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明後兩天,定給你出了這口惡氣。”


    畫良之小歎一聲,沒說話,抹了把嘴,繼續往肚子裏海塞。


    “今晚別迴去了,住我這兒,免得保不齊他還要怎麽欺負你。受了氣不能硬咽,你知道你現在就跟隻兔子似的嗎。”


    “兔子怎麽了。”畫良之驀然一笑,道:“我不迴去,那瘋子若是發現我跑了,怕是要翻了城的逮兔子。”


    “兔子覺得自己弱小,活該生出來就被人吃,所以即便受了傷,一輩子也都不敢喊疼。它怕喊出來激發狩獵者更猛烈的撲殺欲,也怕自己暴露了弱點,所以兔子不叫不喊,活受人欺負。”


    季春風氣得咚一聲捶桌,畫良之把肉咬在嘴裏,他覺得鼻子裏特酸,就使勁咬著鴨子骨頭,強忍。


    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麽了,別人說點話就委屈,跟個娘們兒似的。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季春風怒其不爭,又不敢怨他,知道他現在心裏藏的全是傷。沒胃口是,假裝不在意自己的手廢了,也是。


    “意氣風發的翊衛畫大人,笑麵狐的名聲無人不知,可從來沒讓過一個看不起你的人四肢健全從麵前走得出去,剛愎自用,天地不懼的。怎麽偏要這麽忍他一個!”


    畫良之默不作聲,隻把嘴裏骨頭咬得咯吱響。


    “別迴去了!”


    季春風拍案而起,喊道:“我今兒決不放你迴去,降罪也不放!他要翻城就讓他翻,明兒罪加一等,讓他做不成王爺,淪落街頭,遭人唾沫淹死!”


    第47章 假麵


    畫良之到底忍不住,開始掉淚兒。


    他還生自己氣,氣怎麽就忍不住,幹脆背過身去捶自己腦袋。


    可給季春風嚇壞了,以為他又想不開,自己一時衝動把話說得狠,好不容易死裏逃生的人,再被說崩了怎麽辦。


    他是真的心疼,真想要潛王的命。


    畫良之一直低念著罵自己沒用的東西,忍得渾身都哆嗦,那隻會帶兵兇人的驍衛手足無措,茫然往自個兒身上抓了抓手,再彷徨著落到畫良之背上。


    像安撫孩子似的拍起來。


    “良之啊……”


    未幾,忽把拍著背的手挪到身前,去摘他麵具。


    “沒事兒,你哭。戴著它不方便,我摘了,我替你保密,成嗎。”


    畫良之後背驟地一僵。


    慌張坐直了身子。


    夜深燭影搖紅,刹那間停滯的不止是畫良之的哭聲。


    更是目光,唿吸,以及……屋內流淌的空氣。


    那妖狐麵具解了一半,隻露出半個鼻尖,和吃了鴨肉以後帶油光水滑的唇。


    不過沒什麽血色,蒼白可憐。


    季春風撐在桌上,手伸到腦袋後邊,去解假麵的卡扣。


    畫良之登時竄了激靈,慌不迭地緊著喊了聲:“別!”


    他守著條線。


    麵具下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讓人看,就是交不至心的意思。


    人都快死了,走投無路都到了我家門口,還想怎麽……


    “畫良之!”季春風聲音不覺高了些:“我又不嫌你,你生得什麽樣,不都是我兄弟!”


    畫良之怔了片刻。


    猛地起身,奪過丟在一邊的狐裘,拔腿就跑。


    他覺著丟臉。


    莫名其妙跑人家門口蹲著,一進來就跟餓了十天的餓死鬼似的塞東西吃,還因一句話就哭得一塌糊塗,險被摘了麵具。


    重活一次,莫名變這麽窩囊,真不如死了算了。


    季春風急著追,門房管家火急火燎喊著大人往裏跑,撞了畫良之再撞季春風,被扒拉轉十來圈兒,咚一聲撞了牆,都沒人答理。


    畫良之沒什麽力氣,衝到門口時腿已經軟了。用著身上最後一絲力,剛咬牙把門推開個縫


    “準了,真就在這兒。”


    前門從外頭被一雙手扯個大開,失了重心沒站穩,一個踉蹌摔進個懷裏。


    “大人!王爺……王爺提劍堵門口了,您看怎麽”


    辦字沒出口,管家聽見大門開的聲兒,跟季春風一並駐在原地。


    桂弘低頭看向懷中人,愣了好一會兒,乍笑出聲來。


    “畫大人投懷送抱,怎麽迴事啊。是季大人滿足不了了?”


    又看他滿身虛汗,神色恍惚,三皇子心頭咯噔一聲,補了句:


    “還是說,被趁人之危,遭人欺了。”


    “別胡說!你一個人到這兒做什麽。”


    畫良之不想把事兒牽扯上季春風,掙紮著想從他懷裏脫身,無濟於事,反倒被往那胸口裏按得喘不過氣。


    “當然是找你啊。就知道畫大人在這兒,本王說了不許你出去,堂堂禁軍翊衛,又不是什麽黑衣賊,竟還會翻窗了,怎麽,王府那麽大的院兒,還鎖不住一條狗?”


    桂弘神色犀利,話鋒對著畫良之,目光卻是向著季春風。


    季春風早怒氣填胸,若長槍在手,早該逼出刃去,不懼挺身,正色道:


    “應您所言,畫大人乃是禁軍武官,豈容你這般低辱!”


    桂弘把畫良之撈到身後,陰邪一笑,道:“是父皇賞給我的,我怎麽樣他,關你何事?”


    桂弘往前幾步,手裏長劍咚咚敲了三聲門框,指向季春風。


    他眼中那股瘋勁兒,帶著毛骨悚然的無聲狂笑,加之人高馬大,皇子身份,誰能不怕。


    這可是個瘋子。


    “殘害忠臣的皇糧蛀蟲……!”季春風捏拳咒罵,反口爭道:“有本事你連我一並殺了,罪加一等,到時一並下了地獄也不讓你好過!”


    “話都跟你說一樣。”桂弘不爽地挑了眼身後的畫良之,怠緩道:


    “地獄我自會下,不過還輪不到你送。”


    說罷,長劍揮起。百鍛薄刃相映月光,銀輝曜曜刺破長夜,晃地照亮人麵!


    畫良之速閃身攔到他二人中間,抵住桂弘手肘,試圖把他往後推一個力弱體虛的病患,想去攘個身材魁梧的瘋子,分明天方夜譚。


    但畫良之還真就半推半就著他,一並倒出了前門門檻。


    “迴,這就迴。”他仰頭,從下頜處看向桂弘泛紅陰鷙的眼。


    想他這些時日當也是個耗神難眠,生熬硬捱過來的。


    這般配合,想必他也沒有要將事兒鬧大的意思,正就著自己順水推舟,好下得了台階,又帶得走自己,便道:


    “別鬧了,我同你迴。”


    季春風見狀更是不甘罷休,恨其不爭地急聲喊:“畫良之!你硬氣點!怕他做什麽,迴來!”


    “畫良之!迴來!!!”


    “王爺,走吧,走……”


    桂弘笑得狂妄,不顧季春風在後頭瞎喊,拽起畫良之就走,本來就身子虛得風一吹就倒的人,給他扯得像在飛。


    轉了個街角,再拎雞似的塞進個早候在那兒的馬車裏。


    車裏火盆燒得可旺,桂弘進去直接給他按進錦織的軟墊,再把狐裘當被子似的蓋他身上,壓嚴了邊兒,才鬆口氣,坐到地上,抬頭瞅他。


    畫良之陷在墊子裏,斜眼盯著腳底下坐著的人。


    “胡鬧。”


    “是你亂跑!拖著這身子還敢出去,不怕暈在哪兒讓人賣了嗎!”桂弘氣得不行,不敢大聲罵,氣息全壓在喉嚨裏,說:


    “哥,你知道我叫人端晚食進去,看你不在,嚇成什麽了!還以為你又要……”


    “要什麽……”畫良之懶洋洋閉了眼,是這馬車裏太暖和,溫得人倦意直漲。


    “我哪兒敢再死啊,屆時你怕是要砍了閻王爺,強給我揪迴來。”


    “你喜歡季春風那小子?”


    桂弘冷不丁一問,畫良之倏然睜眼,再不耐煩地閉上,須臾間像是瞥見了什麽水波,反正先嘖了聲:


    “屁。那是兄弟。你哥不喜歡男人不知道嗎,別滿腦子裝得都是狗屎。”


    哪兒來的水光。當是自己累得眼花,看錯罷了。


    但他又耐不住好奇,稍將眼睛眯開條縫,往桂弘那兒偷看去。


    這瘋王爺那麽大一條身子,跟疊了一折兒似的全擠在馬車角裏,紅著雙眼,掀起眼往上皮瞧自己。


    嘴角咬得委屈,下巴都跟著起了核桃褶兒,不是錯覺,他是真含了淚兒在眼裏,眉頭壓得他眼尾低垂,活像隻犯事兒的犬。


    “……”


    畫良之睜開半隻眼,冷道:


    “哭個什麽。”


    桂弘把鼻子一抽,視線甩到邊兒去,悶聲道:“誰哭。”


    哪知錯事憋屈的犬可不能勸,不然本還心裏半愧疚半傷心的,一遭關心,全成了委屈。


    眼淚兒跟斷了線的珠似的劈裏啪啦往下掉,起先著了慌,試圖拿大袖去遮,去抹,後來知道藏不住了,幹脆癱坐地,抽嗒得肩膀發抖。


    接著撒潑打諢地喊:“那你跑他那去,我要不來找你,你就要同他睡了吧!”


    畫良之擱底下踹他一腳,使不上勁兒,疼不著,倒是足夠僭越。


    “睡什麽睡,能不能想點幹淨的!我就是出來透風,身無分文,餓了,沒地兒去,好蹭個飯吃。”


    桂弘嗚咽幾聲,眉頭皺得成了川。堂堂王爺挨了屬下一腳,反掛著一臉鼻涕淚兒的傻樂嗬起來,嘿嘿往前爬了幾步,兩手抱住畫良之的腿,在他褲腿上蹭掉的鼻涕,枕著膝蓋揚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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