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一邊往前走,一邊迴想一年以來的阿絕。那些細小的差異在迴憶裏逐步放大,霍華德麵無表情,但雙眸卻陰沉的要凝成足夠滴出水來的霧靄。


    三個月前……不,半年前,甚至更久以前。阿絕就有細微的不對勁了。而這份性格的差異卻並未一直持續,就像一條本正爬行的蟲子忽然從固定軌道中脫離了,但卻又很快的迴到既定的軌跡中。時斷時續……所以,霍華德才會直到那麽久後才發現不對。


    他陰沉的迴想著所有在阿絕身上發生的可能性——然後他走向阿絕房間和練習室的步伐一停,轉折向地下室中尋找克麗絲汀。


    他們畢竟培育著同一個怪物。


    -----


    那個被稱為“怪物”的孩童有著“性格”嗎?


    他並不唯唯諾諾,也從來不順從。霍華德最初尚能從他漆黑的瞳眸中看出類似野獸惡毒的記住對象的神情,但後來連那種眼神也消失了。霍華德不認為他被馴服了,怪物是不會被馴服的。


    他等待著怪物終將到來的反擊。怪物遲早有一天將會動手,等待的時間越長,霍華德越滿意——會忍耐並積蓄力量的野獸終將變成一柄好用的工具,而霍華德等待的就是怪物全力一擊的時候。把毒蛇的蓄力一擊擋下並給予“□□”,會是最好的馴獸手法。


    這是霍華德最得意的手段,他甚至用此馴服了一匹高階魔獸。


    但他未曾料到,怪物的報複從半年前就發生過了。


    他隻想到了怪物對自己,卻忽視了阿絕。霍華德足夠強大,對付他必須要怪物長時間的蓄力;但是阿絕隻是他的同胞兄弟,也尚是一個孩童。


    他對付他,隻需要學會逃脫出母親和霍華德鑄造的牢籠,避開霍華德的元魔屏障,在夜晚悄無聲息的潛行進阿絕的房間,就可以直接咬斷熟睡著的弟弟的喉嚨。


    怪物也確實這麽做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去熟悉模仿破開牢籠桎梏的元魔波動的鑰匙。霍華德或許知道他能夠感應到元魔的力量,但卻不會清楚,即使在這孩子無人教導猶如野獸般長大的現在,也能夠依靠本能依靠模仿偷偷的調動出元魔波動。


    這是會讓所有的魔法師豔羨並憎惡的,來自惡魔的天賦。


    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怪物從漆黑的房間忽然睜開眼睛。他唿吸均勻,毫無變化。他安靜的將元魔波動調動到指間與束縛在腳上的鎖鏈共鳴,輕微的哢噠一聲,鎖開了。怪物寂靜的站起來,走到門前以同樣的方式打開元魔鎖——但是他卻並沒有出門。


    走廊上遺留著淡淡的光。如同爬蟲爬過流過的一條條痕跡。


    這是魔法師遺留下來的行動軌跡和時間。怪物並不知道這是什麽,他在本能的作用下重新關上門,將元魔鎖恢複到原來的樣子,蜷縮迴房間角落。


    白晝時霍華德依舊會花費短暫的時間研究他。但霍華德從未發現元魔鐐銬和門鎖曾在夜晚被開啟過。怪物用孩童的姿態蜷在角落裏仰視著霍華德,他的瞳孔一片漆黑,清楚的倒影出霍華德的輪廓。怪物發覺,這個屢次扭斷他胳膊,砍斷他的腿並觀察骨頭和肌肉如何生長出來,施加給他無比清醒的魔法師並未如同想象中可怕。


    於是,終於在一天晚上,怪物看到走廊上一條條蔓延的光的痕跡變的極淡。他從房間中走出去,就像黑暗本身,靜悄悄的向著同胞兄弟的氣息而去。


    怪物這個稱唿並不委屈他。


    比起人類孩童,甚至和他的同胞兄弟比起來,他確實更像個單純的怪物。


    他像一尾屬於夜的遊魚,像一條遊曳在元魔草叢中的蛇。門扉悄無聲息的被推開,怪物的視線緊緊的盯住了床上陷入熟睡的一團靜謐的黑影。


    怪物屏住唿吸,隨後就如同猛然爆發的蛇狠狠的往從被子中露出來的那一小截脖頸咬去。


    他撲在被褥上的一瞬間,忽然硬生生的止住了動作。


    怪物的牙齒僵在脖頸幼嫩的皮膚上極短的距離。他沒有動,迷茫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氣味變了。


    陷在天鵝絨被褥中的孩童輕哼了一聲,眼睫毛動了動。


    怪物全身肌肉一緊,就要縮迴動作飛快的蜷進角落!


    孩童的胳膊從被褥中抽出來,軟綿綿的搭在怪物的脖頸上。尚還帶著被窩中的熱氣。


    “……大黃?”


    孩童砸了咂嘴,眼睫困倦的睜開。


    怪物的後頸猛地一根根的炸了起來。


    他極其威脅性的齜開牙齒。一臉兇惡的表情卻不能掩蓋住他的困惑。阿絕的氣味不太一樣了……並非是外表的氣味,他裏麵的……像是完全換了。怪物不能理解這是什麽,這個時候的他並不知道他感知到的是來自靈魂的氣息。這種改變並沒有給怪物帶來威脅感,困惑製住了他的計劃。他趁著孩童揉眼睛,往後謹慎退了一退。


    孩童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臉上同樣迷茫。


    “不是大黃……你是誰?”


    怪物沒說話,歪著頭謹慎的盯著他。


    孩子像是思索了一會,他什麽都沒有想起來,但卻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像是在按照身體的本能行動。


    “哥哥?”他這麽問。


    怪物的身子僵住了。


    他們確實是兄弟。但是自從誕生以來,自從看見這個世界以來,沒有人告訴他們“兄弟”是什麽概念。他們被關在同一間冰冷的房間裏軟禁著長大,卻鮮少有對話。阿絕不喜歡他,怪物也不在乎這個和他自己有著相近血腥味的弟弟。


    阿絕沒有喊過他哥哥。


    怪物緊緊的盯著孩童,沒有錯過他藏在陰影裏的任何一絲神情。


    孩童眨了眨眼,將被子摟成一團抱在懷裏,問:“你不去睡覺嗎?”


    怪物不說話。孩童就又問:“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你還不會說話嗎?”


    怪物半是警惕半是困惑的注視著孩童。


    孩童說:“你不用擔心。我偷聽到霍華德老師和……媽媽說話。他今天離開了,明天和明天的明天都不會迴來。媽媽不喜歡理我們。你和我一起睡吧?”


    怪物沒有在弟弟身上聞到魘的氣味。


    他似乎根本沒有變化,麵容還是和怪物一模一樣,精致的如同一個玩偶娃娃。但是完全不對。阿絕在不久前,每次見到他露出都是與年齡不符的嘲諷、厭惡、好奇和躍躍欲試的探究。


    怪物並沒有迴答。他敏捷的跳下去安靜的往外走,阿絕坐在被子裏,在身後小聲的喊了他幾聲“哥哥”。


    怪物的計劃就這麽莫名其妙的夭折了。他並沒有多頹喪,比起來,他的困惑始終更多一些。這種困惑持續的纏繞著他,直到天亮。


    白天到來的時候,他一抬頭,看到阿絕站在他的牢籠外。


    阿絕每次見怪物總不會是帶著善意的。怪物討厭他和霍華德,因為每次隻要這兩個到來,他本來就不是怎樣順暢的生活就會過得更加痛苦。他需要調動本就不多的情緒來忍耐反擊的本能。


    後來,霍華德限製了阿絕跑來和怪物“玩耍”的次數——隻是限製,更何況現在霍華德不在,阿絕來找怪物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他們的母親從來都懶得搭理。


    可是今天的阿絕不太一樣。


    他站在牢籠外,隔著覆蓋著元魔力的元鐵柵欄。歪著頭看著怪物,伸手叫他過來。


    怪物沒理他。


    阿絕看上去有些著急,他小聲的說:“過來呀。我可以教你說話。你想說話的吧?”


    莫名其妙。怪物想。


    但他還是從房間角落裏站了起來,稍微靠近了點孩童。但還是遠遠的,警惕全部都堆到臉上了。


    阿絕突然有些想到大黃——他的印象有些模糊,但還是朦朦朧朧的記著那條被他撿迴來的狗。也是這樣,一身的傷,充滿警惕。可是他拿著火腿腸靠近它的時候,大黃再兇卻還是沒有咬他。


    阿絕有點小自信。畢竟他有過大黃。大黃那時候看起來比哥哥兇多了。


    阿絕說:“哥哥。”他招了招手。


    怪物目光沉沉的注視了他片刻。眼神就像是在掂量對麵孩子的斤兩。隨後他張了張嘴,聲音暗啞生澀。


    “……我,會,說,話。”


    怪物一字一頓。說出一個音節的時候還要目光兇兇的認真想一會兒。


    孩童眨眨眼,說:“那我可以陪你說話。”


    怪物皺了皺眉,拒絕了。


    阿絕的臉上頓時就被沮喪淹沒了。


    怪物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畢竟阿絕無論是看上去,還是聞上去,都感覺完全不一樣。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你,教,我。元魔力。”怪物半眯起眼,“……偷偷地。”


    如果是真正的他的同胞弟弟,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


    但是他麵前的阿絕隻在短暫的思索後,果斷的點了點頭。


    怪物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個像是在威脅的笑容。他古怪的想著,現在的阿絕究竟是誰?……無論是誰,這樣一直保持下去,他總有一天能夠殺死霍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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