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大病初愈,麵色仍透出些不正常的慘白,可他卻依舊鬆柏玉竹般的筆直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小宮女哽咽著,幾乎要哭出聲來:“大皇子殿下,奴婢命賤,不值得您這樣三番五次地迴護……”


    蕭澤梧聞言卻是輕輕搖了搖頭,他堅定說著,目光炯然好似炬火。


    “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麽值得與不值得,王子皇孫的命是命,你們的命也是。”


    “喲,好一出英雄救美呐?但大哥這卻是讓二弟做了這個牽線搭橋的惡人。”


    一聲不合時宜的掌聲忽而響起,隨之而來的是蕭澤柯那陰陽怪氣的出言揶揄:“大哥,你方才這麽勇武,不如你也幫愚弟一個忙,頂了這蠢女人的活,替我執鞭?否則我這車輦停堵在這,大家的馬車都不好過呐。”


    蕭澤柯洋洋得意地說著,而後一揚薄唇,他眉目深陷,鼻梁挺拔猶如鷹鉤,上挑的鳳眸簡直同蕭憬淮如出一轍,此時凜眉獰笑更是給其本就冷戾的眉目渡上了一層森冷的寒意。


    蕭澤梧養病的這幾日,蕭澤柯沒少穿著那明光甲有意無意地在眾人尤其是他的麵前晃悠,哪怕在此時,蕭澤柯故意扯開一角的衣袍下罩著的都仍是那明晃晃的禦賜明光甲。


    蕭澤柯挑釁般地一淩眉梢,絲毫不顧及周匝因二人停駐而越聚越多的圍觀朝臣及宮人,隻是把手中的馬鞭韁繩一揚,冷笑著示意蕭澤梧接過。


    “大哥,若是這般繼續耗下去,不光你我,卻是連大家都要一直積堵在這。”


    林家失勢後,眼下令滿朝野為之側目的自是斐家,故而此番隨行朝臣憚於斐家權勢雖是麵麵相覷,卻俱是眼觀鼻鼻觀心,無一人敢於,或是說願意去管蕭澤梧這麽個無依無靠又不得聖心的庶出皇子的閑事。


    蕭澤梧見狀自是握緊了拳頭,緊攢的指節變形到發白。


    麵對蕭澤柯的挑釁他當然可以置之不理,可若因此而牽扯到他人卻是蕭澤梧最不願成見的事情。


    他三番五次地遭此折.辱又有何妨?沒準圍觀的眾人隻當是看了場猴,沒有人會在乎他那所剩無幾的尊嚴。


    這麽想著,蕭澤梧咬緊牙關踟躕著腳步默默上前,發顫的指尖眼見便要握住那韁繩時,卻忽而從背後傳來一句清寒朗聲:


    “且慢。”


    第81章 國本爭


    不顧周匝眾臣駭怪的目光, 賀重霄走上前來衝梧柯二人抱拳行禮。


    “二殿下。”


    見賀重霄朝自己施禮,雖不知對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但蕭澤柯也隻得麵做恭謹地還以一禮。


    “殿下可知昨日上林苑中眾人賞花之地名何?”


    聽聞此言, 蕭澤柯一怔, 心下頓時了然——


    棠棣之華,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昨日眾人賞花之地名“映輝園”,是當年太.祖為紀念四傑情誼而建, 取的正是棠棣交相輝映之意, 賀重霄的言下之意為何自是不言而喻。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 大殿下為您兄長自不當, 亦不可為您執鞭,但若殿下執意如此,臣為既臣子, 若是代行自然無妨。”


    賀重霄麵無表情地說著, 其間蕭澤梧神色焦急,顯然想上前言辯駁些什麽,卻被賀重霄一瞥攔住。


    雖對自己這個生性善良到幾近軟糯, 且又無甚存在感的庶出兄長百般爭鋒相對,但蕭澤柯卻也並沒有那麽大的膽量敢去使喚賀重霄,畢竟他不是沒長眼睛的傻子,父皇究竟對其有多麽寵信他也並非不知。


    故而雖在心裏暗啐一聲“多管閑事”, 但蕭澤柯麵上卻仍是持著那副磊落光明的笑意:


    “賀將軍說笑了。賀將軍忠武雙全威名遠揚, 乃是我大煜的股肱茞臣, 晚輩今後還需仰您盛躅, 又怎敢勞煩將軍呢?這些粗事理當交由下人們去做,至於這個宮女……”


    斜乜了眼瑟縮著躲在蕭澤梧身後的小宮女,蕭澤柯薄唇微抿,嘴角扯開一個意味不明的森冷笑意。


    “她既是我母妃宮中的宮人,犯了錯事,由我施令懲罰無何不妥罷?”


    說罷,便有幾個隨侍依言上前,當著蕭澤梧的麵拽走了那小宮女。


    小宮女力圖掙紮著,可卻躲不過隨侍那鐵箍般緊緊扣住的利爪,被強行硬拽了迴去,而蕭澤梧雖心中不平卻無可奈何,隻是攥緊了拳頭心中暗恨自己無能。


    “方才那些不過都是玩笑話罷了,還請大哥勿要放在心上。”


    “不過大哥傷病未愈,還是少下車走動為好,迴頭愚弟自會遣宮人把父皇先前賜給母妃用來紓緩傷痕的東海藥膏予你,助大哥早日康複,也好少教弟弟擔心。”


    不著痕跡地咬重了“母妃”二字,看著蕭澤梧那咬緊嘴唇的青冷麵色,蕭澤柯嘴角漾起的弧度更甚。


    “看什麽看?還不快把這馬車給拉出來!?”


    順手凜眉甩了一旁偷偷探頭觀望的宮人一淩空馬鞭,蕭澤梧便又大搖大擺地迴到了車內,任由宮人侍從們在車下拚命費勁。


    翌日,醉霄樓。


    畢竟公事繁忙,賀重霄留京甚少,斐棲遲家中亦是一堆家長裏短,故而上次二人這般在一起喝酒胡侃已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酣快暢飲,酒過三巡,二人都帶上了些醉意朦朧。


    斐棲遲平日裏本就是個爽快的主,待不吐不快地傾訴完這些年來不少不為人知的壓力苦水後,自然會談起些替對方著想的掏心窩子的話。


    又是一口瓊漿下肚,斐棲遲一擦嘴角,醺醺道:


    “哎,不還……不是我說,你昨日當著眾人的麵那般拂了二皇子的麵子,他心下定要記恨於你,你我也都是過了而立的人了,又不求揚名立萬,何必再如年輕時那般出這個無甚意義的風頭?”


    “他是你妹妹的孩子。”賀重霄神色冷冷。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聽出了賀重霄語氣中的冷然,斐棲遲當然知其言下之意,雖說眼下幾位皇子年歲尚小,可朝堂上圍著立儲之事卻已隱有植黨拉幫之意,若說其中重頭看好者自然是斐棲遲妹妹斐如繪之子蕭澤柯。


    “我不是說讓你一定要站在二殿下這邊,同我們斐家一個鼻孔出氣,但你卻不該當眾同他為敵讓他記恨你於呐!身為這麽多年且曾在戰場上過了命的兄弟我自然不想有朝一日同你走到對立麵。”


    見賀重霄不語,環顧四周無人注意後,斐棲遲幹脆支著身子略一湊近,直截低聲道:


    “……那我便直說了,你便是不選二皇子卻也萬萬不可選擇站在大皇子那邊,你也年少時也曾同陛下一道在王府中待過,知道無母族倚仗的皇子想要登庸納揆該有多難。陛下胸有城府,當年還有聖心相向亦是千難萬險。那孩子,善良到幾近天真,又如何能君臨天下?


    麵對斐棲遲這番有條帶理的循循分析,賀重霄滿飲杯內黃酒,隻是吐出冰粒般冷邦邦的四個字:


    “與你無關。”


    經賀重霄這麽一說,斐棲遲原本醺然的醉意卻也倏地醒了,他眉頭緊鎖,麵上隨之露出幾分惱怒。


    “嘖,你這人……!”


    雖說這麽多年的交情,斐棲遲早就知道賀重霄這軟硬不吃的臭脾氣,但見自己這般推心置腹,而對方卻仍是油鹽不進,心下自然生出些窩火。


    賀重霄千好萬好,就是這股倔強的擰巴得讓人硌得慌。斐棲遲年輕時還拿他開過玩笑,說他這脾氣若是娶媳婦定然隻能娶個溫柔賢惠小鳥依人的小媳婦,否則沒哪個女人受得住他,簡直一語成讖。


    斐棲遲原以為賀重霄身上這股倔驢般的強勁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被時間逐漸磨平,可現在看來他簡直是大錯特錯而且錯得離譜!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你年輕時這般也就算了,可你也算在官場朝堂上沉浮這麽多年了,怎麽還同那些愣頭青一樣死腦筋?”


    “喝酒,不談國事。”


    斐棲遲氣得幾近發抖,可賀重霄卻像是早有所料般神色淡然,隻是一揚手中酒盞,示意繼續喝酒。


    “怎麽可能不談?我難道要看著我最好的兄弟執迷不悟撞到南牆嗎!?”


    見賀重霄這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斐棲遲頓時來了火氣,提高了嗓音。


    “……我可提前告訴你,少去陛下麵前摻和此事,沒有人希望旁人總是插手他的家事,尤其況陛下他是一國之君!”


    見賀重霄依舊一語不發,斐棲遲歎了口氣:


    “迴去後你自己再好好琢磨琢磨罷。”


    說罷,一向好酒的斐棲遲卻是連桌上那幾盅上好的竹葉青瞧都沒再瞧一眼,抄起一旁的佩劍便抽身離開。


    各懷心事,二人不歡而散。


    “陛下。”


    “你來了啊,怎麽也沒聽著外頭的宮人通傳?”


    見賀重霄步入禦書房,正在案前批閱奏章的蕭憬淮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揉了揉眼睛衝他一笑:“近來可真是多事之秋,這奏章批得可真是要累死人。”


    麵對蕭憬淮的調侃自嘲,賀重霄這迴卻一反常態地並未接話,而是忽而撩袍抱拳下跪,駭了蕭憬淮一跳。


    “陛下,秋獵賜明光甲一事臣以為不妥。”


    驟然聽聞此言蕭憬淮不由一怔,先前的神情僵硬在臉上,笑得卻是勉強:“……怎麽忽生得提起這事了?”


    “陛下,此事的真相是什麽您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跪拜在地的賀重霄固執依舊。


    聞言,蕭憬淮一時陷入了沉默。


    蕭憬淮不瞎亦不傻,他事實為何他又怎會被蕭澤柯那拙劣的技巧蒙在鼓裏渾然不知?可對於這個從火海中救出且凡事不爭不搶、無甚存在感,又淌著鍾家血脈的庶長子,他心下卻著實沒法親近喜歡得起來。


    “……君無戲言,那你說朕該怎麽辦?收迴那明光甲,還是對外大肆褒獎?”


    似乎處理了一天政務很是疲憊,蕭憬淮沉默良久後才緩緩開了口,卻是隻字不提蕭澤梧的名字。


    見賀重霄也不答,蕭憬淮歎了口氣。


    “你先起來吧。”


    賀重霄聞言卻仍是不起,反而抱拳施禮,開門見山:


    “臣以為二皇子心胸狹隘恣睢暴戾,不堪為君。”


    聞言,蕭憬淮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他卻並不想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更不希望同他提起之人是賀重霄。


    “柯兒他們都還小……”


    蕭憬淮這般含糊其辭,可賀重霄卻仍步步緊逼:“見微知著,一葉知秋,小時便對兄弟手足無敬畏恭謹之心,而是睚眥必報,百般欺.淩陷害,如此之人長大後又如何堪當為君濟世重任?


    賀重霄語氣錚然,沉朗的聲音在禦書房內輕微迴響,而迴應他的卻是長久的沉默,與之後極輕的一聲歎息:


    “……賀卿,這是朕的家事。”


    聽聞此語賀重霄登時一怔。


    家事。


    斐棲遲先前也同他提到過這個詞,不知為何賀重霄心下莫名覺著有些無端的好笑,但他卻笑不出聲,隻是誦著那些陳詞:


    “儲君,國本也。”


    “陛下,您的家事便是國事。”


    聽著賀重霄這番斬釘截鐵的話語,蕭憬淮悠悠歎了口氣:“他生母出身為何你亦不是不知。”


    賀重霄悶悶:“可是您當年的出身也並不好……”


    話音未落,原本沉默的蕭憬淮已然變了麵色,賀重霄亦驚覺失語——蕭憬淮此人平日裏看似慵散隨性插科打諢,可姚充媛卻是他絕對的禁區逆鱗。


    “……微臣失言,請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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