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停了。


    夠了。


    好在是他靳儀圖率先開的口。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禦前衛手扶劍柄,他從未將那噙毒的短刃柄捏得那般用力。


    劍客最忌硬勁,蠻力使人手腕僵硬,禦不出劍法,但那青筋根根凸起,他鬆不開。


    眼下這草芥人命,殺人如麻,攪亂皇宴的大逆罪人,無論身為禦前衛統領,還是影齋首領,都不得不抓。


    可如今,他哪邊都不想做。


    “我啊……”


    大風唿嘯吹出雪旋,天地間蒼茫一片。


    橘霜之夜,那人失聲碎笑著,跌撞扶膝站起,未行出兩步,身上再沒了半分力氣,撲通跪伏迴雪中,望著一地被雪漸漸覆蓋的血色,


    大笑。


    “我要降一場雪。”項穆清低聲喃著,朝天張開手掌,落入手心的雪總會化去。


    血啊,雪啊,蓋得了天地草木,寒刃飛紙,唯獨蓋不住他手中的紅。


    再是伴笑仰天,放聲長嘯:“要一場雪,覆了這肮髒的天地,洗成素淨,一切歸空!”


    他撲著往前跪爬上幾步,揮袖大罵:“你道是世人無辜,平民百姓皆是無可奈何!壓迫,窮苦,一個個唯能言聽計從,皆是助紂為虐,誰又知呢,誰知呢!我殺的是什麽,啊……是這府中無辜下人,是市井商販,尋常人家?不不不,我殺的是在這該一把火燒盡的朽木王朝中,竟還能喜笑顏開,麻木,下作,生為魚肉,愚鈍之人!”


    靳儀圖小退半步,眉頭蹙緊,咬牙擠道:“你瘋了。”


    項穆清驟地猛咳不止,喉中血沫噴了一地,緊接著嘔出兩大口血,青白的下巴染成通紅。


    笑聲未停,甚是強將口中血咕咚倒咽迴去,再開口時滿嘴鮮紅,齒縫拉出血絲。


    “我瘋, 我瘋了,我是瘋了……!”


    項穆清的手按進靳儀圖退步前曾落腳的鞋印中。


    鞋印很快被大雪蓋得無痕,他不再爬了,許是爬不動了,或也是知道,追不上了。


    便是癱坐起身,轉身朝向南方,望無人之地,也不知對誰,單朝空中嘶聲喊得振振有辭:


    “翻了這天地吧!成您曾許我的太平安寧,明德以製人,惠民以治國,願這天下再無愚民,再無仇怨,再無苦難,再無姑獲食人!”


    他轉迴身來,眼中血絲襯得目赤。


    “惡果自食,人各有命,而今我也算天收,落於你手倒也是個報應。我不悔呢,不悔啊,世間哪有無辜人,我不再做這姑獲,也總有人要來成這禍世妖魔,隻可惜再是隱忍隨命,終還是盼不到雲開霧散之時


    “親眼見不得那翻天覆地,大仇得報一日。”


    “是我罪有應得。”


    “痛快。”


    “不痛快。”


    “愉悅啊,”


    “憤懣啊。”


    “恨呐,”


    “恨啊。”


    “愛……”


    落了滿身的白,那絕世公子抱頭妄笑,從厲吼化作無力呢喃,反複著幾聲悲歎,終是漸漸掩蓋在這無聲飄舞的大雪之下,蒼蒼涼涼,化得個寂寥。


    “先起來。”靳儀圖喉嚨辣得厲害,果然冬日天幹,張不開口。


    亂了心緒,陣腳,再想不到什麽禦命使任,滿心隻有一個聲音在暗處咆哮。


    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


    靳儀圖徒將凍紅的手伸在那風中,針紮似的發了麻也毫無察覺,半晌,才出得了聲:


    “外邊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帶你出去,躲了風頭。”


    “要什麽虛情假意,我不委曲求全。狗儀圖。”


    項穆清揚起臉來,展出一貫翹楚的溫情笑,朝他交出了手。


    “你來抓我。”


    -


    太子東宮外,畫良之披著薄甲,草草打點了自己曾在潛王府的二百五十個兵。


    這段時間雖未操練,但這些個人自從潛王被貶,幾個月間落進了軍營中去,沒受人什麽好臉色,淨撿累的苦的幹了


    反而把體魄練得起來了些。


    但依舊不頂什麽大用就是,這二百來人也不用如何打點,一眼過去看得見頭兒,隻匆匆交代幾句,再準備好物資,立馬迴頭跑進殿裏去了。


    宮女和些個內侍圍著桌案,畫良之進屋摘了盔,三兩句把人全趕出去,再把麵具卸了,徑直朝案頭坐著的人過去。


    桂弘這會兒披著裘,指尖下是大昭長陵外的地形圖。未及抬頭打聲招唿,畫良之已然摟了他腦袋進懷裏,用手摸著額頭探溫。


    桂弘暈乎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燒了不是。”


    畫良之抑著聲道:“讓你做戲,用得著做那麽完全,非要逼我喂你藥吃!”


    桂弘被扳著腦袋,臉貼在寒夜冰涼的胸甲上,還能沒心沒肺笑得出來:“那劑量不成問題,過幾個時辰,自然就退了。”


    但還是耐不住涼,撐著從他懷裏出來,仰頭望畫良之一張擔憂嚴肅臉,說:“做戲啊,得先騙得過自己,別人才能信。”


    畫良之咽了咽口水:“你是真難受了。”


    “嗯。”桂弘往後撐著身子,歪頭笑道:“難受,控製不了自己身子的滋味可不怎麽樣。”


    畫良之一歎:“的確,好不了。”


    “好得了。”桂弘道:“你在這兒,那病就犯不出來。”


    “少貧嘴。”畫良之推他出去,掀袍往旁邊坐下:“怎是你之前給我泡那藥桶裏,浸成藥人了不成。”


    桂弘笑了兩聲,在桌案上撐著胳膊,歪頭湊上前調侃道:“那不得借我這吃人的瘋子嚐嚐,咬一口,說不定百病盡消。”


    “別鬧了。”畫良之皺起眉頭,骨節咚咚敲了兩下桌子:“明兒就要往長陵去了,你有沒有什麽打算,總不會真去送死。”


    桂弘撅嘴嘖嘖,點了點頭,好一個大無所謂的態度:“送啊,送。”


    “你他娘的……!”


    沒等畫良之把拳頭懟過來,桂弘早跟驚弓之鳥似的唿嘍著胳膊來迴擋臉,哈哈大笑,末了,笑完了,才收迴張正經的臉。


    “去是定要去的。”他道:“父皇此舉立我為太子是個什麽意思,朝中全是個心知肚明。他要壁虎斷尾,後退自保,給被棄下的百姓留個太子做做樣子,演一出大義舍親的戲碼,這樣既保得了命,又失不去民心,不過是死了個我,不虧。但這命,我多半是不樂意給。”


    “休要給我賣關子了。”畫良之不耐煩地盤起腿:“所以呢,這長陵你是要死守到底,同生共死?”


    “長陵啊,守不住的。”桂弘指到紙上地形圖,長陵位於南嶴山脈之間,城外峻山野嶺,全是連山。


    “長陵之所以是皇城最後一道關卡,正是因地勢特殊,前後盡是群山,易守難攻。但南疆叛軍亦不也是以山林戰出名,這點阻攔對他們算不了什麽大事,頂多是城門難攻了些。”


    第86章 夜話


    “確實如此。”畫良之抵額與他一並看向地圖:“但長陵一旦失守,叛軍直逼皇城,屆時陛下再退出皇城,那幾乎就是個城門大開,必將血流成河。長陵,不能不守。”


    “確是如此。”桂弘道:“但長陵不過三萬守備軍,南疆十萬叛軍,拿什麽都熬不過。所以我想的是,長陵隻當緩兵之計,多守一天,多消耗一天敵軍戰力,多拖一天”


    “撐到護國軍歸來那日。”畫良之暗嗓道:“太難了,最快也需個大半月有餘。”


    “我沒有退路。”桂弘沉聲念著,眼中生了厲色:“這不隻是我一人要將這太子一位死守到底的家仇,更是大昭百萬平民的性命。父皇為保國脈,全拋下不要了,我不能見死不救,讓他們和我一道平白送死。”


    “……容我再想想。”畫良之漠然起身,走出去兩步,停了下來:“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桂弘探出去大半個身子:“幹什麽,不一起睡了?”


    “睡什麽睡!”畫良之沒迴頭,推上麵具,罵:“這麽大的殿還不夠你睡了!”


    桂弘見攔不住人,歎了口氣,悶悶把桌上地圖攪了亂。


    有那麽一瞬覺得倒不如迴去做平民更好。


    -


    翌日天明。


    畫良之於儀仗前乘高頭大馬,藏色魚龍服板如刀刻,半臂甲掛身,黃金狐麵笑得詭譎。


    柴東西匆匆跑到腳下,跪地抬頭看他,眼中流的竟是期待與歡喜。


    潛王府之前養的這群廢物兵士,人都沒殺過,更別說打仗。激動多半隻是因為覺得自己保家衛國,光宗耀祖了,或許又是新奇,也是久別重逢他們首領,這孩子興奮著大聲報:“都打點好了,大人!”


    “太子殿下呢。”


    “呃……”柴東西猶豫幾會兒,道:“在馬車裏呢,小的不敢貿然進去問候。不過打東宮出來的時候,謝公公說要隨行,太子殿下給拒了,這一路怕是無人照顧。”


    “多大人了,要什麽照顧。”畫良之呔了一聲,但還忍不住迴頭瞥了眼那箍鐵鑲金的五駕馬車。


    “你早上看他怎樣,還有不適的勁兒嗎。”


    柴東西為難得直撓頭,支支吾吾怕被說辦事不力,也不好瞎掰:“小的沒瞧見,殿下不讓人近呢。”


    “……行吧。”


    “啊,不過大人,今早朝廷來報,說楚天師也將隨軍,一路照看星軌,算不測風雲,依天意助軍,現在已經跟在後頭了。”


    “誰?!”


    畫良之一個耐不住,驚詫高喊出聲:“怎麽什麽不入流的都來啊?到底去打仗還是過家家!”


    “說我不入流。”楚東離駕著匹白馬踏到畫良之身側,餘光都沒舍得分給他,微沉著臉寒聲道:“至少危機時刻,我可不會溜之大吉,棄帥獨活。”


    “呸呸呸,我也不會把好人逼瘋,讓他在戰場上跳大神去。”畫良之覺得晦氣,彎腰連呸了三聲。


    柴東西目瞪口呆瞧著光視線都足夠走火碰撞的倆人,鬧不明白上頭這群大人都是怎麽個交往法子,隻得自個兒悻悻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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