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


    他決心自己絕不要死在這兒。


    畫良之悶頭往下走。


    越往深處,腳底下踩東西的就越發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麽,隻把槽牙咬得咯咯直響。


    新倒的屍體覆在上麵,還沒到放火的日子,死屍一層疊著一層,大有十幾日前爛得麵目全非的在,他使勁忍著胃裏那股翻江倒海,想吐的勁兒,繞著找。


    雨打在坑裏的焦骨上,聲音甚是個清脆好聽。


    他在這死人坑了轉了好久,才見著那兩具抱在一起的屍體。


    畫良之急忙加快腳步,踩著不知誰的臉,誰的大腿踉蹌過去。


    離近了,雨把人臉上血汙衝得幹淨,那倆漂亮小孩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秀氣,就是不瞑的目,驚恐地撐滿眼眶。


    可想而知,他們生前最後到底都經曆了些什麽。


    尚夏把尚冬摟得可緊,他的腦袋碎得也比懷裏弟弟厲害得多。


    畫良之呆怔著看了會兒。


    雨聲好吵啊。


    吵得像那燒開的油鍋於是濺起的水成了滾燙的油星,煎得他渾身劇痛,寸寸迸裂,卻無處可躲。


    他忽地蹲下,抱頭痛哭。反正雨聲肆虐,反正這裏……都是死人。


    他娘死的時候,他都沒在這兒哭過。


    他娘被燒成灰的時候,他也沒在這兒哭過。


    如今他親自踩進來了。


    這種真實的腥臭,觸感,是黏在身上每一寸毛孔裏,是一種再也洗不幹淨的惡臭,肮髒。


    畫良之突然發現。


    原來自己從來都沒能從這個死人坑裏逃出去過。


    就算再努力,再拚命,偷學武術,投機取巧,假裝為人和善,帶上折虛偽的假麵,咬緊牙關,一步步逼自己往上爬


    他攢了再多再多的銀子,多到死的時候,能給自己買整個山頭當墓的錢都有了。


    他到底還屬於這個惡心髒臭的地方,就該和這些窮人,可憐人,卑賤人,一把火通通燒死在這兒。


    他以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歲那年,早就跟著他娘滾進了裏頭,被無數孤魂野鬼捆住手腳。


    他的根就是髒的。


    他是什麽,他是個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長得瘦,力氣小,又一張蠱人臉,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賤,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這麽多年,報複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迴首,才發現自己似乎踩了太多無辜的墊腳石上來,他確實……隻顧著自己。


    他覺得這個世道欠他,他就應該都不擇手段的奪迴來。


    他分不清執著和固執的差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攢那麽多錢不花,為什麽要為了爬得這麽高,甘心給人做狗,做別人安插在自己負了那麽多的人身邊的眼線。


    畫良之試圖去撫閉雙生的眼,可他們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闔不上。


    “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太遲了。


    他最近好像說了太多遲到的對不起。


    雨越下越大。


    畫良之想過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尋個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


    一方麵,或許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麵,這世間,並沒有能容得下他們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裏,死,也該迴到這裏。


    畫良之長長歎了口氣,止住抽噎,再最後看了兩人一眼。


    道歉的話此刻太顯多餘,他有罪,就當償。


    他該還天地一個公平的。


    “喂!畫良之,還活著沒!”


    山頂響起個戲謔乖戾的喊聲,在諾大的死人坑裏來迴蕩響。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霧,舉頭低頭互相看不清,但這帶著瘋厭的聲音,真是太熟悉不過。


    畫良之黯然一笑,邁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見著人影,磨牙獰笑,嘲道:“這麽半天,以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會獨死。”畫良之冷靜道。


    “如何?”桂弘抱胸問。


    “你是個瘋子,怪物。”畫良之語氣淡得比這暴雨還寡:


    “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禍害人間,窮兇極惡,喪盡天良。既是我的錯,就當由我來終結。”


    待人離得再近些,桂弘看清他是提著槍上來的。謝寧在身邊替他掌傘,臉色大變,可桂弘沒怕,甚更帶諷刺地問:


    “你要殺我了?”


    “是。”畫良之答。


    “為什麽啊。”桂弘皺眉不解,語氣間頗有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味,問:


    “憑什麽啊。”


    “看見這亂葬崗,死人坑了嗎,阿東。”


    畫良之淋在雨裏,破碎得像是死人裏爬出來的冤魂。


    他說。


    “你要把我按迴這汙穢肮髒中,注定就會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腥臭。算是臭味相投吧,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誰也不無辜,倒不如一起埋在這兒,一把火燒個幹淨,一起下地獄啊?”


    一起下地獄吧。


    “假若我說,那兩個官兒是有人蓄意派來監視我,於我不利,你還會覺得我該死?”


    桂弘眼中如寒潭冰冷,漠然再問:“是嗎?”


    “我隻知道他們罪不至死。”畫良之答:


    “即便那樣,他們也不過聽人讒言,被逼無奈,或許是真的很需要那一筆錢,闖這一次,為自己贖身罷了。”


    桂弘聞言仰天大笑,再低首時,麵露嫌惡憎色,乍聲吼道:


    “所以呢?所以我就理所應當,活該成他們翻身的跳板?就該被害得遍體鱗傷,生不如死,像你當年對我做的一樣!憑什麽!地獄要下你自己下,畫良之,本王不做冤死鬼!”


    第28章 暴雨


    畫良之不再與他爭辯。


    右手握住七煞伐杜的尾錘,左手一層層地把皮鎖往手腕上纏。


    他將護腕和臂縛都縛得緊,走線槍這種武器,認真時極易傷主,所以他連手套裝的都是鐵爪。


    桂弘沉目看那個永遠嘴角詭異微卷,難堪本相的妖狐麵具,從數萬的死人堆中走上來,黃素錦的袍子下頭滾滿泥濘。


    謝寧緊張得抿嘴,桂弘卻是覷目帶笑,凝視他逼得越來越近。


    這瘋子手負背後,隻粗略包紮一下就追出來的人,血還未止,虎口處撕裂的傷,幾層白紗都染得透。


    雨越下越大。


    “畫良之,不裝了?”桂弘譏誚道。


    “我隻是想活。”畫良之應他:


    “我不後悔。”


    “所以你覺得,你踩在我身上,把我踩進地獄業火裏往上爬,踩在那對兒可憐兄弟的屍體上,走出這肮髒亂葬坑,是應該的,理所應當的!”


    “不是。”畫良之的語氣還是一貫無動於衷,冷道:


    “可我想活。”


    “你當年若是先救了我,我們也都可以活啊?”


    桂弘壓低半邊眉尾,眼眶裏藏著崩壞猙獰的恨,呲出個恣意怪笑,聲音變了味的發顫:


    “我也就不會心死,不必一意孤行吵著要走,那救我的人便不會因為搶我走,而傷了護國軍!本可以皆大歡喜的畫良之,皇城八月血染長街,你害死多少人!你不知道,你隻想著自己的前程!”


    桂弘越說越激動,說到雙目飛紅,張嘴大喘,渾身打顫,甚至有隨時會張口咬死他的錯覺。


    畫良之以為他在說瘋話。


    想自己除卻眼前人,再沒害死過誰啊。


    “喪心病狂的小兔崽子,你懂什麽。”畫良之赫赫苦笑:


    “你當是自己換上一身蟒袍就是皇子,便可享盡榮華富貴,萬人追捧,而我呢?你以為我這種出身卑賤之人,有了條狗命,就算活著了嗎?未嚐窮滋味,你怎知什麽叫無能為力!莫說風涼話吧,桂弘!”


    “死性不改。”桂弘冷笑。


    “冥頑不靈。”是畫良之贈迴他的話。


    “死在這兒吧!”


    “死在這兒吧。”


    異口同聲。


    畫良之在泥水中仰視山頂,腳下暗中施力。


    “來人,將這妄圖刺殺親王的亂臣賊子,給本王拿下!”


    桂弘一聲令下,身後是潛王府二百五十位護衛兵,披甲帶刀,蜂擁而下。


    就這群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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