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良之輕歎一聲:“所以我總是餓著,瞧她眼色,想方設法出去弄銅錢,偷啊,摸啊,借啊,求呢……能給我妹續一天命,她便開心一天。”


    桂弘動了喉嚨,舔了舔唇。


    “可這都是好的。”畫良之道:“至少,我還有娘,有家迴。”


    “可她怎麽。”


    “怎麽能。”


    “怎麽狠心棄我而去。”


    桂弘不知如何安慰,隻是心頭酸脹,握緊他的手,心跳聲愈發燥亂。


    “我不也是她的孩子,她去陪安之,誰來陪我。”


    畫良之沉了眉眼,黯然勾唇,道:“我恨她為何當初不帶我一並跳入江水算了。分明她自己都知道這人間生不如死,卻還要我留下。”


    “所以後來我總會忍不住想,那時候我也該隨她去的吧,是我對人間糾纏不放,人間讓我不得好活。”


    “……哥。”


    桂弘將他的臉推捧至懷中依托著。


    他的氣息總是滾燙,一波一波落到畫良之頸上,發癢地泛出紅。


    “過去了。就當是相依為命,你還有個我。”


    “是啊,過去了。”畫良之淡然如聊他人事:


    “我早記不起她的臉了,也記不起我妹妹的臉。唯有那日她跪在我妹榻前磕頭道歉的背影藏藍的麻布襖子,底兒漏洞的草鞋,我記得好清好清,怎麽都忘不掉、抹不去,詛咒一樣刻在這兒了。”


    畫良之指了指胸口:“鞭策著我活,要我往高了爬,要出人頭地,否則背後隻有湍湍河水。一但停下來,就會成亂葬崗裏的焦屍枯骨。”


    “於是我,半口氣都沒歇過。”


    他忽然笑了,眉眼間見不到喜悅,抒開的是釋然。


    “有點累了。”


    桂弘的拇指落在他臉側,偷著磨蹭了蹭耳根。


    見人沒太大反應,試探著從臉頰帶過。


    他逐漸大膽起來,手指向下滑至嘴角,擦掉停在那道弧度形成的小坑中的淚水,無意觸到濕軟的唇。


    桂弘前額忽地傳來陣奇異漲痛,麵前清雅水墨般精致的鼻梁下,自帶微卷的透紅薄唇像是熟透的櫻,想必是甜中帶酸,讓他心裏越發癢而不耐,犯賤似的想要狠狠揉搓一番。


    比起腦子裏還在發呆著鬥爭,手早已先上一步,按住那扇唇,不可控地微微敲開些縫,拇指輕磕在他上下牙之間


    桂弘當即渾身一顫,暗叫不好。這般莫名其妙去輕薄他,手指頭保不保得住不說,定是要領滿腦袋大包迴家。


    下意識猛縮脖子,閉眼等了半天,也沒見畫良之有什麽動靜。


    怯怯挑眼看去,才發現他居然不知何時起,靠在自己身上睡著了。


    想來該是累了。


    桂弘弱聲笑笑,跟自己折騰著連月都沒休過,身負重傷還跑這麽遠,偏要親手給人送這披風。


    要怎不說,老虎生病也會發蔫,再暴躁的野獸睡著了都收著爪牙,每每這時候盯著張無害柔和的美人臉


    內心總會產生一種奇怪的自信感,類似於好像可以隨便捏著胳膊把他當什麽柔柔弱弱的白麵書生捏,輕而易舉就能叫他瞪著雙濕漉漉的狐目,急怒無威,被自己欺負到咬唇委屈,泣哭可憐,那光景絕對養眼得很。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在白日做夢。


    桂弘飛速眨了眨眼,把亂七八糟越想越歪的雜念從腦子裏甩出去。


    莫說要他啼哭委屈,自己若是真欺負他了,那他哭出聲之前,我的腦袋估計早被扭到地上。


    這會兒摸了摸脖子,又去幫他把身上的獸絨氅衣蓋好。


    正午淅淅瀝瀝化出深埋雪下大半個冬的樹根,潮濕烏黑。他從畫良之朦朧咫尺的睡顏半遮下望向窗外風景,好一個漫漫長冬啊


    假若渡得過,盼來便是萬物複蘇。


    第108章 請旨


    又五日後。


    長陵城破的消息伴急促馬鈴傳進宮門。


    柱國將軍李肄拚死不降,爭到最後一刻,陷阱火攻輪番上陣,早前便是準備萬全,加之暴雪後的南疆士兵行動有限,不耐寒的人們很容易被凍到手腳發硬,難攀城牆,一時間破城竟被多拖拉了許多時日。


    南疆將領布特損獨龍一員大將,攻城確實費事幾分,但也不影響長陵軍隊到底寡不敵眾。


    即便如此,守城一戰加之暴雪天氣,南疆起初北上帶來的十萬軍隊,如今折得已不足半數。


    可長陵一破,皇城再無屏風。


    大昭三十萬護國軍遠在羯胡,南疆事變初被派去通信的傳令兵多是被私下通敵的內侍省劫在半路,消息傳不過去,耽誤到了叛黨肅清,半月前才匆匆上路。


    雖快馬傳令,護國軍緊急歸京無奈路況寒險,人數太多,主力軍與他們的大將軍又遠在大漠中央,才剛滅了羯胡侵略軍,此時如何快趕。


    也還是要小半月。


    可南疆的叛軍,一路順風無阻,不出五日便可兵臨皇城之下。


    朝堂大臣在大殿上亂成一鍋粥,滿打滿算皇城當下也不過三千禁衛,著實有些螳臂當車的意思了。


    世帝棲坐龍椅上,閉目無言,連階下幾乎掀瓦的混亂拌嘴聲都不願理睬。


    好半響,方才眯開條縫,往下頭望去。


    新臨陣上任的兵部侍郎口噴唾沫地辯論著什麽出兵征兵的事兒,講堂堂大國總不至於坐以待斃


    “所以更要移駕副都!”宰輔喝聲道:“與其冒著被破城的風險,不如以退為進,敵軍攻個空城,讓他們無處施展。”


    “前兵部通敵一案,查得怎麽樣了。”


    世帝聲音不大,甚是暗啞,卻在一瞬清得殿上鴉雀無聲。


    靳儀圖雙手揣在披風下頭,聞之略一抬眉。


    “迴陛下,暫且是壓在牢中了。”大理寺的人破開寂靜應聲道:“


    然而內侍省一場大火盡毀,除卻前太仆寺家公子的口供,再無實質的證據,難以結案。”


    世帝沉上片刻:“命人將宣兒送去皇後那。”


    堂下眾人驟地一窒。


    “統統殺了。”


    堂下大驚失色,麵麵相覷間卻無人敢站出列,在這風口浪尖替貴妃與兵部說情。


    “寧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人。”


    世帝睜開眼,怒撐起身,緩步朝殿外踱去


    “朕這大半生啊,也就這樣過來了。”


    靳儀圖領禦前衛到德惠娘娘寢殿時,季春風的人早已奉旨為帶走五皇子而先了一步,然而烏泱泱的禁衛圍在殿外,卻無人敢入內。


    他先是疑惑半會兒,靠到季春風邊兒上,往裏看去的瞬間厲眉猛地壓緊。


    靳儀圖鼻梁一緊,不自覺抽動幾下,接著問:“來晚了?”


    “嗯。”季春風怔然點了點頭:“怕是有預知。”


    殿內一聲寒骨刺耳的尖叫斷了人思緒,聞見騷亂趕來的宮女跑到一半滑摔在地,見了鬼似的蹭著往後退,驚恐大叫。


    德惠娘娘一席白衣披頭散發,方才緩緩扭過頭,惡鬼似地朝他們咧嘴,滲然大笑。


    再是狠地鬆開雙手,空洞洞的眼裏兩淚水刷啦滾下。


    她手下昔日采梅調皮的幼子早已麵色黑紫,脖子上一圈足以勒斷骨的青紅指印格外驚悚。


    “好事,好事。”


    德惠娘娘失心冷哼,臉上獰笑伴著淚讓人喪膽。


    “與其見人眼色,被灌孽種之名處處排擠活一輩子”


    “不如與母妃死在一道。”


    她抹一把淚,脊背挺如初入宮時大紅轎上英姿颯爽。


    那日成秀女被選入宮妃,人人傳她光宗耀祖,女子身為一家族爭光。


    何為爭光。


    “我就當一棋子為人擺布,討好那年蒼老人,為他生子傳宗便是光宗耀祖,為我父兄開拓官途便是光宗耀祖?嗬”


    她解下外袍覆在幼童屍上,不顧自己隻著褻衣不整,香肩似柳卻不扶風,格外挺拔。


    “我不後悔。”她笑道:“什麽通敵,什麽賣國。我隻想讓我的兒子不像我般活就要為他人驅使,我要他自成天地!”


    “諸事有成有敗,誰知那狗太監養虎成患,壞了我大事。無所謂,皇權嗎,總有


    “靳儀圖!”


    嚓。


    德惠話音未落,張的口甚至未來得及閉上,人頭已經滾落腳邊,一頓後,血色噴濺勃出。


    季春風隻來得及叫出個名字。


    “你…”


    靳儀圖飛速在護臂蹭掉劍上血肉汙跡,重新將手揣迴懷中,端得是個冷目無情。


    “殺吧。”他微覷細瞳,朝背後禁衛下令。


    “靳……”


    季春風難以置信地跟著他扭頭,洶洶捕殺上去的禁衛們從身邊掠過,血染長殿,慘叫驚駭,經久未止。


    鐵鏽腥破了滿院紅梅香,放眼望去四處飛紅。


    季春風眼色一沉,落到靳儀圖揣著的手臂處,伸出去抓他的手停在一半。


    “怎麽。”


    “你……沒事吧。”季春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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