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受傷了!”看管門房的小四從前院一路飛奔往主廳,各院仆人紛紛蜂擁而至,請主子的、找大夫的,吵吵嚷嚷一陣忙碌後,勖棠才順利地躺迴詠絮樓。


    好不容易在大夫包紮過、交代了注意事項後,眾人才各歸各位。偌大的詠絮樓才又恢複寧靜。


    “勖棠發生了什麽事情?怎會搞成這個樣子?”朱振勳看著兒子肩膀上的傷,心有不舍。


    “沒事,不過是幾個攔路的盜匪,我一時疏忽才會受傷的。”他說得輕鬆,眼光不時掃著門外丫頭,心底納悶,紫兒怎不在她們當中。


    “我走一趟衙門,讓知府把那群盜匪給剿了。”他氣憤地說。


    “是啊!這群無法無天的賊人,若不把他們抓起來斬首示眾,實在太便宜他們了。”芙蓉跟著附和。


    “爹,不用費事了!”勖棠說道。


    “是啊!老爺,你沒看到那群盜匪眼見少爺身受重傷,還以一敵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嚇得差點兒尿褲子啦,尤其聽到少爺說不取他們性命,隻廢掉他們的武功時,他們高興的猛跪地求饒。”一路跟著少爺的叔端,把當時的情景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


    “這樣子就好,免得他們繼續危害過路客。唉!你也真是的,出門前還叮嚀你,出門在外要處處小心,你怎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爹,孩兒知錯!”


    “知錯就好,這陣子商行的事就交給爹,你好好休息,其他的,等傷養好了再說。”他招唿了門外的丫頭,吩咐他們好生伺候,然後帶著一群人離開。


    “紫兒呢?”他橫眼掃過,找不到她的身影。“我實在很不願意,每次一進門就要喊人去把她找來。”


    他很氣,要不是人正傷著,依他暴跳如雷的性情,不逮個人來吼叫兩聲才有鬼。


    她沒聽到他受傷了嗎?整個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通通知道了,她會不知?


    是故意漠視他的存在,還是在和他賭氣?


    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迴過心思,居然看見一排丫頭都在他床前跪著垂淚,他詫異地瞪著她們。


    “都給我站起來說清楚,發生什麽事了?”他冷聲問。


    “少爺,請您救救紫兒姐姐。”四個丫頭齊聲說。


    “聽不懂我的話嗎?說清楚!”


    “紫兒姐姐讓媚兒小姐關到柴房去了。”小容紅著眼眶說。


    “她已經三天沒給飯吃了,我昨天偷偷送進去的窩窩頭被小寬姐姐發現,她去向媚兒小姐通風報信,結果害紫兒姐姐又被媚兒小姐打好幾下耳刮子。”說到這裏,芳兒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她是怎麽犯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四字已經明白地彰顯了媚兒在他心中的地位,有了這層鼓勵,眾人紛紛把積壓多日的不滿全說出來。


    “是她罵了翡翠姐姐,我們替翡翠姐姐難過了兩聲,她就硬栽贓,說是紫兒姐姐罵她。”


    紫兒要真能開口罵人,他倒很樂意讓她指著鼻子罵上幾句。


    他懂了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該死的女人,等他傷好了,看他怎麽對付她!


    “她好壞,我們隻不過是在摘梅子,想做好吃的梅酒、梅餅,好邀姑爺和小姐迴家,她就看不過去,要把我們全部一起關進柴房,不給吃的!”珍兒說。


    “我知道紫兒姐姐怕我身子弱,捱不過去,才會拚命磕頭求她饒了我們,讓她一人頂替我們全部。”芳兒的淚布滿整張小臉——都是她害了紫兒姐姐,若不是她那麽口沒遮攔的,也不會害紫兒姐姐受苦了。


    “芳兒,你去把紫兒給我帶迴來,誰敢阻攔,就叫他立刻給我滾出朱家;小容,你去廚房準備一些吃的進來;珍兒、珠兒,你們兩個搬一張臥榻到我房裏,我要紫兒在我跟前養好身子,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房的裏的人!”


    他的話,讓大夥兒都有了精神,第一次,她們覺得能在這個素日冷酷如冰的主子手下做事,是一種幸福。


    芳兒急忙轉了出門,小容還在原地站著,抽吸一口氣,勇敢地說:“少爺,我們能不能把翡翠姐姐和含笑姐姐也接進來詠絮樓?上迴媚兒小姐要含笑姐姐打我們,她不忍心下手,跪下來替我們求情,結果這幾日……她們讓媚兒小姐折磨得好慘!”


    “去把她們都找來,就說我要了她們,另外,告訴她,她想要人伺候就自己帶人進來,我們朱家的人服侍不了她!”他怒吼一聲,不知怎地,今日主子的吼叫聲聽起來格外親切,她們喜歡上這個肯為她們出頭的主子了。


    “少爺,您真仁慈!”小容燦爛地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胖胖的圓臉上寫滿欣賞。


    仁慈?居然有人用仁慈來說他?這話不是人家用來形容學愷的嗎?


    同情心是他一向最缺乏的東西,怎會在今天泛濫成災,是因為聽到紫兒受苦?


    是因為他人正傷著,堅硬的心成了柔軟?他沒多去思慮,隻是一顆期盼的心等著紫兒快快出現在他麵前。


    ☆        ☆        ☆


    吃足、睡足了兩天,紫兒的精神好多了,她要人把床搬離少爺的寢居。


    今日,她起了個大早,到戶外摘了幾枝鮮花插在瓶裏供著,迴轉過身,發現少爺居然已經不在房裏了。


    她四處逛了一圈,才在練武場尋到他的身影。


    鬆了一口氣,她繞迴房中取來幹淨的巾子,倚在樹旁,等待他練完武。


    他一收氣,就往紫兒站立的方向走來。“你身子還沒好,幹嘛出來吹風?”


    她指指他肩上的傷,笑著迴望他。


    “你說我五十步笑百步?”他懂得她的意思。“走吧!我們一起迴房去吃早飯!”


    自從她從柴房出來後,他對她的關心每個人都有目共睹,她不懂他的這些行為是為著什麽?


    他不是把她當成妓女看待嗎?他不是憎惡她到極點嗎?為什麽他的表現會那麽反常?


    或者是……他對每一個床伴都是這麽溫柔?


    他反複多變的行為讓她困惑極了。


    她眼中的迷惘,勖棠心底明白,別說是她,他也讓自己這種反反複複的心情弄得頭昏腦脹。


    “我隻是不想人家說我虐待丫頭,你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沒幾兩肉,風一吹就要變成紙鳶飄上天了,你要是走出朱府,人家肯定會在背後議論紛紛。”他的欲蓋彌彰竟然也唬過了紫兒。


    想起小容說的——少爺好仁慈啊!不但救了你也救了翡翠和含笑,我想一定是菩薩保佑,讓少爺轉了性,要不然大家都在擔心嫣兒小姐出嫁後,還有誰可以壓住他的暴躁脾氣呢!


    菩薩保佑?這菩薩幫的忙還真多,少爺要是知道這種傳言已經在下人口中蔓延開來,臉色不知道會不會變得青紫?


    想到這裏,紫兒噗咦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和我吃飯很好笑嗎?還是同我說話很好笑?”


    往常他說這種話總會伴隨的怒氣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戲謔,看來果真是佛法無邊啊!


    她下意識地拿起巾子,拭去他額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汗珠,他長得實在是太俊朗好看了——寬寬的額、刀斧刻劃出的精致五官,那兩道桀驁不馴的眉梢往上揚起,不同於許多好看男子都帶有文弱的脂粉氣,他是全然陽剛且意誌不易屈撓、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在許多事上都很堅持,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挫敗,他常在最快的時間內從失敗中找到盲點,重新站起來,因此,他的事業成功、他事事比人強,這種人有權驕傲、有權目空一切!


    她的凝視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莠,小小的手、薄薄的掌心,卻總是能撫平他紛亂的心,他的暴躁常在她的恬淡中消弭。


    小時候,他在她的身上學會——憤慨不能讓情況變得簡單。慢慢地,在外人麵前他變得很少表現出易怒的一麵,若不是嫣兒的婚事再度開啟了他的壞脾氣,其實,多年來,他已經很少再無故發飆了。


    “紫兒,我要謝謝你。”他由衷地說。


    她緩緩地搖搖頭,不明白他意之所指為何?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並不想失去學愷這個好朋友,也不想失去嫣兒對我的……信賴,若是那天,我隨著自己的怒氣支配,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也許我真的會失去他們的友誼,而那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她取了樹枝在泥地上寫。“對小姐,你……”才下筆她又後悔了,這話該怎麽問?


    “我會努力把她當妹妹看待,但是我需要時間適應,你不能期待我說放手就立即能讓十幾年的感情隨風飄逝。”


    紫兒點頭,她願意盡其所能地支持他。


    “抓著這份愛對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很多時候,放手是最好的結果。我會努力升華我和嫣兒之間的感情。”


    放手是最好的答案……那麽她是不是也該放手?離他遠遠的,從此不再想他、不再看他,不要非分地妄想哪一天他會懂得自己的愛……


    她在地上輕寫下幾個字。“愛……很難……”


    “是很難,你愛她、她愛他、他又不愛她,她也不愛你……愛情世界中最難把握得住的就是對方的心,你不懂他,他不懂你,在互相猜測中,常常是猜錯了心、弄擰了意,到最後開不成花、結不成果,人生至此隻剩遺憾。”說到這些,他不勝欷虛。


    他的愛結不了果,她的愛又河嚐不是——就算結成果實,她的愛也隻會是苦澀的。


    她搖搖頭不再多想,走到現在她隻能一日捱過一日,能多守著他一天,就算多掙得一天的幸福了吧!


    拉拉少爺的袖子,她指指停在枝頭上的雁雀。


    “鳥?你想告訴我,鳥的愛情單純的多了?”


    紫兒頷首答是。


    “人之所以進步,就是因為人心複雜,而人心一複雜就會把所有簡單的事情全弄得複雜了;如果,人也如魚鳥走獸般,隻為了繁衍後代子孫而結合,剝除掉愛情這個因素,我想就不會有那麽多的喜樂、悲怨等情緒了。”他了然的說道。


    很自然地,他交握上她的手,沒有刻意、沒有忸怩不安,仿佛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他們就是這般親密地交握著手、交握著心……


    一路往詠絮樓走,他難得有好心情,看看假山、看看樓前的池塘,淡淡的笑漾在他的嘴角。


    “聽芳兒說,你們之前正準備采梅釀酒,都弄好了嗎?”


    紫兒點點頭,笑著迴望他。


    “等酒釀好了,就能像往年一樣,在園裏席開兩桌,找學愷和嫣兒迴來聚聚。主子、仆人同樂上一迴。”


    她點頭指向水塘。


    “還要在水塘裏撈魚抓蝦?不好吧!去年你為了抓一隻大鯉魚,不小心摔進塘裏,連喝了好幾口水,要不是我和學愷剛好在,硬把你的小命從閻王手中搶迴來,現在哪還有人能拿著筆到處指責我的不是?記不記得,那迴你連連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夜夜做惡夢,嫣兒說你總夢見有人把你關進木籠子,丟進水中。結果你有多久時間不敢靠進詠絮樓,記不記得?”想起那迴,他仍心有餘悸,不行,他絕不會讓曆史重現。


    她記得,那迴她掙紮了好久好久,最後敵不過想看他的心,她還是克服了怕水的心態,往詠絮樓鑽,隻不過每次靠近池塘她就會遠遠地離上三大步。


    紫兒不依地搖搖頭,扯著他的衣袖,那近乎撒嬌的小女兒姿態牽動了他的心。她合起雙掌,靈活的大眼中有著祈求。


    “好吧!兩條路讓你選,一、讓園裏的男仆下水去抓,你隻能在旁邊看。二、我在旁邊看著,你才可以下水。”


    紫兒飛快地比出兩隻手指頭,做下選擇——有他在,她什麽都不怕了!


    “這迴要是再溺水,我就不救你,直接把你送到廚房,讓大娘煮成人魚湯,你的肉質鮮嫩,煮起來一定好吃得很。”他開玩笑地說,一手從她的發際取下落花。


    她笑了,一朵笑靨在頰邊綻開。


    “紫兒,我發現你有兩個好深的酒渦。”他似發現寶藏般地大叫。


    紫兒連忙伸出食指,比出噤聲動作。他這個模樣若讓其他人看見,不免又要做出許多聯想。


    看著她嬌豔絕美的無邪悄臉,一個衝動他拉開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耳邊吟唱起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        ☆        ☆


    這日天氣清朗,中午過後勖棠心血來潮走到紫兒房門外。敲過門,沒人應?他擅自推門進入,幹幹淨淨的小房間裏有一個小木櫃、一張桌、一張椅,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是兩堆疊整齊的書籍。淡紫的床被旁有一隻針線籃子,裏頭有幾色繡線和兩塊散布,床下是幾箱嫣兒的舊物。


    抬起頭,他看到牆上掛了一幅待幹的墨畫,走向前,他仔細地審看著細致的工筆畫。


    畫裏一樹怒放的梅花,枝頭兩隻相依的小鳥,輕靈的筆觸勾動了看畫人的心。畫下的一角落款了一首詩,那是蘇軾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四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迴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樓,寂寞沙洲冷。


    好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揀盡寒枝不肯棲是嗎?


    想起爹爹說過的話,一個殘疾女子本就不易覓得好姻緣,她又不放棄自己的夢想,那麽這一生她是注定要寂寞沙洲冷了。


    也好,覓不著窩巢,就這樣一輩子在他身邊待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牽動他的心泛起一絲絲甜蜜……


    門後一陣腳步聲,他轉頭對上她粉紅的小臉。


    “我來找你一起去騎馬。”


    紫兒怯怯地指指他的手臂。


    “我的傷嗎?沒事了,走吧!”他沒征詢紫兒的意見,興衝衝的拉起她的小手往外跑。


    ☆        ☆        ☆


    風在耳邊唿嘯而過,紫兒坐在勖棠前麵,背後貼著他寬闊的胸膛,染著他的體溫,幸福從她的四肢百骸、從她的肌膚一點一點滲人,侵入她的心,讓她忘記兩人間懸殊的身份地位,忘記他心中隻有嫣兒小姐的事實。


    暫時地欺騙自己他愛她,在他心中有那麽一個小角落,寫著一個小小的名字——紫兒……


    她在笑,笑的嫵媚多情,她的心在飛揚,飛在那高高的天上,與紙鳶並肩飛行,她的愛情在沒人的草原上,奔放飛馳,這一生,第一次讓她嚐到了幸福滋味。


    輕輕攬著她的纖腰,聞著她身上的淡淡茉莉香,她的發飄在空中,發香隨風飄入他的鼻息間……加緊了在她腰間的手,在這一刻,他沒有想起嫣兒,整顆心中隻填滿了紫兒的一顰一笑……


    他們縱馬奔馳過平原、越過小溪,來到山穀間,他把氣息不穩的紫兒抱下馬背,兩人麵對麵相視而笑。


    “好玩嗎?”勖棠問。


    紫兒好用力、好用力地點點頭。


    “累不累?”他不由自主地撥去她輕覆額間的散發,甫觸到她柔嫩的雪白肌膚,他的心立即不規則地狂跳起來,這一刻,靜默的時空停住了擺蕩,他的世界裏隻剩下她……他托著她的下巴,想吻她的欲望勃然而發……


    迴過神,他狼狽地阻止了自己的輕薄舉止。


    “口渴不渴?我去摘果子來!”這迴他沒等紫兒迴話,縱身幾個跳躍,她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放眼望去,這裏沒有半點人煙,但她不害怕,她相信若真有危險,他會即刻出現保護她的。憑借著她對他的信任,紫兒放開馬匹由著它去找牧草,她則在附近采著各色鮮豔花朵。


    沒過多久,勖棠迴來了,他帶迴幾個果子,和一隻全身毛絨絨的小兔子,他把兔子塞進她懷中,她高興地手舞足蹈,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經送過這樣一隻小兔子給嫣兒小姐……


    那……是不是代表,在他心中她已有了一個小小的位置,是不是代表他不再鄙視她……


    順順它的毛,紫兒愛不釋手,環抱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的心漲滿幸福。


    “女孩子都很喜歡這種小動物嗎?”勖棠遞過一個洗淨的果子給紫兒。


    紫兒點頭道過謝,秀氣地咬下一口水分飽滿的梨子後,不忘折下幾葉青草給小兔子吃。


    “你喜歡的話,就把它帶迴家養吧!”他建議。


    紫兒抽下發簪,就地寫字。“不!它屬於天地,就該還給天地。”


    “可是……你喜歡它,不是嗎?”


    “我喜歡它就該禁錮它嗎?不!喜歡它就應該讓它高興快樂,我相信它在大自然會比在我為它打造的牢籠裏幸福。”她篤信“愛就是讓對方幸福”的真理。


    “這個理由就能讓你甘心放手?”她都是這般無欲無求,不為自己利益爭取的嗎?


    “是!我愛看我喜歡的一切都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活在天地間。”


    “倘若它……是你愛的男子呢?你愛他、他卻不愛你,你是不是連一點點努力都不做,就放他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我相信緣分,若我們之間注定有緣,我們終會在一起;若是無緣,強求又有何用。”深深地凝睇著勖棠,她愛他,他卻一無所覺,就算拚了命地努力,橫在兩人之間的門第鴻溝,她是怎麽也跨不過去啊!


    他不知道也好,察覺到了又能如何,徒增困擾罷了。


    隻要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就很滿足了,偶爾他會想起她、偶爾他會和她談談心、偶爾她會沉醉在他的溫柔中,假裝他愛著自己,如此……足矣。


    “若是你們的確有緣,卻因你的消極而錯失良機,那該怎麽辦?”他想逼出她的不甘和積極。


    “那麽,這份緣會留到下輩子,我們將再續前緣。”


    “你這種性格不好,要改!人要積極一些才不會錯失到手的機會。”


    “這輩子來不及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已注定是這種性格,不過,我答應你,下輩子我一定會‘積極’、‘努力’地去追求屬於我的幸福。”她附和他。


    “好!到時我一定會去評定你的性格,看看有沒有到達我要求的標準。”他笑了,像和風吹拂過她的心,暖暖的、甜甜的,帶著滋潤天地的雨露。“對了!我有一樣東西送你,上迴去廣州,看到了就順手帶迴來的。”在那段廣州行裏,每日總會有那麽一段時刻,她的一顰一笑會不自覺地纏繞上他的腦際。


    他把一塊紫色的寶石放在她細白的掌心中。“這叫紫水晶,和你的名字相符。”


    紫兒搖搖頭,不想收下這份禮物,她不欠人的性格在這時候立刻跳了出來。


    “你怕沒東西迴贈我?”他猜透了她的心思。


    紫兒點點頭。


    “那簡單,你畫一幅自畫像送給我,我要把它掛在床頭,天亮醒來就能看到一個美人對我盈盈淺笑,每天我的心情一定都會大好的。”


    她被他惹笑了,點著頭讓他把紫水晶掛在她頸項間,輕輕的肌膚碰觸,讓兩個人的心漾出甜蜜。


    ☆        ☆        ☆


    紫兒低頭幫少爺換著手上的藥,傷口已結成痂,約莫再幾天工夫他就能行動自如。端來藥盅,她把藥汁遞給少爺,看他苦著一張臉的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大男人嗬!


    “不準再拿白紙黑字告訴我——良藥苦口。”他先一步阻止了她的意圖。


    她用食指刮刮小臉,取笑他。


    “嘲笑主子,大不敬!扣你三個月薪餉。”


    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他捏緊鼻子,把藥一口吞下去,藥盅未離唇,紫兒已經細心地送上一碟小糕餅點心。他趕忙抓過一個,想用糕餅的甜味趨走藥的苦澀。


    “紫兒,你說這個大夫會不會跟我有仇?否則怎會開這麽苦的‘良藥’來荼毒我。”


    她拿了寫好的紙遞到他眼前。


    “你說我小人之心?拜托!記不記得上迴你掉到水塘裏,學愷開給你吃的藥都沒這麽難喝。”他很難不抱怨,這藥苦得可比地獄水。


    “你喝過?我隻是不像你這麽擅長喊苦、博取同情。”多日來的相處,她已不似往常那麽怕勖棠。


    “我?同情?”他雙手抱胸,瞪住她的眼睛。


    “紫兒嘲笑主子,大不敬,自動降扣半年薪餉。”她模仿他的用語。


    “你越來越不怕我了?”他喜歡這個活潑的紫兒,掃除了眉間的愁緒,他的紫兒更顯清麗動人。


    他的?不!紫兒不是他的。


    這個想法敲上他的知覺,他急急否認,在他的心裏嫣兒仍是唯一……那,紫兒之於他又是什麽?


    是……是……


    對了!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妹子,至於那晚……隻是一個錯誤,一個兩人都想盡力彌補的錯誤。


    這個想法讓他安心許多。


    “君子以德服人。”她的字在他眼前跳躍,把他飄走的思緒再拉迴來。


    “我性格謙遜、從沒自詡為君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笑一笑,沒再多作表示,轉身整理桌上的藥瓶。


    “紫兒,你從不會覺得人生有所缺憾嗎?為什麽你總是怡然自得,好似天地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大喜大悲?”他的好奇留住她的身影。


    她偏過頭想了一下,落筆成書。“活著若是天天計較缺憾,就會缺乏欣賞好風好景的心情,人生已經夠苦了,再存心讓自己不愉快……何苦?”


    “所以你不要求、不抱怨、不奢想,隻想讓自己在平淡中生活?”


    “很多事並非要求、抱怨、奢想就能求得。”強求不過是製造另一波痛苦。


    “因此,你不去找我爹,要求我為那天晚上的事負責,麵對我,你若無其事,因為你認定要求並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他推敲她的想法。


    “我從不奢求非分。”


    “例如?”


    “例如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丈夫,一個高高在上的少爺,一個遙不可及的夫人夢。”總之……她不敢奢求他的心。


    他懂了,她從未想過展翅飛上枝頭,隻因她認定了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爹曾提過,他要我收了你。”他試探她的心思。


    “請少爺迴絕老爺的美意。”她想也不想地寫下。


    “為什麽?大多數女子但求一個安穩的依靠。”


    “我對婚姻的要求比‘依靠’多一些,我但願我的婚姻能‘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不願‘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不願‘孤燈未滅夢難成’。”


    “你要求專一,所以在你眼中我並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你寧願嫁予低三下四的男人,過著荊衣布裙的生活,卻不肯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他欲掀起戰火開端,紫兒卻無此意願。


    “紫兒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配成為少爺的‘唯一’。”嫁予他人,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她心中的波瀾誓言不起,她的心早成古井水……雖然,他從不識得她的情愛,亦從不知她的愛情之烈、之堅貞深厚,她亦決定生死相許……“少爺病中寂寥,可願聽箏?”她轉移話題。


    他吐一口氣,點點頭。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怎會引出他滿腹的不鬱,他曾經為預期她的糾纏而忿忿不平,曾經為那一夜的錯誤而煩躁不已,如今知了她的心,知道她不會“非分”、“妄想”,他實在沒有道理生氣,卻……


    在他思索的當頭,紫兒搬來古箏,坐在窗口,斂眉信手幾個撥弄,曲調未成先有情,心中情、心中事,盡在這優雅的樂聲中傾訴著……


    對於紫兒來說,愛他就是躲在角落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功成名就、看他婚姻美滿子孫滿堂,因他笑而揚起唇角,因他受挫而暗地垂淚,她隻求他能早日從嫣兒小姐的情傷中恢複過來……


    她有她的心事,他也有他的,紫兒曾說愛一個人,就該給她幸福快樂,嫣兒的幸福他給不起,所以他退讓了。而今……她真過得幸福嗎?


    紫兒的幸福是專一、是人長久、是千裏共嬋娟,他給不起這種承諾,是否、是否……他也該放手,讓她尋覓自己的幸福?


    放掉紫兒?針刺般的心痛戳著他的心,莫非……他已對她有情?


    不!她隻是一個下人、一個啞巴、一個永遠不能當他朱勖棠妻妾的女子……他怎能對她動心?


    他忙著否決自己的想法,不斷告訴自己他隻是對她懷抱歉意、隻是將她當妹妹看待,隻是……這琴聲撩撥著兩個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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