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跟了個著男袍的姑娘,颯爽英姿,笑得爽朗自信,年輕的臉上確有幾分季春風的模樣,也確與尋常女子不同


    她像隻漂亮的遊隼,身上帶著深府大宅鎖不住的,吹了自由的風,見過開闊的平野。


    畫良之步子滯在一半,奈何腳腕墜了千金,沒再往前走。


    桂弘連忙把人扶起來,責備道:“思安哥,與我客氣些什麽呢。快起來,咱們有個多少年沒聚了啊,成日就知道仗劍江湖,四處遊玩,怕是要忘光了我這個義弟!”


    “怎說你都是個王爺。”


    馮思安笑得俊朗,他體內本是大昭西境異族的血,生得高挑,骨架大氣,輪廓深邃,鼻梁高挺,發色微泛黃棕,顯得高貴英武。


    “我一無官爵,二不入軍的,平頭百姓而已,不跪不成禮節。”


    桂弘和季春惠也笑迴了禮,再攬上馮思安肩膀,興奮道:“快,快進屋,咱們可得好好敘舊!”


    侍女燃了上等的香,馮思安幫春慧把背上披風解下,沒等他挽到臂彎上,後邊侍女已經搶先一步,低頭給抱走了。


    “待人好些吧,阿東啊。”馮思安視線落在那小心退遠的侍女身上,頗有些長輩身訓教似的語氣。


    桂弘聳了聳肩,問:“茶還是酒?”


    “茶吧。”馮思安把墊子扶正,拉春慧坐下,春慧則順道把杯替他擺過去。


    “後天新婚,怕是要喝整天的酒,先空空肚子。”


    桂弘挑眼看著這對兒新人恩愛有佳,雖不是多麽如膠似漆比翼相連的,但處處可以見得細節的關愛疼惜,相愛相持,大氣,毫不矯情。


    “行,你們幾個去備上好茶,然後就全出去吧。”


    桂弘打發了陪侍,畫良之聞言扭頭要走,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你得留下啊。”


    馮思安略微抬眼,視線略過桂弘身後帶妖狐金麵的侍衛,未加多慮,直言道:


    “阿東,看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莫說笑了,都多大人了,還高呢。”桂弘忙擺手笑笑,倒還沒有厭煩的意思。看著就知二人定交情深厚


    畫良之還從來沒見過他能這麽心平氣地和同誰坐一起,聊家常。


    “總覺得你還是個小孩兒。”馮思安抱歉笑笑,又問:“病呢,可好些了?”


    桂弘揚眉後倚,淡然一笑,隻把視線落迴杯中水中,默然。


    馮思安看懂,跟著歎一口氣。


    “不怪你的。”


    桂弘未做言,又將餘光瞥向畫良之。見畫良之驀地一僵,他斜身偏倚太師椅,撐臉訕笑著說:“怪我。”


    “誰在那個年紀就能是人間清醒啊。”馮思安將手肘撐在桌上,兩手交疊,認真看著桂弘,正色道:


    “就算不是你挑這條引線,那群人依舊有萬種方法備用著,等在後頭。他們定要亡他,便不在乎手段如何卑劣。”


    畫良之站在後頭,就像根木雕,融進滿屋華飾中去,成了件荒謬多餘的擺件,一動不動,除了腦袋僵硬地轉了下。


    “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先前托東離叫我查的那個……”


    馮思安這才注意到桂弘身後的侍衛,頓上片刻後,移高視線,同他道:


    “不然,你先出去?我不會把你們王爺怎樣,十幾年的交情了。”


    桂弘茶杯端到一半,做了個止步的手勢,揶揄笑說:“思安哥不也帶了個人,怎麽還不許我這多一個呐。”


    “混小子,那能一樣嗎!”馮思安被他逗笑,道:


    “怎麽,單獨設了宅府,如今連貼身護衛都有了,還要與我顯擺一通?”


    “可不是嗎,父皇欽差的禁衛首領呢,我這麵子可大。笑麵狐翊衛大人,思安哥當認識的。”


    馮思安滿不在乎,隻低頭把自己才剝了皮的果仁倒在春慧手裏,抱臂道:


    “我哪兒認識。你明知我對殿堂之事一竅不通,父親碰都不讓我碰,滿朝文武沒認識幾個,更何況深宮裏的禁衛。”


    屋外陰雲逐漸堆積漫來,略微泛了些許陰黑,就已經有侍女開始陸續點燃外燈。


    “屬下……出去。”


    畫良之低聲顫接。


    桂弘慌不迭將人手臂拉住,麵掛格外燦爛的笑,笑得他腦仁發麻。


    “哥,還不摘麵具啊。驚喜吊久了,也倒胃口的。”


    桂弘那一臉天真中藏的窮兇極惡,隻有畫良之看得出。


    但他沒辦法,唯有造作。


    洶湧的心跳聲聵耳欲聾,胃裏燒灼翻滾著犯著惡心,提線木偶似的遭人縱著動作,即便身體分寸都在叫囂著逃避。


    還是聽話把手繞到腦後,解了扣繩,取下麵具。


    低頭茫然盯著地上的獸皮地衣幾許,漠然抬頭,嘴唇翕動。


    再彎起狐目,扯出個煥然笑臉。


    “思安啊,好久不見。”


    第34章 孽緣


    【“能摸摸嗎……”】


    【“思安啊,我還沒……見過這麽貴重的衣服。”】


    記憶如驚雷轟然,劈得他頭痛欲裂。


    那時他一個被滿山門徒當成奴仆指使的下人,跑腿,燒飯,劈材,浣衣。


    從來都是破布草鞋,住著木屋漏雨長大的少年,忽然得知自己身邊朋友竟是個國士無雙的大將軍兒子,是個什麽心情。


    沒什麽,他不過是嚇得軟了腳,癱在地上摸了摸換上華服的馮思安衣角罷了。


    隻是從未見過這般貴重的衣物,好奇混雜欣,木然憧憬地癱坐著,捏上那塊腳邊布罷了。


    隻是好巧不巧,被誤闖進屋的桂弘撞了個正著,罷了。


    或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孽緣的種子被種下,那孩子至此發覺他原是個表裏不一,奴顏婢膝的人吧。


    “畫……畫良之!”


    馮思安喜出望外,驚唿出聲,根本抑製不住興奮,直接跳起身撲過去,給這瘦小一個的人抱了起來!


    “畫良之!你小子,是真能耐啊!”


    馮思安把人放迴地上,又一拳使勁兒錘了人胸口。疼得他差點嘶啦出聲,好險才吞憋迴去割過皮的地方因為沒有敷藥,傷口總是裸露,遭衣料摩擦,好得慢。


    馮思安激動得繞著人搓起下巴,轉了好幾圈,桂弘就端著茶杯靜靜觀摩。


    “誒,他說你是什麽?禁衛首領!哎呀,我就說你性子烈,倔脾氣,將來肯定能出息,該說不說啊,你小子怎麽還長這麽好看!”


    馮思安彎腰細細打量,極深的眼眉要將他抓入眸中淹了去,大手穩穩扳著他肩頭,好像分分寸寸都不願錯過似的看了,也挪不開眼,隻向後擺手,與季春惠道:


    “惠兒啊,你看他,就我總跟你提起的那位,狐目攝魂,絕頂漂亮,兒時救過我一命的朋友!你總嘲我說得浮誇,來,看看,是我話講得瞎,還是他這張臉生得離譜!”


    季春惠也跟著哈哈大笑,多半是被馮思安的反應逗的。


    她笑著起身對畫良之一拜,順手推迴馮思安,道:“那可多謝大人對馮郎的救命之恩了。夫君興奮起來就這般沒個正形,您可別介意。”


    姑娘再是靈眸一閃,敲手幡悟,問道:


    “大人既是禁衛,好巧小女家兄也是禁衛一首,不知二位可……”


    “姑娘在我們禁衛裏,可是遠近聞名。”畫良之羞應道:


    “不瞞姑娘,禁衛裏的大男人,除卻沒人性的、當爹的、唯好男色之外,全都纏過春風,爭著要娶你。”


    畫良之沒好意思直說,其實也就他跟秦昌浩兩個不著調的,成天瞎過嘴癮罷了。


    “就知道那野混球,定在外瞎念叨我!”季春惠翻了眼皮,哼嫌了句,頗有了幾分大家刁蠻雋嬌娥的氣勢。


    “但說,你還真沒長高啊?”


    馮思安低頭看著這小個兒,憋著笑道:“我記得阿東十歲的時候,個頭都快追上你個十六的了!”


    “對對對,我記得。”桂弘在後邊插上一嘴,順帶也起了身,刻意站到畫良之後頭,拿手一筆劃,樂著說:


    “你看,肩膀頭都不及。”


    畫良之就也跟著倆人牽嘴瞎樂嗬。


    “長身體的時候,天天連吃個地瓜都是奢侈,好容易偷了一個,還得分你大半,不給,你就壓著我搶,隻會可我欺負。”


    畫良之擰步迴身,貼上桂弘緊靠的前胸,仰頭溫笑看他,喃道:


    “你這叫我如何長得高。”


    桂弘微微蹙了眉,臉上倒還掛笑。


    “說到這兒想起來了。阿東,小時候良之待你可是真心誠意的好,自己都吃不飽飯,寧可餓著肚子也要給你喂撐!他這小身板,成天費盡心思,抓什麽山雞野兔,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蜂蟄,最後全進了你肚子裏,你良之哥一口都舍不得吃。要不是他這麽養,你現在哪兒長得出這體闊!”


    屋外的天越來越陰,怕是要降大雨。烏雲滾滾壓城之勢,廊亭院內的燈都點了,襯得屋裏越發暗。


    門輕輕叩了幾響,謝寧在外頭緩聲細喚:“天暗,老奴進來給王爺掌個燈。”


    桂弘低目睨著跟前的畫良之。


    畫良之雙目淡泊,亦淺笑著抬頭望他。


    “進來。”


    謝寧頷首進來,老宦官的手有些抖,打火石劃了幾下,才能點亮一盞油燈。


    潛王府一個內堂裏便擺著近百盞燈,就算隻挑些明麵上亮堂的點,也得要個近半柱香的時間。


    桂弘沒接馮思安這話。


    “從前的事兒,還是別提了吧。”畫良之在堂內良久靜謐的沉默後,輕聲接道:


    “都過去了。”


    “說得也是。”馮思安點頭,邁步掀袍坐迴春惠身邊,吞茶緩了激動叫嚷過後的口幹,道:


    “咱說這天命還真有意思。小時候你就像個武士似的護著阿東,如今時過境遷,兜兜轉轉,你竟又成了他身邊人,還成了真護衛!不過既然是你在阿東身邊,我也就能放心他這混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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