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著。”


    蕭憬淮畢恭畢敬地叩拜行禮後便欲朝殿外走去,蕭功成卻出言叫住了他,蕭憬淮的腳步也應聲而停,他轉身望向自己的父皇,眼中露出些許狐疑。


    “……朕知道你一直是個懂分寸的孩子,這些事朕不提你心裏也都明白,但莫說是生在皇家,哪怕是平民百姓在很多時候要去學會選擇與取舍。”


    見蕭憬淮眼中的疑色更增幾分,蕭功成背過身去凝視著窗外那水墨渲彩般的大片金色彩霞和枝頭嘰嘰喳喳鳴叫著歸棲巢穴的倦鳥,他徐徐說著,渾濁眼中不知何時染上了一層悲戚與蒼衰。


    誰又不曾是那鮮衣怒馬的風流少年郎呢?


    “朕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意氣風發躊躇滿誌,以為天下盡在掌握,沒有什麽是自己得不到的,可是如今迴頭再看卻發現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不負如來不負卿的萬全之法。選擇了這樣便不可能同時擁有那樣,魚肉熊掌終是難以得兼,什麽都想要往往換來的卻是什麽也得不到。”


    “朕與你說這些不是想要逼你去做出你以為朕希冀你做出的那般選擇,而隻是想告訴你,你要知道自己最想要、最在乎、最珍視的究竟是什麽,不要等到錯失了再追悔莫及,卻是為時已晚。”


    聽到父皇的這番語重心長的衷言勸告,蕭憬淮握著門框的手一緊,心下雖是風起雲湧,但他卻是並未顯現出來,仍是壓下這股波瀾略顯吃力地朝蕭功成行禮告退。


    “……謝父皇教誨,兒臣告退。”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愁衝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五月佘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謂是“久旱必有蝗”,半月後蕭憬淮下馬伊始後,並未急著疏浚泥、開溝渠,而是先動員當地百姓前去田地中捕捉蝗蟲以防患於未然。


    為了增加百姓們的積極性,蕭憬淮先是小範圍的推行了“以蝗易粟法”,且不顧下僚們的反對親自冒暑下田,這才使其免於大規模的爆發蝗災,而這之後他也顧不上多加休息,轉而又跑到城南去勘察地況,助百姓們疏浚修築堤壩。


    “豫王殿下您真是個好人啊……若是所有的官員都如您這般菩薩心腸,我們便這也不會年年都受這遭災了。”


    “護住大煜的子民,這是我分內之事。”


    午間休息時,一位前來給眾人送食膳的老媼握著蕭憬淮的手,老淚縱橫地慨歎道,蕭憬淮他卻是謙和笑笑,婉言謝絕了對方送來的錢財,隻留下了那盒晶瑩剔透的倫教糕和兩個食盒。


    “這個給你。”


    在田埂上找到了仍在協助百姓搬運木料石塊的賀重霄,蕭憬淮把其中一個食盒和那盒倫教糕遞給了他,賀重霄猶豫了下終是接了過去,倆人便倚著路旁的一棵古槐席地而坐,分食起了盒內的食物,從始至終倆人都是沉默著,一語未發。


    “嘿,我的好妹妹,你躲在這神神秘秘地瞧些什麽呢?”


    “我我我……我在這乘涼呢!”


    躲在蕭賀二人不遠處的另一顆古槐後悄悄探出腦袋朝外張望的綠衣少女,被自家小姐妹驟然拍肩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慌裏慌張地伸手捂住了紫衣少女的嘴巴,做出副噤聲狀,而那個少女卻很是激靈地閃躲開來,同時瞥了眼綠裙少女看去的方向,頓時換上了副了然的壞笑。


    “哦~原來你是在看豫王殿下啊……”


    “噓噓噓……殿下已經有王妃了,你可別到處瞎說!”


    “有王妃又如何?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難不成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啊,若是真能到王府裏做個妾室可都不知道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


    “不要再說了,羞死人啦!”


    絲毫沒有對方的那般忸怩,紫衣少女直言不諱道,綠裙少女卻是漲得滿臉通紅,揮著粉拳嬌嗔地同對方一陣打鬧,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初夏的風中。


    吵吵嚷嚷的嬉鬧聲悉數灌入不遠處二人的耳內,蕭憬淮仍是泰然,畢竟從小到大在宮中他聽過的風言風語太多太多,早就不大在乎了,故而他依舊舉著筷箸繼續夾食著碗內的飯菜,少女們的嬉鬧聲消弭在空中後,四下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


    太安靜了。


    正當賀重霄內心好一陣天人交戰,搜腸刮肚地在腦內搜尋話題時,一旁的草垛中卻忽地竄出了隻狸花貓。


    “喵嗚——”


    這狸花貓也是精明,一眼便看相了蕭憬淮碗中的那尾小黃魚,便望著他手中的碗“喵喵”叫,而蕭憬淮卻也是定了決心想要逗弄它一番,不光不給它吃,反而把那瓷碗故意舉高了不少,饞得那狸花貓喵喵直叫。


    “你想吃啊?”


    看那狸花貓眼巴巴地盯著自己,著急得不住叫喚,蕭憬淮彎了彎眉眼,湊到那狸貓麵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容。


    “那你求我啊,你求我、衝我撒嬌我就給你。”


    賀重霄:“……”


    一旁圍觀的賀重霄不由抽了抽嘴角,他怎麽越聽越覺得有點不大對勁,是他的錯覺嗎?他怎麽覺得殿下這是在……含沙射影?


    可憐的狸花貓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成了消弭倆人之間的冷戰的可憐工具貓,而是真地在蕭憬淮腳邊好一陣蹭來蹭去打滾賣萌,而待到它好不容易才從蕭憬淮那討來一條小黃魚後,它甫一叼住那魚尾,便箭弦似地撒腿跑得沒了蹤影。


    “嘖……賣乖討好就跑,沒良心的小家夥。”


    見那狸花貓一下便沒了蹤影,蕭憬淮有些憾然地輕嘖了聲,將視線抽迴了自己碗內,而後卻是把剩下的那尾小魚夾到了賀重霄碗裏。


    “誒?我吃飽了,您這是……”


    賀重霄話後的“幹什麽”三個字還未脫口,卻見蕭憬淮眯起眼睛衝他微微一笑,眼中映著一片螢火星河般的流光溢彩:


    “小狸奴,要和我一起迴家嗎?”


    作者有話要說:


    狸花貓:喵喵喵喵喵(我就是隻被你們喂狗糧的工具貓:)???


    關於聘狸奴:宋朝民俗,裹鹽穿魚聘狸奴,古人視養貓如娶妾,要挑黃道吉日寫“納貓契”,以鹽和小魚做聘禮,十分浪漫。


    -


    大聲告訴我甜不甜,甜不甜,甜不甜!!!


    ps,修了下德妃姓氏bug,感覺我這種無腦星人寫權謀遲早有一天要禿頭(摸了摸自己所剩無幾的頭發qwq)


    -


    其實玉山我也希望什麽時候也能聘一隻聲軟體嬌的小狸奴迴家,然後如果有人摸我的貓,我就可以板著臉說:“這是我明媒正娶聘的貓,不得無禮。”


    (就像渣皇有賀將軍一樣,我也一定會有貓的(twt))


    第60章 百身贖


    之後的一個多月的時日蕭憬淮便一直忙於治理蝗旱, 且與被貶謫於此的儋州太守江弘毅聯手整頓了吏治,從蠹役猾胥那收迴了不少被私屯占用的民田,並且布施禮法教化以借此驅除此地肆行的一味求神拜佛的迷信思想, 忙得是孔席不暖墨突不黔。


    對於父皇將自己遣來此地的緣由, 蕭憬淮心下自是了然甚至很有幾分感激。所謂樹大招風, 並無優渥家世倚傍的自己先前也的確是有些過於鋒芒畢露急功近利了, 父皇此舉雖看似是敲打懲戒自己,實則卻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至於在禦書房內的那番忠告——


    思及於此, 蕭憬淮心下不由一沉。


    他當然知道父皇話中的言下之意, 也並不認為自己的一舉一動真能瞞天過海逃過父皇那雙雖已年邁卻依舊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


    蕭憬淮看過史書,知道烽火戲諸侯隻為博美人一笑, 也讀過《後.庭.花.破.子》, 甚至前朝梁煬帝荒.淫無度專寵淑妃,致使朝政廢弛國運衰頹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先前的他對此嗤之以鼻隻覺滑稽可笑,獨獨一個人哪裏比得過天下蒼生呢?可是現在卻是連他自己都動搖了。


    舍得舍得, 有舍才有得, 天下人和一個人,你選誰?


    蕭憬淮閉上了眼睛,他不願繼續往下細想。


    因為那隻小狸奴的攪場, 倆人間橫亙的那道莫名隔閡隨之渙然冰釋。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在儋州的這些時日, 蕭憬淮覺得時間仿佛變得很悠長。傍晚時忙完了一天的公務, 他就會不定時地和賀重霄去先前的那棵古槐樹下, 有時手談坐隱幾局, 有時在樹下閑談聊天,有時喂喂貓,偶爾還會有攜壺抱漿前來答謝他們的村民送他們本地盛產的魚蝦海蟹,雖然這些最後大部分都進了那隻貪得無厭的狸花貓肚裏。


    天高皇帝遠,在這兒待久了,蕭憬淮甚至會有些恍惚,覺著好似做隻遠離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閑雲野鶴,在這煮酒論道共話桑麻,一生安逸喜樂好像也未嚐不可。


    但歸期卻遠比他想象得要快。


    五月初,在塘外一片蛙鳴蟬響紅櫻綠蕉中,蕭憬淮接過了衙役送來的招他迴京的詔文,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後,他和賀重霄去了趟江家,欲把那隻狸花貓交付給江家的一對同樣愛貓的表兄弟。


    “小狸奴,我們明天就要迴京了,不要太想我們,若是有緣沒準今後還會再見,不過你這麽能吃以後可別變成一隻大肥貓,被人洗洗燉了吃。”


    坐在前往江家的馬車上時,蕭憬淮一邊抬手摸著狸花貓那毛茸茸的額頂皮毛,一邊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狸花貓顯然不知道蕭憬淮究竟在說些什麽,依舊在他懷裏撒嬌打滾,還抬頭很是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倒是坐在一旁的賀重霄實在有些看不下,有些無奈道:


    “……貓肉不好吃,殿下您別嚇它了。”


    下了馬車進了江家後,蕭憬淮便把懷中的貓抱給了那兩個眨巴著眼睛眼巴巴地盯著這狸貓的少年。這兩個少年養了三年的貓半年前碾.死在了城中一位達官貴人的車轎下,當時他們兄弟二人哭得肝腸寸斷,弟弟江如練甚至還為此憂思成疾害了場病,但此時卻是歡天喜地地接過了這隻新狸奴,一溜煙地跑著沒了影。


    或許人大抵便是這般健忘,世上可能沒有什麽是時間所不能衝淡的吧?看著那兩個少年打打鬧鬧著離開的背影,蕭憬淮在心中暗自歎道。


    “見過豫王殿下。”


    “江太守請起。”上前扶起衝自己跪拜施禮的江弘毅,蕭憬淮道,“想必太守也知道,小王今日拜訪是來同您道別的。”


    “‘潛龍在淵,騰必九天’,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老夫卻能感受到殿下多謀善慮勤政愛民,殿下此行定會刃迎縷解得償所願。奈何老夫時年老邁出身白衣且命途多舛,今後隻怕再難幫上殿下什麽忙了。”


    蕭憬淮自知江弘毅此言不過是婉言在與自己撇清關係,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眼下朝野上看好出身高貴的晉王齊王之人仍舊比自己要多出不少,他卻也不惱,而是展袍衝對方迴以一禮,麵上的淡然笑意依舊不改:


    “那便願借您吉言。江太守珍重,後會有期。”


    說罷,蕭憬淮便出了江府再度迴了車輦,輪音轆轆,瀟灑而去。


    又是好一番舟車勞頓,半餘月後蕭賀二人終於迴到了王府。


    “殿下……”


    “怎麽這麽晚了還未歇息?”


    因初迴王府,府上還積壓了一堆卷宗柬貼要一一批閱過目,故而雖已近夤夜但蕭憬淮手邊的那盞燭燈卻依舊未滅,見林似錦穿著件單衣便進了書房,蕭憬淮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先前殿下您在嶺南時因怕您擔心,故而妾身一直沒來得及告訴您……”林似錦一麵說著,一麵兀地漲紅了臉,語氣中帶著幾分赧然幾分喜悅,“妾已經有三餘月的身孕了……”


    聽聞林似錦這番話,蕭憬淮手中握著的那支鋒利若錐的狼毫筆頓在了原地,濃黑的墨水暈染開來,染濕了一大片宣紙。


    ……他要做父親了?


    一時間,蕭憬淮心下不由一陣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承擔怎樣的責任,林似錦卻是微微一笑,拉過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明明本該還感覺不到任何胎動,可蕭憬淮心下一時卻是五味雜陳,有股說不出的複雜。


    這種感覺很奇妙。


    尋醫識藥,聯係城頭的穩婆名醫,扶著林似錦散步曬太陽……之後幾日蕭憬淮一直在手忙腳亂地一點點地學著如何去當一個父親,很笨拙,但同時卻又小心翼翼。故而這之後的幾日蕭憬淮忙得氏團團轉,甚至連迴京後的上朝麵聖都蔫懨懨著顯得無精打采,卻又在身後禦史們的一絲不苟的肅然注視中被迫強打精神挺直了腰杆。


    “轟隆——”


    夏日的天色像是小兒的臉色般說變就變。


    下朝後,宣政殿殿外驚雷乍起,列缺霹靂,丘巒崩摧,猙冽的白光照得殿前一片白亮,張牙舞爪得似是要把天幕撕裂開一般,豆大的雨珠順著飛簷走獸四濺開來,泅出一片冰寒與薄霧。蕭憬淮道謝著接過一旁宮人遞過來的油紙傘,而後朝著宮門外走去。


    此番迴來還沒來得及拜見母妃,若是她知道自己馬上便能抱上小皇孫,心下定然會很開心吧?也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娘親在蓬萊殿中過得可還安好,那隻雪團兒似的雪媚娘可又是胖了還是瘦了?


    蕭憬淮在心中暗自想著,在路過迴廊的一處拐角時,宦官扈從的幾句閑言碎語飄入了他的耳內:


    “哎哎,你聽說沒,姚充媛昨日夜裏畏罪自盡了!”


    “嚇,姚充媛?你是說……?”


    “害,還能是哪個姚充媛?當然是蓬萊殿裏的那位了,不過她雖然母憑子貴,因借著五皇子晉了充媛而入主了那蓬萊殿,但皇上卻甚少留臨,謂是有名無分,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一個人好端端地自盡做甚麽?”


    “原因嘛……聽隨侍的宮人說是說昨天白日裏姚充媛在金麟台中賞景時,她養的那隻白貓被長樂公主看中想要奪去,而姚充媛卻是不肯,在爭執中姚充媛推了長樂公主一把,長樂公主便因而落水跌到了腦袋,到現在還在發高燒昏迷不醒呢。本來說今日正要省理此案,哪想到今早宮人一去便見姚充媛畏罪懸梁了,眼下怕是連屍首都涼透了。”


    “這……因為一隻貓至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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