領,側躺下去,手置於胸口時,隻覺得一陣空落落的。


    忽然,他小腹處異動了一下。


    “嗯?”方正清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置於他的腹上。


    縱使他從未見過身邊的人懷孕,常識告訴他,孩子發育到一定階段了,便會如此。


    “這是胎動……”方正清囁嚅著唇,腹中的生命似乎是為了迴應他的話,又朝著他的掌心踢了一下。


    方正清從未如此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腹中孕育著一個生命,他會動,他會有情緒……他將來會有無限的可能。


    重要的是,這是他的孩子。


    方正清眼眶一熱,竟流出一滴淚來。


    第96章 情不知所起


    方正清去找了南宮未。


    他麵色蒼白,埋在狐狸皮毛下的唇也凍得青紫,烏黑的發髻上落滿了雪,氤氳著化開的雪濡濕了他鬢角邊細碎的絨發,濕漉漉地貼著,無端讓人覺得遍體生寒。


    南宮未將懷中抱著的暖爐遞給了他。


    他鮮少見方正清如此失神的模樣,現在的方正清不僅沒有睥睨朝野的丞相氣度,甚至看上去有些狼狽。


    方正清接過他遞過來的暖爐,眉間帶著急色,像是無意間問了句,“王爺還不知道我懷孕的事吧?”


    南宮未愣了一瞬,點頭道是。


    方正清這才鬆一口氣,然後拉住南宮未的手,哀求道:“南宮大夫,幫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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