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父親就是從未動過那般心思,全心都在琢研兵法領軍。


    何來真心付一人啊。


    周烈文正想開口追嘲兩句,怎得無意瞥眼間,看見那被隨手丟在榻上的白狐裘,領邊繡著個細小精致的紅梅。


    一向隨性大咧咧的老將赫然青了臉,目中閃了抹丟魂的驚悚。


    益州地險,山匪與蠻族餘黨出沒頻繁,邊界戰事頻發。益州軍都是隨時可戰軍鼓,提大刀的真勇士,身經百戰,無勝不歸,哪有怕了什麽東西的道理。


    驚震與老將的豪勇臉極是不符,自然也被馮思安全看進眼裏,不禁猶疑握掌,問:“周叔,有何不妥?”


    “那狐裘。”周烈文擰了眉,聲音壓著顫畏:“哪兒來的。”


    “路上,一位牽蛇的古怪鬼麵人,見我們露宿冷,送的。”馮思安如實道:“那人確是詭異,周叔莫不認識?用過了,我也好還與人家。”


    周烈文鬆了口氣。


    也罷,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切切實實的死了,迴不來的。


    “不必了,留著吧。”周烈文抱懷往椅上一靠,打量著馮思安一身江湖做派的黃領玉袍,“本就該是你的。”


    他再抿了口酒,問:“小子,你走江湖?”


    馮思安掃了眼狐裘,周叔話裏不明不白,來不及思索忙著迴話,牽強笑笑:“勉強算,瞎走。”


    後邊好生聽著吃糕的季春慧靈機一動,手裏送到一半兒的糕懸在了那兒。


    “怎算瞎走,南山劍派不是等你迴去做掌門呐?”


    馮思安沒想她會冷不丁冒這一句,先倒是愣了,待總鎮訝然一“哦?”,措不及防地跟人慌張解釋道:“胡說什麽呢,我不是推了。”


    “推了又怎樣,你現在迴去,薛奕那老頭子肯定照樣吹鑼打鼓,十裏開外歡唿著迎你!”


    馮思安屏眉,擺了手:“不得行,南山劍派那麽多人,我到底不過外門,內門弟子哪個能服氣,怕是要鬧亂了套了。”


    季春慧臉漲得紅,惱火著替他急,幹脆把聲都放大了:


    “不服就叫他們拔劍,打啊?南山當下可不如老一代,沒人敢說,畏於敬重都封了嘴,但那也是不爭事實!三師叔清明,內門弟子四體不勤,隻會仗勢欺人,個個除了脾氣臭,哪個成得了材,哪個比得過你!你不應他,南山劍派就等著淪為不入流的小山頭吧。”


    馮思安見她不像玩笑,是真上了心,壓聲駁道:“不行,不入流又怎樣,我哪兒能帶他們赴泥潭。”


    “世上哪兒有什麽深淵泥潭的,走一步行一步,今日之事今日足,是你多慮!”季春慧嬌喝。


    周烈文斜起眼,嘴角微搐地看那小兩口在自個兒麵前吵架,片刻,輕磕了幾聲桌子,將倆人的爭吵給斷了。


    “思安,可是有顧忌?”


    周烈文忽地轉了語調,一直粗獷隨心的調子成了語重心長。


    馮思安扶住腰間劍柄,似是失落垂眼,思量幾許,把眼前碎發一撥。


    “不瞞周叔。我其實這些年……一直在等父親傳喚。南山劍派這麽多人,我一個不知何時會離去的人,不敢帶他們赴湯蹈火,亦不敢留承諾。”


    “他沒事喚你做什麽?”周烈文不解蹙眉,遲疑詢問:“他不是過得挺好,頭頂聖上還算沒太給他眼色,手下亦是不缺將士,你等得個什麽?”


    馮思安神色為難,訥訥躊躇道:“周叔清楚,馮家世代為將,護國,安民,守疆,總不能到了我這兒就斷了。這些年侄兒一直暗讀兵書,習兵法,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績。思安自認做人不可利己,父親養我育我,視如己出,養子也從未委屈過我半分。這份恩情定要迴報,別說叫我拋下江湖入官,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


    周烈文短暫怔神,後竟是拍掌大笑。


    “誰跟你說的,誰說我大哥他需要個人來繼承家業了?”


    馮思安失語:“那他……費盡心思救我、養我為什麽?”


    周烈文拍胸舒氣,好容易止住大笑,咂舌感歎:“那是你還不懂你爹。你爹年輕的時候,在我這個位置上,才是匹真的勇狼,身困益州一城,‘逆臣之子,不得入京’的皇命牢籠似的束著,都耗不滅他一身囂張桀勇,狂放氣魄!”


    老將起身,振袖抱懷,憶起青年往事,依舊清晰如初,映一雙墜紋沉目生了健氣:


    “他那敢愛敢恨,隨心所欲,生死無畏,憑你小子當下這浪蕩江湖的氣派,看似逍遙氣闊,怎知你爹當年斬馬長刀在肩,率萬軍屠蠻荒異族,城樓拉滿弓射大妖,哪及他半點幹脆豪邁?我大哥這及時享樂之輩,哪還在乎什麽身後瑣事,家世傳承?他養你,不過是因為你祖母過世得早,祖父含冤而死,家門不幸,想要個寄托罷了。”


    馮思安木杵在地,難掩驚愕。


    自記事起父親便孑然一身,似是無情無欲,隻為民征戰四方,整軍領兵,傾覆心血。朝堂水深,沉浮不定,倒也沒動得了他三十萬大軍根基。


    不成黨不搭派,全天下都知道護國大將軍忠心無二。


    是連他這個做兒子的都覺得難以接觸,性成神將的人,談何……野心狂放,敢愛敢恨?


    周烈文看得出馮思安眼中迷茫,拍拍這才俊俠士的肩,嗟歎道:


    “他養你,不過是那時候生了欲念,以為能成個家了。所以安心吧,你能按本心而活,才是你爹真正心願。你祖父當年也是這般期頤於你爹,但他到底背負太多,活不成這般。馮家早不在乎什麽位高權重,功績後繼,他們侍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江山,是萬民。”


    以為,能成個家?


    “什麽家?”


    馮思安心頭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惶然與震駭如鳴鍾震得四肢發麻,勉強押住莫名顫得厲害的心髒,驚懼地問道:


    “難不成……可他都從未與我提起過半句,有關曾經……”


    周烈文苦笑搖頭,諒馮思安也是老大不小,今已成家立業,很多曾經忌諱的,封塵的舊事,是該見上些光了。


    “那是他任其腐爛生瘡,爛在心裏,漚成膿水,釋懷不了,便隻得承其重而生。許是並非要瞞你至今,不過是說不出口,懼於重憶,也無從說起。思安呐,你說,你要他怎樣親口同你道出,說你本應有個完整的家,然他卻被迫親手執劍刺穿摯愛心髒,分寸不偏,把一切都化成鏡花水月,泡影浮華。”


    “什……”


    馮思安終是觳觫退步,生了顫,從未如此失態驚恐,顫抖著被身後春惠握上手心,方得了勉強安慰。


    他把妻的手再捏緊一分,像是噩夢驚魂,睜眼初醒後的患得患失。


    “思安,你說你生得訓蛇神賦?”周烈文搓上須髯,笑得深有其意。


    “是,算不得訓,是它們會聽我令,侄兒也不知何解。難不成,周叔了解其間緣由?”


    周烈文抬手,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顆珠子。馮思安神色迷惑,隨他指的方向,摸了摸那銀籠內罩著的翠綠。


    “你這青碧奇石,可知從何而來。”


    “不知。不瞞周叔,侄子這些年來走過不少山水,遇奇石無數,倒也沒個解釋。反正打小就帶戴著了,沒在意太多。難不成,周叔知道?”


    “他送你的。”周烈文道。


    “並不是什麽玉石珠寶,而是顆,千年蛇丹。爬蛇冷血,難通人性,它們哪是聽你的話,那是在怕這顆珠子。”


    三十年前。


    益州總鎮府入過一位天資過人,且飄逸寧人,風度翩翩的才子軍師。


    他掌棋局之勢,整亂象,穩軍心,一年不到,頂著汙言穢語的風口浪尖,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助年僅二十的小將將經曆大劫,軍心渙散絕望的益州軍重整旗鼓,再樹輝煌。


    但他這盤棋下得太大了。


    他下到了皇城,推翻國政,清障鋪路,助他的小將軍拿迴護國將軍的名號,他將人間萬事運籌帷幄,玩弄乾坤,他算無遺策的,


    給自己下了顆死棋。


    落子 無悔。


    周烈文負手而立,沉聲悵遠,恍恍間很難不迴曾經風月。


    “他是無憾了卻身後事,卻不想有人為他,靠著陳年舊憶,活了一輩子。”


    “大抵這就是天命定數,福運不會平白砸到頭上。人得到些什麽,就會失去些什麽,他獲得的盛名越富,失去的,也該會是遺憾終身的東西。”


    半月後。


    天降大寒。


    馮思安攜妻踏上歸程。


    離益州之日,周烈文帶三百鐵甲站在城樓上替他送行,目送人影沒於藏蒼茫滿天鍾,愁思落了老將滿身,把玄甲染成白的。


    歎一世蜉蝣,人生何苦,為難自己。


    總鎮府裏那株紅梅又開了。


    紅梅一年比一年的旺,一年比一年鮮豔,在雪地中燃了把火,燒得滿院通紅。


    老將望紅梅幾許,忽地起身,急急喚下人進來。


    “前些日離府的馮公子可還記得?追上去,帶我的令!”


    第63章 飛鴿


    轉眼間大半月過去,城西小宅裏的兩人住得還算安穩。


    桂弘依舊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勁力,成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沒心沒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臉。


    這讓畫良之看著直鬧挺反觀他這個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掃,飯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倒不說委屈了,屋裏那祖宗敞開抽匣任他掏金子,以前當官賣命都沒現在來得錢多,偶爾望著那堆私房錢


    竟還覺得挺值,這日子挺好。


    就是單純覺得桂弘這麽躺下去不是迴事兒,老皇帝給他塞的金子總有敗光的一天,到時候誰養得了他啊。


    偏桂棠東還跟個雞崽子似的,貼屁股跟著自己,哥燒飯?吃的什麽呀。哥掃屋子?那我就站這兒看著。哥睡覺呀?那往裏挪挪,我也睡。哥去茅廁啊,那我也……


    “滾你娘的蛋!”


    煩死了。


    當娘都沒這麽操心的。


    畫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都把那眼珠子擰得生疼。


    但這種擔憂持續到第十天的時候,他突然把嘴閉了。


    眼見門外來了輛小馬車,車上下來個披著袍的蒙麵男人。


    再就眼瞧著他從車上搬下個箱子,桂弘還特意出去跟人交談囑咐些什麽似的,等迴過頭來,打開那箱子。


    又是整箱嶄新刺眼難以置信的銀子。


    “陛下這是……又派人來給你……”畫良之神色驚呆道。


    “我今兒想吃烤地瓜。”桂弘得意洋洋,伸手抓出塊大的,拋給那木怔著的。


    “要那種流糖汁的,紅瓤的。”


    “……”


    待午頭過了,漸暖的時候,畫良之在院裏拎著掃把清雪,看那王爺裹著好幾層大襖,蹲廚房裏啃著地瓜。


    桂弘長得本就寬大,穿得一多,就像頭什麽蟄伏了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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