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確認身邊的人兒已熟睡,障月掀開被子,悄聲下床。如過去那幾夜,他穿過拱門走出寢宮,越過紗帳來到露台。


    今夜,月光分外皎潔。


    還剩多少個夜晚,他能像今夜一樣,仰首欣賞這美麗的月色與夜景?


    對著月光,他沉緩地吸氣,低頭,尋找手腕內側最順口的黑肉,然後張口狠狠咬下。


    鮮血自他腕間汨汨流出,在銀白月色下,那鮮血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抿唇,滿意這樣的血流速度,方便他盡速染黑一頭白發……他的血確實是黑色的。黑色的血,流出魔的體外,卻凝結成鮮紅色。


    多諷刺,人與魔,為何處處相反?


    如此相反,他為何會愛上人間的女子?


    他笑了,唇邊的笑容擴深,因為魔王竟然也有百思不解的問題……


    「障月。」


    有人喚他的名。


    他頓住,笑容僵凝在嘴角。


    「障月?」


    那溫柔的聲音他太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驚恐地轉身,他獰大雙眼,因為看到令他心膽俱裂的景象―


    織雲正站上露台,她的目光就那麽筆直地,投射在他未染黑的半邊白發,背部橫展的黑色肉翼,以及那對森白恐怖的瞭牙上。


    障月僵凝在那裏,無法言語,無法動彈。


    直到她的目光落下,定在他那撕裂的、猙獰的、還淌著鮮血的手腕上。


    「不,我可以解釋。」他顫聲說,抬起腳步想上前對她解釋。


    織雲睜大眼,她搖頭,臉色慘白,然後轉身跑開―


    障月呆住。腳步,慢慢收迴……他是魔!他是魔!


    她已經發現他是魔了!


    她慘白的臉色與慌忙逃開的模樣,像把刀刺入他的胸口,掏出了他內心深沉的恐懼― 悔恨開始蠶食他的心脈,她怕了。她走了。


    她逃了。


    她再也不會愛他了!


    魔王也有恐懼,魔王原來也有恐懼!抱著淩亂的半黑長發,他閉上眼睛,痛苦地、絕望地、無助地在露台蹲下……


    直到一隻小手握住他強壯的手臂,試著把他抱頭的手拉開― 他茫然睜眼,魔眼已泛紅,還在不斷流出紅色的淚液……一片紅光中,他看到一雙小小的腳丫就站在身邊,隨即那腳丫的主人蹲下,一張焦急的小臉倏然貼近他猙獰的臉孔,然後用嬌柔的嗓音傷心地斥罵他:「你這個笨蛋!為什麽要自己咬自己?」織雲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女人,愣愣地任由她執住自己的手,愣愣地呆視她哭著為他止血、為他上藥,為他纏白布……


    他懷疑她真的存在,他懷疑自己隻是在作美夢,他懷疑這一切隻是他的妄想。


    過了好久,他還是沒辦法相信這是現實,直至月光射到她嬌嫩的臉頰上,反映著她頰上那片晶亮的淚光……


    那是淚。


    是淚。


    真的是淚嗬!


    但她為什麽哭?


    是因為害怕而哭?


    還是因為他長得太醜?把她嚇壞了而哭?


    不不不,那不是害怕,也不是驚嚇,她的淚流得好洶湧,好悲傷,好淒涼……那是傷心,那是心痛,那是不舍。她,因為不舍他而哭泣嗎?


    「雲兒……」他哽住,怔然喚她。向來隻有魔玩弄人,從來沒有人能玩弄魔,所以他從來不知道恐懼與希望交相煎熬,會讓人喉頭焦灼,語不成句。


    「為什麽?」她傷心,哽咽地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執住他包紮好的手腕,她好心疼、好心疼地貼著自己的心口。


    他像個木人,一動也不敢動,屏息地看著她的舉動,害怕一切隻是幻影,隻要他一動美夢就會破滅。


    「妳,」半天,他幹澀的喉嚨才能擠出一句如磨沙的問話:「妳不怕我嗎?」


    她抬眸。


    怕?


    她該怕嗎?


    她盯著他的撩牙,看著他的黑翼,瞪著半黑半白亂七八糟的發……


    初初看見他異於常人的形貌時,她是驚訝,她是詫異……但……


    「為什麽要怕?」她問他:「你不是障月嗎?隻要你是障月就好了,我為什麽要怕你?」她喃喃說,固執地將他受傷的手貼在胸口,好緊好緊,彷佛那樣就可以醫好他。他開始顫抖。


    劇烈地顫抖……


    紅色的淚水再也無法克製地,洶湧地流下。


    「所以,你不是人嗎?」夜半,在龍床上,他擁著她,溫柔地對她說明始末,最後聽著她用嬌軟的聲音問這一句。


    「對。我不是人。」他承認,苦澀中帶著甜美。


    畢竟他的小女人沒有因為他「不是人」而逃走,因為他「不是人」而離開她。


    人間會為此說什麽?


    感謝上蒼?


    好,他可以為此感謝住在欲色天那個家夥,救了他心愛的女人。


    「原來,當初你故意對我那麽冷漠,是因為知道我與你合歡後必定會死,所以你希望我恨你,這樣才能減輕你心裏的愧疚,是嗎?」現在,她終於知道他當初那麽做的原因。


    「……對。」他仍然隻能承認。一開始,他確實不在乎她的命,因為他隻是想奪她的能力而已。


    直到他親眼看見她為自己曆盡辛苦,冒死前來索羅,她的真情與純稚,打動了他如鐵的心。但那時他偏執的心不認為自己會對她動情,他隻是固執地以為,隻要讓她恨他,那麽對她的死,他就不會有任何愧疚,卻不知當他動念要讓她恨他時,就已深陷在她的柔情裏,不能自拔。直到她投湖,他才終於發現自己已經深陷的感情……


    但,人與魔,豈能相戀?


    他不能愛她,他會害死她!


    所以當時他隻能用絕情的手段,來讓她心死。他一心想把她送迴織雲城,把她推得更遠,是因為早就知道一旦兩人合歡,她必定會死。這既是他把她推開的原因,也是龍兒之所以能設下毒計的原因。


    索羅一國皆是魔,龍兒當然也是魔。


    龍兒看出他對織雲的感情,明知人與魔不能合歡,卻為了私欲故意煽動織雲,引誘她用生命來試探他的真情!這就是魔的本事。無論什麽樣的偽裝,為達目的,魔可以偽裝得比善人還慈善!


    「那麽現在呢,障月?」她軟軟地問他:「你還會把我推開,還會希望我恨你嗎?」


    「不,」他哽咽地,充滿畏懼與感恩地說:「現在,我隻怕妳不愛我。」


    幸福又溫淺的笑意,開始漾入她柔潤的眸子裏……


    「現在我已經不得不嫁給你了,為什麽你還不早點告訴我真相?如果我再晚幾天發現,你就會死了。」她忙碌的小手搓揉著男人硬邦邦的胸口,好奇地試探著那裏陌生的硬度。如果他早點告訴她真相,他就不用受這麽多苦,她也不必再誤會他了。


    障月屏息。他的小女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小手亂摸,會害他死得更快。「我怕妳知道我是魔後,會離開我。」他啞聲說。


    她悄悄抿嘴,故意抱住男人健壯的腰,柔柔問他:「那麽,現在呢?現在你還怕嗎?」軟軟的胸脯偎上去,貼著他熾熱又堅硬的胸膛,黏得好緊。


    障月不能喘氣了。「我― 」


    她的吻忽然湊上去,吮住魔王的撩牙與他的嘴唇。障月瞪大眼,緊張又驚喜得……全身顫栗!趁他還呆住的時候,她伸手抱住魔王的頸子,勇敢又大膽地伸出小舌,用最溫柔、最深情、最直接的方式,青澀地挑逗著她的男人……


    原來他是如此的愛她嗬!


    因為怕她發現他是魔,將背離他而去,他竟傻得用他的命來換她的愛情。


    他給她的愛,何其多……


    何止滄海桑田,海枯石爛可比?


    男人再也受不了她的逃逗,不久便反客為主,用最原始、最狂野的熱情,迴應他的小女人青澀的撩撥……


    皇君大婚這日,二十多名女奴進入寢宮,為她梳妝、沐浴、更衣,因為皇君已嚴令示下,他的新娘,將成為索羅曆代以來最美的新後。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寢宮,布滿了顏色繽紛的水紗、燦亮的燭光、葡萄美酒、琉璃杯盞,還有皇君特地命人自中土,采來各色世上最美的錦纓花……


    織雲直到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錦纓花不僅有白色,還有粉橙、鮮紅、煙綠、蔥黃、紫金等等,各式各樣的顏色!寢宮被花朵點綴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整座寢宮搖身一變,成了世上最美的一座錦纓花園。


    平兒在寢宮內指揮大局,東奔西跑,一整日忙碌不堪。


    一切準備就緒,婚禮即將開始前一個時辰,平兒就用陶醉又崇拜的眼神看著織雲,並且不斷地說:「小姐,您真是平兒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人了!」這是她的真心話。平兒活在世上已三千多年,見過皇君後宮無數佳麗,還真是沒見過這麽美的美人!


    織雲嬌羞地垂下小臉,她的心情誌下心,不能盡言。


    這是她大婚的日子,婚後她將成為他的新娘,從此與他一生共度。


    想到那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這些日子來的疼愛與嗬寵,她就甜蜜地羞紅了臉,婚前兩日,她好不容易才習慣了他色色的擁抱,與心懷不軌的摸摸。


    因為顧慮她的身子太弱,夜裏他雖不敢對她做什麽,可卻每夜都強迫她與他裸裏共眠,睡前再來一遍全套「愛的摸摸」,讓她每天晚上都好羞又好丟人!


    唯一……唯一讓她還沒辦法那麽快習慣的,大概就是他那一對「犬齒與肉蹼」了。雖然他對她「犬齒與肉蹼」的說法很有意見,已經無數次懊惱地糾正她:那叫撩牙!那叫黑翼!可是她真的覺得,那分明就是犬齒與肉蹼嘛!


    每迴想到他火大,又不知道要如何懲罰她的懊惱模樣,織雲就忍不住笑出來。


    至於他那頭銀白的長發因為很迷人,她很愛,所以就不包括在他們爭執的範圍內了。


    「小姐,您笑起來也好迷人喔!」平兒簡直已經崇拜小姐到了極點。


    「平兒,妳太誇張了啦,我哪有這麽好。」被平兒如此誇獎,織雲實在很不好意思。


    「當然有這麽好啊!要不然,皇君怎麽會被您迷得神魂顛倒呢?」在平兒心中,皇君的偉大與萬能,筆墨也不能形容於萬一,而小姐是皇君愛上的人,所以必定也是偉大與萬能的。


    看出障月在平兒心目中的神聖地位,織雲垂下臉悄悄吐舌頭。還好這幾日因為平兒太忙,她還沒機會跟平兒討論,關於皇君的「犬齒跟肉蹼」一事。


    這時女奴剛好進來稟報:「小姐,術臣來為您祈福了。」


    自今夜過後,「小姐」這名稱,就要改為皇後了。


    術臣?織雲疑惑地望向平兒。平兒知道她不明白,於是笑著解釋:「曆代術臣負責主持皇君的婚典,典禮開始之前,必須先為新人析福。」


    「皇君也一起進來接受祈福嗎?」


    「不,這個儀式是各別做的,男女的儀式不同,皇君的儀式稍早已經執行過了。」平兒簡單說明,她心想還是不要說得太複雜,免得提到皇君必須執行的生人活祭,把小姐嚇壞就不好了!雖然因為小姐的緣故,生人活祭這個魔王用來「祈福」的項目,已經被永久的取消了。


    「原來如此。」織雲柔聲對女奴說:「請皇君的術臣進來。」


    「是。」女奴退下。


    平兒扶小姐站起。


    術臣進來前,平兒與眾女奴們,已退至寢宮邊緣。


    當織雲看到向禹走進寢宮內那瞬間,笑容凝結在她美麗的臉龐上。


    向禹上前恭敬地行禮。「術臣向禹,叩拜皇後。」他伏身,心悅誠服。


    織雲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禹叔」比她所認識的向禹,要年輕許多,但音容氣質,確實就是向禹沒錯!


    「禹叔?」她顫聲喚他。她不敢相信,卻不能不信……


    她最敬重的禹叔,向禹,他的身分,竟然是索羅皇君的術臣!


    向禹揚首,慢慢站起來。「小姐,別來無恙否?」


    他仍然喚她小姐。


    向禹沉定的眼眸恭謹地斂下,這迴是真心地敬重與臣服,因為此名女子,即將成為索羅的新後,更因為此名女子,為主上的摯愛。


    織雲凝大雙眸,如在夢中,仍然不敢置信。


    「你竟然、你竟然騙了我與爹爹那麽多年……」她顫聲說。


    得知出賣自己的人竟然就是向禹,織雲不知心裏的震驚或生氣― 何者更多一點?


    向禹抬起眼眸,未迴避她責備的眼神,從他眼底捎來的訊息,除了歉意還是歉意。「臣下實屬不得已,祈請小姐見諒。」


    織雲瞪住他半晌,最後,也隻能歎息。如他所言,他確實是不得已。他是臣,障月是君,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她籲口氣,平複心情,然後對他笑。「好,我不怪你,我怪皇君。」一切全都是障月的錯。


    向禹睜大眼,啞口無言。


    「『禹叔』請祈福吧!」織雲故意這麽叫喚他。


    向禹麵色尷尬,咳了一聲,正式開始祈福儀式,念起一長串織雲根本聽不懂的祝禱之詞。


    儀式畢,向禹退出寢宮,皇君進來接她。


    看到他美麗的新娘,他目瞪口呆……


    織雲的美讓他自慚形穢。


    她柔麗的眼眸、純稚的眼神,與癡情的凝視,都那樣擰痛了、揪緊了他的心。


    他配不起,隻能用永恆的、無盡的愛來寵她、溺她、疼她。


    他的雲兒……


    她是他永遠的驕傲,他永遠的愛。


    天黑後,大婚儀式準時在皇君的寢宮內,布滿鮮花的龍床上開始。織雲沒想到,當障月將她從後殿抱進寢宮時,她竟然看到爹爹、小雀、還有宮城內所有她認識、熟悉的人……他竟然把爹爹與宮城裏所有的人,全都請來觀禮了!


    看到爹爹快意的笑容,小雀還有眾人驚歎、羨慕的表情……


    織雲真的好感動!


    本來因為向禹的事,她原打算今夜要找他算帳的,可他真的讓她好感動……


    感動得讓她再也沒法子對他生氣!


    障月將他的新娘抱到龍床上,在輔臣的主持下,完成了整個大婚儀式。


    當丞相能予微笑地宣布禮成時,他已迫不及待俯首,在妻子嬌嫩的唇上,烙下魔王深情溫柔的一吻。


    眾人開始鼓噪,互相慶賀,國家誕生了新後。


    障月擁住他的妻子,輕輕在她耳邊許下魔王的永恆不移的承諾―


    「雲兒,我愛妳。」獻給他永遠的摯愛。


    這刻,織雲再也忍不住地落淚。


    此刻滑落她頰畔的,是人間女子,最幸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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