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太醫霍地閉眼,嘴裏頭“嘖”地一聲,往地上狠狠跺了腳,又將食指湊到嘴邊,拚命往他那兒做噤言的動作。


    “嗯。”桂弘竟是閑淡一哼,往前踏上幾步,視線黏在榻上昏昏欲睡的人身上,道:“季大人若是都罵完了,可以滾出去。孤還有話要同孤的人說。”


    “我……”


    餘光下門外的太醫使勁兒朝他做著招手過來的動作,秦昌浩早就看出不對勁兒,倆眼都不知道該在誰身上停留,眼瞅著季春風被堵住了嘴,忙是借機拽著他從屋裏頭出來。


    還怕他不放心,貼耳小聲道:


    “裏頭有醫師在呢,畫良之命大,你用不著擔心。那瘋子若真對咱之之不管不顧,想要他死,也不至於用體溫裹著人一路跑迴皇城我若不是親眼見了怕也跟你一樣不信,但他那馬衝進城後第一句喊的可不是‘父皇饒命’,是找醫館給他‘救命’。”


    季春風氣得翻了個白眼,前腳剛從門踏出來,那太醫立馬追到他旁邊,緊張道:


    “驍衛大人可不能再妄言,嚇死在下。”


    “怎麽?”季春風再耐不住,破口罵道:“今兒怎麽一個個的全給那瘋子說話?畫良之要死了你們是一點看不見!”


    “呦……”太醫一抖,瑟縮道:


    “大人講什麽享樂,太子殿下穿成那樣,那是”


    “狗都知道是拋下他盡忠的部下,尋什麽色。”季春風哼道。


    “害!”太醫忙掃了四周,擺手壓低嗓子道:“是殿下棄陣脫逃,這般大罪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輕易放了,才賞了三十的鞭子這會兒皮開肉綻的也不讓下官治,非要跑這醫館來尋人……”


    季春風驟地啞口,心頭惶然一蕩,往迴那閉緊的門望去。


    桂弘在屋內遣了下人出去,隻留個醫師在裏頭,迴身從架子上取麵巾把手上血擦洗幹淨,瞥見畫良之半睡著沒往自己這兒看,稍稍鬆了口氣。


    “殿下。”


    醫師見他不動,勢必要在屋裏待下,小心問道:“畫大人眼下需動刀施術,您且是迴避片刻更好。”


    “不迴。”桂弘迴得生硬:


    “動你的,當孤不在。”


    說罷取下畫良之道麵具,指著他臉上的道子跟發愣的醫師道:


    “待會兒弄完了,把這兒也上些藥,盡量讓它淡去。”


    醫師不敢耽擱,從箱裏掏出木塊啟開畫良之的嘴,讓他咬著含住,隨後取出薄刀,泡酒少頃。


    桂弘見畫良之眯著眼睡,置之度外無事人似的,反觀自己心裏頭又緊又疼,往前跪坐在地,握住那發涼的手。


    這種失血冰寒的觸感握起來並不像活人,他早就怕極了這般溫度,即便知道傷口不中要害沒什麽太大危險,但總是像上迴從鬼門關把他搶迴來似的。


    讓他產生如握沙般隨時流瀉殆盡的恐懼。


    畫良之雖是困若丟魂,但五感仍舊敏銳,醫師的薄刀一點點削上壞肉的時候


    他還是疼得驟醒,下意識捏緊握著自己的手。


    起先咬牙闔目忍著,但那刀尖總要往傷口裏鑽,刮骨似的眼冒金星。


    到底是疼得咬不住堵嘴的木塊,顧不上丟人什麽,嗚啞憋喊得聲嘶力竭。


    血染得身子下那塊兒被子通紅,伺候的小侍在旁接嘀嗒落下的血,到最後盛了大半盆,刺目,人。


    桂弘眼裏被血色映得鬼紅,瞳孔緊縮成一點,死咬住槽牙道:“到底還要放多少出來……!”


    醫師不敢手抖,忐忑道:“沒……沒別的法子,不將箭頭帶進的髒物鐵鏽清淨,而後不愈,生出大炎可要無救……”


    “那你快點!”桂弘耐不住性子:“我給他養出那麽多的血多不易,你這會兒放起來倒是不心疼!”


    醫師哪兒敢把莫名其妙四字化作神色掛在臉上,畏畏縮縮答:“是是,是……小人盡快……”


    桂弘心疼得像是手狠勁捏著心肝榨血,他開始想自己就是活該心疼得喘不出氣。


    廢物一樣活了這麽多年,一點病痛就連身子都操控不了,連累他替自己受這麽重的傷


    三十鞭遠遠不夠,他身上還有他先生和鳳離的命,柴東西的命,自己二百五十護衛隊的命。


    畫良之不該獨自疼到死去活來,我當償的。


    想到這兒幹脆拔了畫良之嘴裏咬的木快,鬧得人一聲尖叫出來,在他驚慌失措的眼神中把自己的胳膊塞了進去。


    “你咬我。”


    畫良之人都傻了,那劇痛一遍遍從傷患處排山倒海地往身上侵襲,牙關都成僵的,必須要咬住些什麽東西來緩解。可這忽然換了條胳膊進來


    登時氣得眼前發黑。


    “他娘的混蛋東西!你要我怎麽下得去口!”畫良之在喘息之餘厲聲罵道。


    “咬,像我小時候咬你似的。”桂弘聲音憂沉,眉目裏染的全是鄭重。


    “我操你大爺的桂棠東!我他娘又不是屬狗的!”


    操刀的醫師被這倆人的一問一答驚得手抖發愣,還那兒敢下刀。桂弘見狀氣急敗壞,全把氣撒到了醫師身上。


    “不救了?啊!停手幹什麽!大人是把後事都處理好了的意思嗎!!!”


    醫師慌慌張張低頭閉耳,拚住心神不敢手抖,繼續下刀。


    這薄刀真的太疼了,割在本就發炎腫脹的傷口上,簡直就是酷刑,讓人死去活來。


    畫良之再是竭盡全力含著桂弘的胳膊不敢咬,快把他八輩祖宗從墳裏罵出來,可一刀下去,他總歸是個活人。


    劇痛沒法控製,兩排牙吭哧一口陷進肉裏。


    桂弘噤聲挺著,當跟他一起疼了。


    血腥味滋進畫良之嘴裏,黏黏糊糊的腥鹹實在是惡心至極,完全難以下咽,隻能全含在嘴裏,到最後血混起口津順著嘴角往外流,跟個什麽癱子傻子似的。


    直到包紮終於結束,畫良之早罵不動,整個人都跟脫了水似的被汗衝洗得透,長發根根黏在身上。


    加上失血慘白,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把牙拔出來的勁兒。


    到底還是桂弘主動掰著畫良之的下巴才能把胳膊鬆出來,看他算是沒了大礙,嗤嗤嗤地喘笑個不停。


    畫良之呸著嘴裏的血臭味:“……取水來。”


    桂弘忍俊不禁,迴頭沏了茶端過去:“這麽嫌我啊。”


    畫良之脾氣都叫他磨平了,著慌漱過口,有氣無力地嘟囔:“有病。”


    “沒有。”桂弘笑道:“百般清醒。”


    “真他娘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個瘋子。”


    “您眼中是個好人就成。”


    桂弘把血汙擦了,坐地下乖巧撐臉,嘻笑道。


    “我可不這麽想。”


    畫良之啐了聲:“哪兒有好人把胳膊往別人嘴裏塞,逼人吃人啊。”


    說到這兒,畫良之稍微偏了些頭,把眼眯出條隙:


    “我說,您這瘋狗當初是怎麽下得去口咬我的啊,血湧進嘴裏,不惡心嗎。”


    桂弘迴答的不假思索:“惡心啊。”


    畫良之有些出乎意料,費事兒轉了半邊身,沒傷的那條胳膊抱在胸前,奇怪道:


    “可我初入王府那日,謝公公說你不僅咬人,甚言您吃過人肉。”


    他微擰了眉頭,自歎自說:“不過吃人一事定是世人以訛傳訛了,諒你再瘋也不是真的不人不鬼,哎呦,不過咬人倒是真的,我可以身相試過


    “不是傳聞。”


    桂弘微微垂目,寡淡一笑,打斷了畫良之的話。


    他舉目對上畫良之一瞬怔然的臉,又道:


    “真的。”


    畫良之呆了幾許,而後牽動嘴角幹笑兩聲:“胡說八道些什麽呢。那你說說,人肉是個什麽味道。”


    畫良之尷尬裝成不以為然,打算當玩笑過去。


    因為他已然意識到這會兒的氛圍有些不對。


    可桂弘沒有做罷。


    “是真的,我吃了。”


    他說:“在天牢裏,他們逼我親眼看著我皇兄被虐死。我想活,就得當著那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麵扮成瘋子,我知道他們不容易騙,所以我……


    “爬進去吃了。我吃了。”


    桂弘聲音抽緊,五指屈動幾下,把畫良之手背摳得疼。


    “我把我皇兄,吃了。”


    他頷下首,垂蕩的發絲在細微顫抖。


    畫良之頓然止聲,一動不動地靜靜看著桂弘。


    固然震驚,但他覺得有些話,有些過去。


    若是想真正走出來,就得先主動勇於麵對,敢於說出口。


    同什麽人吐出來了,不再自己漚著發酵發臭,便會慢慢好的。


    “我啊,我一口,一口,一口,把我哥的屍體,當著他們的麵,生的,焦糊的,混著血,吞了,吃了。”


    桂弘嘴角一抽,扯出個詭譎淒厲的冷笑:“也不完全腥臭,甚至泛著些糊香。您說這不是瘋子是什麽,我再是餓的”


    “再餓,人總不能覺得人肉香,還是骨肉至親。”


    “可我啊……”


    他哼笑出聲:“竟以此果腹,沒餓死在天牢裏,活著被送了出來。”


    “我皇兄那人,生被我拖累,費盡心思讓我活,自作繭將我推至事態外,連死都以血肉養我”


    “我怎值得……”


    “我不值得……”


    “這命太重了,我背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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