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昌浩再沒理睬,硬是一條血路逼近朱雀門,抵抗的禁衛與誌願軍快頂不住猛烈的進攻,節節敗退,幾乎擠在城門外頭,血噴得滿牆,但裏邊的人不能開門。


    開了門叛軍便是魚貫而入,屠的可是普通百姓。


    秦昌浩挺身遠眺,他的眼就是隼,看得清火藥阻斷的位置。


    驍衛這會兒拗不過他,到底停馬到城下準備跑上去迎戰,卻聽秦昌浩趴在城上吼了他一聲:


    “季春風!”


    季春風正在氣頭上,仰頭看那探半個腦袋喊他的人,大罵:“幹什麽!”


    “我得去把火藥燃了!這麽硬扛下去,朱雀門早晚要破!”


    季春風用護臂簡單一抹度厄上的血,以便增加些摩擦好持住,一邊氣得牙癢:“瘋了?你怎麽去,外邊全是敵軍!”


    秦昌浩再眺望一圈,道:“我從白虎側門下,那邊暫且守得住,獨一人偷出去也不顯眼,等點了火藥把那群畜牲炸幹淨,再從這邊插迴來就是。”


    秦昌浩話說得認真,加之滿眼真摯,不像一時衝動。


    季春風氣得說不出話,他單一人出去鬧得是什麽笑話,退萬步就算燃了引信,迴頭還不是送死。


    “不值當!”季春風半天才擠出話:“等兄弟這就上去助你,南疆人第一波攻勢兇猛,隻要撐住往後就好辦許多,說不定咱扛得住”


    季春風盯著秦昌浩,忽見他神色一僵,手指死死摳住城牆,耗費極大力氣才再度撐起身子,嘴角泄了絲吞不住的血。


    心裏猛地一顫,吼道:


    “秦……!”


    秦昌浩吞一口氣:“……等我下去。”


    驍衛的兵大半上了城樓死守,季春風看秦昌浩喘著粗氣下來,剛想把那句“怎麽才知道下來!”罵出口,


    竟見他背後血淋淋地沒入半根長弩,頓時臉色大變。


    季春風慌扶住秦昌浩:“你快尋地兒歇著,我上去!別管他什麽火藥引信的了,它不炸那是天意,咱們守就是!”


    秦昌浩淡地一笑,眼透過麵前的季春風掠到他身後的馬上。決浪此刻正在興頭上,蹄子不安刨著地麵,隨時都能一衝百裏。


    他揩了嘴角血漬,摸上決浪滾燙的側鬃。


    “我本與自己發過誓,再不騎馬了。”


    季春風一怔。


    “大家以往問的沒錯,邊沙營的人怎能不願騎馬啊。我也曾有一馬名‘烏嘯’,是我師父的馬生的犢子。”


    他把目光放的遠了,微微笑出無奈:“我那時候年紀最小,那黑馬駒子也最小,師父把馬送我的時候管它叫小黑,嘲我騎著這小東西跟在邊沙營後頭就行。我氣不過,給它反著換了名,小黑,烏嘯。烏嘯也爭氣,沒兩年反成了邊沙營最野最壯的那隻跟我一樣。”


    秦昌浩咳了幾聲,嘴裏往外出血。季春風慌把人扶穩:“別說話了,帶你去尋個安穩地兒!”


    秦昌浩搖搖頭,扣著他手腕道:“十幾年前,為了活命。邊沙營的弟兄們遭蠻人埋伏,就因為我年紀最小,師父說不能全滅了,留個人,就算留個希望,總有一天能給咱報仇,把這群狗日的蠻人趕出咱的國土去,再不敢燒殺搶奪。所以他們人疊人的把我壓在底下,蠻子補刀查活口的時候,刀穿了師父的肚子,劃到這兒了。”


    秦昌浩咧嘴笑著,還是那個一股黃沙味兒的浪蕩的範,指了指著自己臉上爬的刀疤。


    “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時候嚇得丟魂,我的馬那時候知道我活著,沒走,就在旁邊等我起來。我上了馬,不要命的跑啊,炎夏的天,跑出大漠,跑迴大營,跑迴鎮子,往皇城跑,連口氣都不敢歇,終於是轟隆一聲倒了地把烏嘯活生生累死在路上。”


    秦昌浩摸著決浪的鬃,迴憶起的時候眼裏盈出光,就好像在摸著自己的馬。


    “再沒了,我師父留給我的,除了這刀疤和一條賤命,什麽都沒了。”


    他自嘲咧嘴,使勁抹掉眼角不爭氣的霧,反咯咯笑出聲來:


    “邊沙營哪個不把馬看得比自己媳婦兒還重?馬可是吃喝睡都在一起的兄弟,我卻隻顧著自己害怕,自己逃命,把它害死了。所以你兄弟我啊,躲在這皇城裏,挑這麽個無足輕重的活兒,不打仗了,不驅蠻了,一躲就是十幾年,也不管自己死了還有沒有臉見我邊沙營的兄弟,師父,還有烏嘯。苟且偷生唄,辜負眾望,說到底不過就是個懦夫,怪就怪他們當初挑錯了人,選要我活。”


    季春風胸口洌洌生疼,忍不住罵他:“現在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麽,你趕緊找個地方歇著,等軍醫!”


    “春風啊,借我匹馬吧。”


    他要像十幾年前奔在大漠黃沙中那樣不懼風沙地破雲而行,日月指路,馬背上除賊安國。


    馬鞭騰起之時運丹田之氣,放肆吼一聲:


    “烏嘯!助我!”


    “報!叛軍扭轉攻勢!半數轉向朱雀門,驍衛武衛皆在朱雀門禦敵,誌願軍浴血難抵,還請殿下請加增兵力!”


    桂弘暗呔一聲,一腳把才攀上來的敵軍踹下高牆,道:“自顧不暇,哪兒還有多餘的援軍可派!”


    “說白了百姓們未假訓練便要上陣,又沒鎧衣,確實抵不過兵士。”畫良之靠在他背後防著暗箭,道:


    “老爹去了玄武門,咱們這兒本就再沒人頂著城門,再分人出去,怕是不夠。”


    “第一場戰一定要堅持過去,耗空他南疆士氣兵力。”桂弘長劍再切數人,血染得銀甲通紅:


    “傳令過去,讓他們自己想法子守,必須給我守住!”


    “轟隆!!”


    火炮炸出巨響震得城牆都發顫,一眾人不分敵我愕然止聲,皆舉目望向朱雀門方向團團濃煙滾滾升空,正趕叛軍半數大軍轉戰朱雀門,這一聲炸下去,天上都淋出瓢潑血雨!


    “怎麽迴事,不是說朱雀門的火炮線斷了嗎?”桂弘詫聲道。


    畫良之心頭一沉,拉著敵軍腦袋的七煞伐杜大顫。


    “那便是有人舍命去引了。熟知掩埋地點的……隻有武衛。”


    季春風把扒在城牆上的一群叛兵拿槍挑下去,清了個幹淨,再沉目望向遠處火光衝天,煙塵彌漫間,


    一匹純黑戰馬破萬鈞,塵埃踏在身後,義無反顧地朝著它奔出來的白虎門跑。


    “渾東西。”季春風眼裏噙淚,痛聲惡罵:“還他娘知道給馬留條命。”


    -


    死人的腥霧壓在城上不散不驅,等迴了神,天已然開始漸暗。


    朱雀門突如其來的爆炸讓布特大軍折損嚴重,一鼓作氣怕是登不上皇城,但他也知道城內禁衛同樣損傷慘重,就算以百換一也是足夠。


    布特退了兵,在不足十裏外紮營修整,尋機再攻,一個個白棚的營帳紮起來,遠觀好似突起的鎮。


    太子夜歸入了屋,披風和鎧衣全被血黏在身上,宮女試圖摘甲清洗,他坐在馬紮上兩眼空空望著畫良之。


    畫良之也是一身髒汙,抿嘴坐在旁邊大口灌水。


    那宮女順太子視線偷瞄過去,又瑟瑟埋頭更衣。自小入宮的姑娘們沒見過那麽多血,手指頭打顫,扯不開束帶。


    桂弘把擋眼的幾人推開,朝畫良之問:“畫大人,報一下禁衛傷情折損如何。”


    “比預想中好些。”畫良之猛吞了水,道:“翊衛傷四百三十,亡三十七,驍衛傷三百二十一,亡四十九,屯衛鎮守城下傷者八十九,亡三人,侯衛位置暴露明顯,損失較為慘重,三百中人傷一百零三,亡五十,武衛……”


    畫良之一頓:“武衛教頭捐生殉國,將盡數歸我旗下。”


    “還有半數。”


    “有半數。”


    “讓大家好好歇一晚。”桂弘擰眉歎了口氣,身上鎧衣全被脫下來後才看到手臂上一道長刀痕,血已經凝了,到頭來沒感到半點疼痛,早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還是別人的。


    他往畫良之那看了看,他也同樣一身倦色,臉上適才簡單拿手巾蹭幹淨,但因為陪自己進了屋,需要掌握匯報的東西太多沒時間更衣,整個人還裹在一團血色裏。


    桂弘裸著半身,腰上纏著的腹卷一圈圈將整個腰腹與胸肌勒成了個極為完美的寬窄比例。


    他任由太醫將胳膊包紮完畢,開口道:“良之哥,身上無礙?”


    夜轉疾風唿地一聲撞顫窗子,畫良之聽他叫了“哥”,知道他是這會兒才鬆開繃著的那根筋,也順帶低頭瞧了瞧自己。


    “無礙。”畫良之先答。而後動了動胳膊,鎧衣把人勒得發麻,血色一團混著一團,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毫發無傷,又接道:“大概。”


    “沒事兒的都下去吧。”桂弘道。


    太醫與宮女們道了是,匆匆倒步出去,屋裏隻剩了他與畫良之二人。


    桂弘拔起身,走到坐著的畫良之麵前時,光是身量已經帶了許多無聲壓迫,更何況臉上並無什麽多餘的神色。


    “脫吧,沒外人了。”


    “您不是不願讓外人看到傷。”


    畫良之搖頭幹笑幾聲,解起鎧衣一個又一個錯綜複雜的帶子。


    “那些南疆的廢物東西怎能傷到我個皮毛了,是你技不如人,還能挨到他們那鈍刀子。”


    畫良之邊說邊往下脫,脫到一半兒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了汙血再是濺得厲害總不至於透到最裏層的褻衣,純白的料子已經染了半身的紅,粘在身上脫不下來。


    畫良之這才覺得身上哪兒有點痛,礙於麵子不好出聲,咬牙忍著硬往下扯,被桂弘一把抓住了手。


    “是沒吃到他們的刀子。”桂弘盯著那灘血,把畫良之的手掰開,彎身過去小心替他一點點往下剝離。


    “上次的傷口裂了。要您好好休養不聽,這幾日全是真刀真槍的惡戰,你要怎麽辦。”


    畫良之痛得嘴唇翕動幾下,悻悻道:“什麽怎麽辦,最壞不就是死了。”


    第120章 夜談


    “生死二字在您嘴裏說得可真是輕巧。”


    桂弘脫去他上衣,從一旁端了臉盆過來席地坐到麵前,用半濕的毛巾給他擦著身上粘念的幹血。


    臉盆裏的熱水放得時間有些久,略微涼了,碰到身上引他竄了個激靈。


    畫良之沒迴話,他隻是低頭看著桂弘的頭頂。


    硬粗的黑發自中旋兒生得旺盛,一陣又一陣的涼意從毛巾觸碰過的地方飛速傳向四肢,發麻地讓他不由生顫,陌生且瘋狂的心跳咚咚作響。


    畫良之開始略有些不安,他想讓桂弘停下,他不適應別人伺候自己,他要自己擦去。


    “停,先停,你先”


    “唿。”


    桂弘朝已然凝血的傷口吹了口氣,音色沉了幾分。


    “哥,你就那麽願意為了我去死。”


    畫良之沉默片刻:“誰要為你去死了,我這是為大昭江山。”


    “我良之哥自私得很,你不是那舍己為國的英雄。”桂弘笑了:“我太懂你。假若我不是大昭太子,你斷是看了告事,最先腳底抹油逃出皇城那個。”


    畫良之想了想,樂了一下:“你這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我應當確是不會為了外人出生入死,自己活得就夠累了,能不自怨自哀都算是我的成功,何苦在意他人。”


    “所以啊,哥。”桂弘收迴短暫的笑臉,又往前蹭了半步,直起的上半身幾乎要與他貼在一起。


    “你願意為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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