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是有平民識字的。


    文字能夠記載曆史,能夠傳遞信息承載文化;經過晦澀的加工後能夠附帶上魔力,一直以來是作為一種尊崇的象征被牢牢掌握在貴族們的手中。如果不是賞賜,平民不被允許擁有姓氏;再下層的底層人甚至沒有名字。但大部分平民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筆畫是如何書寫的。


    但也有意外,來源於教廷。


    偶爾有好心的神職人員會開麵向未成年人的課堂,教授他們文字。就像這一次,但遺憾的是機會太少,時間太短,孩童和少年人能夠勉勉強強的學會自己名字的拚寫就算不錯;這無疑會成為他們一生之中能夠為之驕傲的資本和談資。


    這一次要更加特殊,教授者是一位初級魔法師。就算他始終冷著一張臉,就算他的限製更廣,就算他趕走了所有十五歲以上的少年,留下來的還是滿臉歡欣。


    修士對這份工作卻表現的興致缺缺。他一個個問了少年們的名字,然後在桌上隨意的寫下來讓他們臨摹。銀六拉著白十二就往他的名字處湊:“十二你看,我的名字這麽寫誒,好奇怪。”


    白十二認得,是一個“銀”字。


    “我告訴加伊德修士我的名字是銀。後麵跟著數字怎麽看不像名字,要是被他知道我們是底層人就慘了。”銀六小聲的對著白十二的耳邊道,“對了,十一呢?”


    殷絕不在。白十二四處張望也未找到剛才分明還在這裏的少年,偏廳的石頭牆壁在冷光下反射出粗糙的光,窗戶半掩著,冷風從外灌進,外界還在下雪。白十二搖了搖頭:“不知道,剛才還在的。”


    銀六還想說些什麽,卻退了一步。白十二轉迴頭來,正對上深靛色的衣襟和兩個銀晃晃的別在胸口的徽章,其中一枚徽章上鐫刻著水流和花果,另一枚則是擁有翅翼的五芒星。白十二抬起頭,正對上加伊德修士冷硬如刀的下顎。


    加伊德低下頭俯視著他,從喉嚨裏擠出輕蔑的一哼,意有所指道:“奔原城還真是寬容。”


    白十二抿著下唇沒說話。


    “你的名字?”


    不是白十二。所以他遲疑了那麽一瞬間,銀六已經搶先開口了:“白。他的名字是白。”


    “我沒有問你。”修士的視線涼涼的在銀六和白十二身上轉了轉,銀六立刻低垂下頭認錯。或許是因為俯視的原因,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這兩個少年銀白色的發頂上。他運指為筆,些許的魔力至指尖流淌而出鐫在桌麵上,留下一個弧度圓潤連接著的字符。


    白十二認得這個字。但是在修士眼裏,他和其他不識字的少年完全一致。修士掩在垂下的長袖中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他的目光失望的從白十二身上移向別的少年身上。一部分孩童不敢直視他,另一部分孩子注視他的眼瞳裏充滿了興奮的光;所有人都不敢逾距,任何人從踏進教廷所屬土地的那刻都必須滿心尊崇小心翼翼。但修士卻始終失望。他步調緩慢的從偏廳中走過,巡視著竄進室內的冷風,倒影在灰白色的石壁上搖曳的燭光和淡的幾乎看不清的影子。


    但他那和牆壁成一樣色澤的一縷薄影在灰橡木書櫃前停下了。


    偏廳並不大,大多數時候神職人員在這裏處理瑣事,偶爾會像今天一樣開放作為平民的識字教室。在廳堂的尾端放有幾排書架,這裏並不是藏書的地方,它們也始終沉默的浸在無人問津的陰影中。總有貴族喜歡向神捐獻除了金錢之外的東西,比如家中多餘且沒有什麽的太大作用的書籍。


    貴族們認為這是“學識”和“文化”。加伊德修士對此嗤之以鼻,他打賭,老爺們一定看都沒看一眼就將這些內容可笑的手抄本捐給了教廷。可即使他瞧不上那些無趣的書籍,也並不代表屬於神的財產能被輕易碰觸和褻瀆。


    但現在在那鮮少有人涉足的書櫃後,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


    修士皺住眉頭。他的臉本就冷的像外麵結凍的河流,沉下來就更加硬邦邦的。白十二咬住下唇,銀六挽著他胳膊的手指幾乎要摳進他的肉裏。


    “不好。”銀六喃喃,“隻有十一不見了。那絕對是十一,不守規矩亂動教廷的東西就是瀆神……加伊德修士要發怒了。”


    修士陰沉著向書架處走去。


    書架之後的確實是殷絕。在修士危險的目光下,黑色的影子從書櫃和書櫃灰色的陰影後走了出來。所有人都知道隻要修士動動手指,就可以將這個不知好歹的貧民小鬼壓成粉末。然而他們隻彼此對視著,白十二這才發覺加伊德修士的身高比他們這些十餘歲的少年人高不了多少,隻需稍稍昂著頭就能夠直視這位尊貴的魔法師。銀六緊緊勒在白十二胳膊上的手悄然的鬆開,他無聲的後退了幾步,似乎想在修士還來不及遷怒時逃跑。


    有椅子倒地的鈍聲。妹九正慌張的站起來,她甚至無暇顧及自己起身後淩亂的裙擺,目光已經向殷絕奔了過去。不過她自己本身被釘在了原地,隻能木然的半張著嘴,朝角落裏的雀四和白十二投去焦急、催促的求救目光。


    加伊德修士緊繃的肩膀在某一刻卻忽然放鬆了。他伸手去拿麵前少年手中的書,那是一本很薄但卻很大的書,封麵是由黃銅做成,還帶有精致的鑲邊;修士知道貴族所捐獻的書籍往往都是如此虛有其表。他沒有直接與少年對話,而是翻了翻這本書,書內紙張很柔嫩,不像是平常貴族們所使用的紙;書頁內大部分均是塗繪清晰還上了顏色的圖畫。加伊德將視線從書上轉移到少年身上,少年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像是未有害怕後果,也未有對自己的敬畏。


    修士很滿意,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他隨手將這本書擱在書櫃一邊,想要按上少年的肩膀,但是卻被躲過。這個十餘歲少年本該稚氣未脫的臉上卻已經有作為男人的影子了,加伊德能夠看到壓在他肩上持久未散的嚴冬。


    “你的名字?”


    修士努力想表現出慈祥的樣子,可是他的臉卻依舊又冷又臭。少年平淡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加伊德說:“我在你身上能夠看到流竄的魔力波動,盡管非常微薄,可你擅長吸取它們就親近像傳說中的德魯伊親近自然一樣。貴族太狹隘了,時光領主保佑,我在平民中未滿十五歲尚還可修習魔法的孩子中搜尋太久,從未看過如此有魔法親和力的天賦者……!時光領主在上,你叫什麽名字——不不不,名字不重要,你會有新的姓氏,新的名字……你願意跟著我修習魔法嗎?”


    這位如同神像一樣高傲卻冰冷的魔法師難得所說的一大段話,和話語中急迫欣慰的語氣,在場所有長耳朵的人都聽懂了。銀六半晌也不敢喘氣,片刻後才不可置信的低聲詢問白十二:“我聽錯了什麽嗎?”


    白十二說:“本該如此的啊。”然而他理所當然的出口後,還未等銀六質疑,自己已然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表現的最激動的卻是之前如同木頭人一般的妹九。女孩子慌亂飛快的理了理衣領和金色的頭發,拎起裙擺,俏俏伶伶的在欲破未破的冰一般的氣氛中大聲開口。


    “加伊德大人,他的名字是絕。我們……不,他一定很樂意向您效勞的!”


    修士的視線不悅的剜了過來。可妹九渾然未覺,她的臉蛋經過一嚇一喜情緒的大幅度升降後被染的紅撲撲的,甚至連額間都涔出了幾滴汗珠。她隻顧著期盼的看向殷絕,目光中全然是喜悅和殷切。


    殷絕側了側頭。


    無由來的,白十二覺得自己被鎖定了。少年漆黑的眼瞳裏沒有感情,可白十二總覺得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像在冰湖裏過了一遍的針一般刺進了他的皮膚。但很短暫的,他又把視線移開了


    。


    “您很突然,加伊德大人。”殷絕有禮貌的迴複道,“我很感激您不追究我亂碰教會書籍的事,那些圖本實在是太吸引人了。……但是,您太突然了,加伊德大人。”


    “如果你答應的話,我有權賜給你姓氏。我鵲爾威倫家族的藏書室也僅供你翻看。”


    殷絕笑了一笑,低垂下頭:“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激您為好。但是,請容許我考慮一段時間,加伊德大人。”


    白十二想在鴉雀無聲的現場中,大概隻有自己看穿了殷絕毫無瑕疵的笑容背後的隱藏著的不屑。或許是因為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將殷絕的幾張臉皮給看了個遍的緣故;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和匕首一樣的少年對他不大一樣。


    修士察覺到了自己的太過迫切,他語氣裏的急促已經無法被那張冷硬的像石頭似的麵容遮掩了。修士同意了殷絕這個合理的請求,但在教廷的公益教授課堂結束以前,他都硬邦邦的直著脊梁,以盯著即將到手的寶物般的眼神盯著殷絕,仿佛隻要一移開視線,一切就成為竹籃裏的水。甚至在課堂結束之後,修士甚至還是再用著那張削瘦僵硬的臉和語速略快的語氣交給殷絕一枚魔法印章,囑咐他憑此來鵲爾威倫家族找他。


    他們一走出教堂的範圍,妹九踮著腳就將殷絕手中拋著的印章搶去玩了。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枚黃檀製的古樸精致的印章就像捧著一枚珍貴鮮見的寶石,銀六湊過頭去看,妹九立刻合掌將印章藏了個嚴嚴實實的,還瞪了訕笑起來的銀六一眼。


    殷絕倒是毫不在意,背著手穿行在散會後的人流中間,從身後來看就像塗在灰白街景中的一抹隨時都將消散的影子。白十二追了上去,和他並行卻始終不知道開口說什麽,殷絕瞥了他一眼,順手將手搭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


    “別摸我頭。”白十二被並不溫柔的力度推的頭往後仰,慌亂的退了一小步,在殷絕收了手後才低聲抱怨道。殷絕沒迴話,他瞅了瞅殷絕的側臉,問,“你會去嗎?跟著加伊德修士?”


    “誰知道呢。”殷絕雙手枕在腦後,“或許當個被稱為‘魔法師’的人類也不錯?”


    “……感覺你倒是很嫌棄似的。魔法師可比小偷出息太多了。”


    “盜賊公會,聽過沒?”


    白十二愣了愣。殷絕挑了挑嘴角:“你不知道。奔原城也沒有這個公會的存在——不過,盜賊和小偷也不是一迴事,小偷可以稱為盜賊,但是畢竟和真正的盜賊不同。盜賊在大陸上遊蕩,可以說是個冒險者,是位刺客。而小偷不過被鎖在這個狹小城鎮中的盲眼老鼠罷了。”


    他用眼神指示向前方。


    胖七在前方的人群中,他沒有參加修士舉行的識字課堂。胖七穿的厚重,加上身上的脂肪整個人看起來都圓滾滾的,他長著一張憨厚可親的臉,再加上本身還是個孩子,在人群中步伐緩慢,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白十二盯住他的下一刻,胖七的手就動了。他手伸出縮迴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看不清那隻手是探向誰的荷包。像是注意到了看過來的視線,胖七迴頭張望了一眼。


    然後他眯起了眼睛,臉上的肉擠成一團,顛顛的向他們走來。他先遠遠的和跟在最後的雀四打了個招唿,然後看向銀六的方向。


    “怎麽樣?那個幹巴巴的魔法師修士的教學指導?有沒有一瞬間就融會貫通變成上等人了?”胖七朝著銀六和妹九的方向道,他左顧右盼一會兒,從兜裏摸出一個破舊的錢袋抖了抖,裏麵沉甸甸的傳來錢幣碰撞聲,“你看我就懶得跟你們這幫小屁孩一起湊這個沒什麽用的熱鬧。掙錢才是正經事。”


    銀六瞪大了眼睛,一把奪過了錢袋。胖七避閃不及,反應過來時銀六已經扒開錢袋數裏麵的銅幣了。胖七跺著腳就要搶迴來,可這迴他的手速就完全比不上敏捷的銀六了。


    “真不賴嘛。”銀六笑嘻嘻的將錢袋紮好扔給胖七,“起碼得手了十多個人吧?安息日真是個好時候,大冬天的誰都不願意出門,很少能碰到這麽人群密集的場合了。不過嘛,你就算得手了十個銀幣都沒用。”


    胖七將錢手忙腳亂的謹慎藏好,陰陽怪氣的瞪他:“喲,還真能說,十個銀幣可夠我們這一大幫人舒舒服服的過到明年了。怎麽,胃口變大了和魔法師大人一接觸就長本事了?”


    銀六說:“還真長本事了。不過不是我,是十一。”


    胖七小小的眼睛滴溜溜的轉向殷絕的位置。


    胖七臉長的憨厚,但偏偏眼神總令人不太舒服。大約是相可以不由心生,而眼睛總是要直白的多。他的目光像把從汙水溝中拖出來的鉤子,尖銳且還鏽跡斑斑。


    妹九有嬌嗔的特權,就不太客氣的頂迴去了:“別看了,你哪裏看的出來。十一他被加伊德大人看中了,往後他也是魔法師啦。”


    胖七被這個信息量砸中,難以相信的指了指殷絕:“就十一這永遠吃不飽的窮酸樣?”


    銀六說:“怎麽,我說要比你的十個銀幣值的多吧?三哥呢?這個消息得告訴他才對。”


    胖七目瞪口呆的消化了半天,酸氣十足的翻了個白眼,先怪裏怪氣的對殷絕說:“十一以後出息了別忘了我們啊。”這才迴答銀六,“三哥出來後陰沉著臉先走了,大約在酒館裏收集信息吧,他和我說要做一票大的。”


    銀六:“冬天不管是誰都老老實實的守在家裏,怎麽做一票大的?”


    胖七:“誰知道,聽三哥的就是了。走啊,去和三哥匯合去。”


    白十二跟著他們的腳步往城鎮中繁華的地方走去。妹九將印章還給殷絕後就一路上纏著他說說鬧鬧,白十二不再好擠開他們,隻能跟在殷絕身旁。


    隻是身後隱隱約約有道視線,如同沼澤中覓光而來的蟲子一般如刺鋒芒。隻不過那個眼神是黏著殷絕的,白十二在轉彎的時候悄然往後瞧了一瞧。


    視線的主人沒找到。隻是一直沉默寡言的雀四,如同一條幽靈般的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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