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將軍,這人殺不得。俗話說得好, 打狗都要看主人,何況這不是尨犬而是隻猛虎啊!”


    “就是啊,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說了您便是要問斬, 也需請旨聖上。畢竟崔宇晨的國公是林氏一案後禦筆欽封的, 陛下深謀, 卻獨獨挑了此人,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久居廟堂的您難道不知陛下這是何意?”


    “同崔家乃至陛下作對,您這又是何苦?”


    ……


    營內眾裨將七嘴八舌,可言說的大意卻是一致。


    賀重霄當然也知道,在以雷霆手段震懾威壓各世家大族後,蕭憬淮總會故技重施,打一巴掌給顆甜棗,而選崔宇晨這般隨遇而安並無遠誌,卻身居氏族高位的人做這個施恩放權的對象從權衡上來講自是最合適不過。


    可這些因而受到傷害與損失的黎民百姓呢?又有誰來在乎他的生死與利益。


    法不上大夫,不上貴胄,不上親勳,要法還有何用?更何況此事涉及軍.政國威,更非兒戲,他又豈能容忍為虎作倀?


    “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他既為國公之子便更當知法循禮,又豈該目中無人,為禍鄉裏?”


    “更何況——”


    賀重霄斂眉而視,逡巡眾人,神色淡淡,而眼鋒淩厲,言語間帶著毋庸置疑的威懾篤定:


    “我殺的,就是虎。”


    在賀重霄力排眾議,將崔征斬立決後,久旱蝗虐的巂州竟降下甘霖。


    原本飽受鄭國公一族壓迫禍害的當地百姓原本早已麻木,可當那顆至死都在罵咧譏誚、耀武揚威地顯擺著自己家勢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的頭顱滾落,鮮血燥熱為雨水衝刷殆盡,巂州百姓的靈台仿佛也伴著這場夏雨一道歸於清明。


    “啊!下雨了!居然下雨了!”


    伴著眼尖之人的欣喜驚叫,城中百姓們如夢初醒,紛紛衝出家門,感受著久違的涼爽,任雨水打濕滿身衣袍卻仍是滿麵樂嗬笑意。


    “天哪……感謝上蒼降下甘霖。”


    一位老媼走到田間,顫巍著俯身抓了一把被雨水潤濕的泥土,幾近癡怔地喃喃自語,她家中那為數不多的幾畝田因久旱而三年近顆粒無收,再度嗅到塵泥新翻的清新氣息,老媼的眼眶隨即濡濕。


    “感謝神明!感謝上蒼!”


    一時間,巂州城內響起了此起彼伏地叩拜高唿,然而正在此時,卻不知何人倏而揚聲慷慨陳詞:


    “大夥謝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做甚麽?眼下我們最該謝的應是賀將軍,是他斬了那橫行鄉裏的歹人,救我們於水火!”


    “說得好!我看呐,賀將軍才是這下凡顯靈的活神仙,早在數十年前便聽說賀將軍年輕時在鄧州也是這般,久旱未雨,斬殺貪官,天賜甘霖。一次是巧合,那兩次不是神明顯靈又該如何解釋?”


    “對!賀將軍!賀將軍!賀將軍!”


    ……


    一唿百應,四周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高聲呐喊,更有不少百姓紛紛跑到軍營外自願遣糧送衣,運到重霄軍營外的物什在短短數日內便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巂州本就僻壤,賀重霄本不欲收取一概婉言辭謝,但著實盛情難卻,他便象征性地收了些帛緞衣物和當地特產的藥材,但其中大部分卻仍是下發撥送給了軍中士卒。


    夏秋交界,這場遲來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月,巂州百姓便也一麵打理閑置已久幾近絕望的農務,一麵載歌載舞地歡慶了足足小半月。


    百姓們喜上眉梢歡唿雀躍,因知賀重霄並不欲收取民脂,漸漸便也不再贈之實物,而是敲鑼打鼓歌舞奏樂,甚至還在祠廟中供奉起了賀重霄的塑像,著書立說,歌功頌德,幾近將之奉若神明。


    臨行還京,在最後檢視完城隍垛時,一路上仍有不少百姓念念不舍地夾道惜別。正在此時,人群中倏地竄出了個身著花裳的小姑娘給,她極為機敏地從大人身側溜過,小跑到賀重霄麵前,踮腳舉起了手中那束漂亮的鮮花:


    “伯伯,您真好,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嫁給像伯伯這般的英雄!”


    一個身著青衫眉目清秀的小小少年氣喘籲籲地追上前來,見了賀重霄不免有些發怯,但卻仍是麵露委屈道:


    “唿……可是靈兒,你阿娘早就和我阿娘定好婚約了……”


    “哼,誰要嫁給你這個擤著鼻涕的小鬼,除非你今後能成為像伯伯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小姑娘雙手抱臂,萬分驕縱地故意撇過臉去,但麵頰上騰起的緋紅卻暴露出少女內心的嬌羞。


    孩童嬉戲打鬧的笑語歡聲漸行漸遠,看著少年們蹦跳的身影融入清暉霞光,賀重霄繼續朝前走去,卻在拐角撞上了個怯生生的少女。


    “謝、謝謝您……”


    少女是方才那戶小姐家的下人之女,因出身貧寒,她手中握著的那簇野花比起府邸中人力細心栽養的名貴鮮花相去甚遠。


    捧著那簇雜亂無章的野花,少女頗不好意思地絞勾起了手指,低低垂下了腦袋。但賀重霄卻是接過了那叢野花,蹲下身來摸了摸女孩的頭,衝她淡淡笑了笑,並在女孩不注意之際偷偷塞給了她些許錢財,好教其能繼續替她娘親抓藥。


    第88章 半璧闔


    “陛下, 鄭國公又來宮門前負荊請罪,說自己教子無方不堪擔居如此高位,請您下詔廢去國公爵位了。”一小黃門進殿通傳, 凝神側耳, 果然能隱約聽見宮門外傳來的揚聲高唿與頓首叩地所發出的悶響。


    這已經是蕭憬淮這幾日來第十數次聽聞這句話了, 堪堪在禦醫吊的猛藥下退了高燒的他歎了口氣, 啞聲開口,語調中摻著憔悴與疲乏:


    “安頓好他在京中的住處,同他說朕眼下大病初愈, 不便見客, 令郎之事待朕召迴了重霄軍自會給他一個答複。”


    “喏。”


    小黃門領了詔令便唱喏告退,朱紅的殿門關闔, 隔去了外界的嘈雜喧囂, 卻也使這偌大的南熏殿中又隻餘下了蕭憬淮一人。


    隨著年歲漸高,蕭憬淮的身體狀況亦是大不如前,他在位期間雖不敢自詡宵衣旰食朝乾夕惕, 卻也稱得上勵精圖治勤於政.務, 批閱奏章至夤夜乃是家常便飯。先前年輕時尚無所謂,可近些年來他卻常感身心俱疲。


    早在崔宇晨馱著自家愛子的棺槨靈柩,一路且哭且嚎, 快馬加鞭地趕迴京都前,便已有枚不勝舉的彈劾書文雪片般飛置禦案。


    有說賀重霄三番五次違逆聖諭,以下犯上,目無王法, 罪不容誅;也有說他此番南下, 勾結南詔世子, 居心叵測, 包藏禍心,定有謀逆之意;還有說其手下重霄皆乃強兵悍將,若是縱其發展,來日定會尾大不掉,斷不可留存於世。


    賀重霄長拜還玉離宮後,不知是這些年來為.政積攢下的毛病一眾爆.發,或是先前裝病的報應,亦或當真是心病,蕭憬淮也害了場大病。


    而蕭憬淮燒得稀裏糊塗,靠著湯藥才勉強恢複了些靈台神誌時,便有捕風捉影的朝臣專門挑準了蕭憬淮多疑的性子,將賀重霄屠斬鄭國公之子、巂州百姓立像記功將之奉若神明一事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地塞到了他耳內。


    “陛下!?”


    在看完那些奏章,穿著中衣半倚在榻蕭憬淮麵色蒼白地沉默良久,爾後卻是一大口鮮血噴湧而出,駭得在一旁端著湯藥侍疾的斐如繪頓時花容失色。


    這倒不是說她有多麽在乎甚至喜歡蕭憬淮,而是年近天命,哪怕甚至有按捺不住的朝臣以趙武靈王的前鑒上書暗喻,可蕭憬淮卻仍遲遲未下冊立太子的詔書,致使東宮之位空懸已久。而斐如繪想要的,便也不過是那張明黃金蠶絲、印有玉璽紅章的破紙。


    說實在的,哪怕去掉一國之君的外皮,蕭憬淮也確然是個不錯的夫君,他姿儀俊朗,長身鶴立;性情溫和,風趣俶儻;對待宮中大小事務俱雨露均沾一視同仁。除去煩心時極少顯露出的暴戾陰鷙,他是個近乎完美的存在。


    可同蕭憬淮相處久了,便總會感覺到無論怎麽受其恩寵,同他親近,卻總覺得他像是無時無刻不蒙著一層霧氣,哪怕便是坐在他眼前,甚至依偎在他懷中,都會讓人覺得仍是溫和卻又疏離,朦朦朧朧,很不真切。


    他可以賜她光耀門楣的顯赫地位、羨煞旁人的綾羅綢緞,甚至附在耳邊說的那些恬言柔舌甜言蜜語也一樣都不會少,但在後宮中卻永遠不會有人盼得到他的心。


    斐如繪是個聰明的女人,早在初入東宮為太子良娣時她便已看穿了這一切,得不到的東西她自然不會再想著去做無用功,省得如林似錦那蠢女人般蹉跎了華年卻落得如此淒慘。更何況,這些虛無縹緲的情感又哪裏比得上實實在在、能握在手中的權利?


    你可以向一個薄情寡義的帝王求取功名利祿,香車美人,但獨獨別想求心。


    “……去拿紙筆來。”


    在斐如繪麵露擔憂地以方巾拭去他嘴角的血漬後,蕭憬淮又猛烈咳嗽了起來,聲音嘶啞得嚇人,可饒是如此他卻仍在斐如繪的攙扶下執意起身。提筆良久,他在終於寫下了一行字,但仍仿佛覺著不滿,便撕了拿了張卷綾重寫,到最後,給出的詔書上便隻剩含著奉詔還京之意的寥寥數字。


    在印上朱砂章璽,將那詔書交給那低頭斂眉的官差時,蕭憬淮心下陡然生出股難以言喻的心悸與不安,仿佛將要失去些什麽,可待他迴過神來,那有些麵熟的小吏卻已不見了蹤影。


    *


    寅夜,蕭憬淮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盯著頭頂黑暗中的平闇橫梁許久,胸脯劇烈起伏著,仍是驚魂未定。


    這幾年來,蕭憬淮經常會做夢,在那一片漆黑迷蒙中,走馬燈般的,蕭憬淮夢到過很多人。


    有被他陷害過的,也有加害過他的;有幫援過他的,也有他曾施過援手的;有來找他索命,想把他一道拉下地獄業火的,也有讓他胸口酸脹悶疼,濡濕眼眶幾近落淚的——


    有傾慕他的,也有……他傾慕的。


    但那個人影卻模模糊糊,教人瞧不真切,他拚盡全力地瞪大雙眼想看清那張臉,但每每得到的卻隻有一片虛無。


    披衣起身,蕭憬淮踱到窗邊,清寒的月輝透過窗欞,霧氣繚繞,月華朦朧,滿地霜白。


    伴著蕭憬淮這些年來身體的每況愈下,朝堂上關於立儲的爭議便也愈演愈烈。莫說前朝,不少孕有皇嗣的宮妃前來侍疾問安吹枕邊風時,都總會有意無意地提及,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疲乏乃至厭煩。


    他累了。


    所謂孤家寡人,他守著這江山守了近三十年,待到快死的時候當真成了孤家寡人。偌大的宮殿仿若一座孤島,而這浩蕩的江山仿佛變成了一座空城,把他困頓其間,至死永無脫身。


    蕭憬淮沉默著,不經意間卻已踱至南熏殿角落,當他再度抬頭,瞥見的正是那張繪著鬆竹山崖與少年背影的陳舊畫卷。


    畫中的少年與夢中的背影相吻合,思緒在這一刹那潮水般乍然迴溯,當年盤桓於青燈古佛間的誓言再度迴蕩耳畔——


    “我蕭憬淮今日在佛前起誓,從今往後無論潦倒顯赫都定不會做任何懷疑、傷害知己賀重霄之事,若有違背則教我生前蝕骨灼心日夜難寧,死後仍背遺臭罵名。”


    少年意氣風發而擲地有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蕭憬淮垂眸,打開了櫃中的暗格。伴著機括輕響,蕭憬淮把那枚玉璜從匣子取出,又摘下自己腰間係著的另半塊玉璜,二者相對,一條血色螭吻在燭光月色中乍然騰飛。


    在蕭憬淮罹病期間,朝中關於賀重霄屠斬鄭國公之子,被巂州百姓奉若神明一事的流言蜚語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但蕭憬淮卻並未製止——


    一半是因他真得有心無力無暇顧及,而另一半則是對於此事他當時心下確實有幾分動搖。


    蜚短流長本身並沒有什麽,可聽者一旦相信,便會變為劍刃直刺心髒。這個道理,玩弄人心這麽多年的蕭憬淮自是最明白不過。


    可至於今日,當他真的要行文下詔,那些疑慮戒懲的話蕭憬淮竟是一句也寫不出,更遑論取其性命。


    畢竟活了這麽多些年歲,便是馬齒徒增都能教人看開很多,迴首往昔便會驚覺過往珍視的太多太多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留不下帶不走,白白無用。


    既然賀重霄不肯認這個輸,服這個軟,那就待他自劍南迴來後讓他低頭服軟罷,他們糾纏了大半輩子,都是半截身子快入了土的人,又何必把這遺憾帶到墓中,徒增憾然?


    這麽想著,蕭憬淮對著那漾出一小片溫潤光暈的鳳血玉璜沉吟片刻,爾後把那半枚玉璜小心翼翼地放迴了遠處——


    他想等賀重霄迴京後,親手把它還給他。


    第89章 抱柱信


    巂州的這場這場歡慶足足持續了半餘月, 直到朝廷還京的詔令與數道金令牌的接連傳來才終於止息,但不少百姓仍對賀重霄一行人馬的離去而感到不舍。


    重霄軍離開巂州那日,巂州萬人空巷, 百姓們夾道相送, 依依惜別, 場麵令人動容。更有敬者舉清水銅鏡、忠武寶劍, 以示對賀重霄明鏡高懸、廉正忠武之欽佩。


    還京途中重霄士氣甚為低迷,眾將士一路沉默。雖無人出言挑明,可這亟亟而來的詔書與令牌意味著什麽無人不心知肚明。若說削奪兵權那還算小, 可若是陛下當真鐵下心, 聽信鄭國公的苦肉計與朝臣讒言,那失了的可就不止是兵權而是他們的性命了。


    可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俱是氣血方剛明辨是非的熱血兒郎, 重霄威震四海的名號是賀重霄這麽多年來日複一日, 用汗水鮮血、英勇智謀換來的。


    在巂州受到百姓讚譽關切時,他們開心;打出重霄威風時,他們驕傲;迴鄉亮示重霄名號時, 他們自豪……他們既然欣然接下了這些光耀鮮亮, 麵對朝廷的威壓時又如何能臉不紅心不跳地做個懦夫逃兵,做出這般為大丈夫所不恥的下.流行徑?


    故而這一路上,眾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


    “要迴你們自己迴!你們想逞忠烈英雄, 白白迴京送死我們可不……”


    “想”字還未脫口,夜奔未遂而被白驍擒住的龐隆、步安二前黑甲副將,卻在感受到貼在頸側的寒涼利刃後停了叫囂,乖乖噤聲閉嘴。


    在白驍麵色峻肅地押著龐步二人來到主將帳前, 賀重霄垂眸睨了麵露心虛張惶的二人一眼, 卻是揮手:


    “想走就走吧, 我不強求。”


    “賀將軍……!”


    放走了龐步二人, 白驍不免心下焦急,人的本性從來便是趨利避害,沒有人會想平白無故地遭受極有可能麵對的殺身之禍。更何況賀重霄若是當真任由眾將士離散,就算陛下本無意治罪,待迴了京都照樣死路一條!


    仿佛對白驍的滿麵焦躁視而不見,賀重霄繼續道:


    “剛好,去把營中所有弟兄們召來,我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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