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戟一下朝,轉足便來尋他。


    走到殿門前悄聲讓宮人免了通報,往屋中探目時,便隻見得慕洵懨懨地靠在軟榻上,明目沉沉,卻並無怠意。


    他輕步上前,直至半身的步距才見到慕洵麵露微驚。


    “身上難受嗎?”他坐上榻將人環腰摟緊,指掌隔過寬衣閑袍貼撫出一處顯然的渾弧,“好像又鼓了些?這孩子忒得會長。”


    慕洵微微頷首,感到陸戟一瞬頓息,跟著抬眸淺笑:“不過是些懶怠出的毛病,等陛下放微臣迴朝,身上也便安適了。”


    陸戟摸著那弧度,掌心摩|挲滑滾,繞慕洵見隆的下腹環過幾圈,停在靠下的位置捂實了,如峰的眉目隱含無奈,輕歎道:“凡矜,如今黎民安居,朝綱固穩,朕也並非當初那般愚莽,老師應當放心才是。”


    不知何時起,慕洵已極少聽他如此鄭重地喚自己“老師”了,如今聽來竟有種深切的恍然。他稍稍垂首,望向坐態下已有顯形的渾弧,感到那有形的暖意隔過衣衫消去幾分掩藏的酸脹,笑道:“並非是我掛慮,陛下已然不負眾望。”


    “隻是陛下,”他微微抬眼,凝視著陸戟深情的眼眸,淺然失笑:“微臣身居佐君之位,非陛下宮嬪。臣不願虛坐相位。”


    陸戟一怔,未料他如此坦誠。他皺了皺眉,指腹遊移,在那稍隆的弧前淺磨輕抓,默過半晌,終道:“那便讓柳楓來看看,若他說無礙,朕不攔你。”


    慕凡矜眸中見亮,清泠泠地勾著陸戟的目光,轉而笑道:“那今日便將折子搬去禦書房……”


    “明日再搬吧。”陸戟握住他的手,在慕洵笑意未盡時補充:“今日重陽,咱們登高去。”


    慕洵忽覺掌中多了一團軟物,垂首望去,是一團繡字金囊,香氣辛烈,卻並未引出他難控的嘔意。


    “……多謝陛下,”他望著那團繡囊,上麵金絲燦爛,繡著一道飛筆的“”字:“微臣慚愧,竟失記重九辭青之事……”


    “是我囑咐他們莫要向你提起的。”陸戟伸手撈過一件披罩,搭在慕洵肩上,“穿得暖些,我們去賞月台用膳。”


    賞月台是宮中至高的亭台,上置一座六角閑亭,亭柱附金描木,浮雕月景,正是鳥瞰皇城勝景的無上佳處。亭中設有天家內宴之圓席,小池遊魚,窗欞似景。


    二人未至亭前,遠遠便聽到亭中傳出柳楓氣急敗壞的喊聲:


    “那姓陸的要是能顧好他,今天也輪不到請老子吃飯!”


    “你小聲點。”張繼顯然壓低了聲音,“要是嚇哭太子就麻煩了。”


    “太子還是我接出來的呢!”柳楓毫不示弱,從張繼手中將陸清抱起,輕拍他的屁|股,“你可不會怕幹爹,對吧?”


    涼亭中立刻傳出一陣極不情願的哭音。


    “參見陛下!”張繼突然行禮。


    柳楓抱著太子迴身,轉臉便見到陸戟一身金繡龍袍。他肩頭一沉,未及反應便被人強壓著脖子往地上按。


    “參見陛下!”張繼又道。那聲音近在咫尺,引得柳楓側目看去,竟是張繼捏住了他的後頸迫他跪禮。


    “你……”


    “先忍忍,等出了宮我挨你揍一頓。”張繼奪了他的話,起身時悄聲應道。


    他一屆武將,學不會那等循循善誘的話術,更擺不平柳楓遇事三把火的性子,隻知這一禮下去,縱是皇帝不滿他口舌輕狂,也要顧及同自己的幾分情麵。


    因此他隻能先承了柳楓的怒火,許個禮債身償。


    柳楓一抬眼,便見入宮不久的好友終於現了身。慕洵一身寬大閑袍,清雅俊逸地站在皇帝身側,又是當初那副不束腰係,鬆竹雅淡之姿。隻是清瘦得厲害。


    “嗚嗚父皇……父、爹爹!爹爹抱!”懷中的太子不知何時換上一副新麵,掛著殘淚的小臉上笑嗬嗬的,張開手臂急著往外掙。


    柳楓錮不住他,隻得降了胳膊,護著他踉踉蹌蹌地往慕洵身邊走。


    “爹爹不舒服,父皇抱你好不好?”陸戟俯下身,拉了拉掛在慕洵腿邊的兒子。


    清兒小嘴一癟,眼還未濕,便覺自己入了一陣熟悉墨香裏。


    “當心!”陸戟伸了胳膊護在慕洵腰前,擋住清兒歡騰的一雙小腿,引得他埋在慕洵肩窩裏委屈巴巴地偏頭望。


    “臣無妨。”慕洵揉了揉清兒的小腦袋,任他伏在肩上糊了幾滴眼淚,“陛下嚇到他了。”


    陸戟一時情急,語氣難免兇了些,被他怕生生的目光一瞧,心裏頓生愧疚:“是父皇不對,父皇著急了。”


    他一麵扶著慕洵的腰背同他坐下,稍一抬眼,示意張、柳二人一齊入席,一麵撫摸著陸清小小的脊背語重心長:“爹爹腹中有寶貝,不可以踢。”


    小陸清似乎聽懂了,拍拍慕洵的肩頭輕輕掙腿,像是要下來。


    慕洵將他放下,便見小太子安分地趴在慕洵腿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飄逸寬鬆的裏襯。他禁不住笑了笑,將那隆狀捧出來給他看。


    圓隆隆的,不像爹爹肚子的鼓鼓一團。


    他好奇極了,伸出小手往那圓圓的地方摸,剛碰到時甚至擔心地縮迴了手,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皇。


    陸戟難得憨笑,包著他的小手一起貼在慕洵腹上,語調溫和:“大約是你的弟弟,或是妹妹。”


    “妹妹……”他學道。


    陸戟將清兒抱迴膝上,轉眼又見對麵二人你來我往地傳著眼神,張繼倒是還好,那一副白淨書生麵的柳楓不知為何,吹眉毛瞪眼地氣紅了臉。


    柳楓瞧見他的眼神,並未理會,轉眼從懷裏摸了一瓶丸藥出來,推向慕洵道:“天涼了,慕大人應當明白我當初說過的話。”


    慕洵道過謝,伸手去拿那藥瓶,在桌邊便被他按上了腕脈。


    陸戟見狀,也無多言,隻是沉目抿了一盅酒,餘光未離的盯著脈處。


    “還吐得厲害?”柳楓問。


    “好些了。”慕洵迴他。


    “是好些,今早還嘔得肚子疼。”陸戟接道。


    柳楓蹙了蹙眉,指上加重了力道,又問:“頭暈嚴重嗎?”


    “偶爾重些。”慕洵又迴。


    “是偶爾,兩天三迴站不住,暈上半刻才起得了夜。”陸戟又接。


    柳楓麵色微沉,起身盯著慕洵的身子,讓他把腹型托出來。慕洵遵了他的意思,板身貼腹滑過一道,呈出個隆滿的玉盤。


    柳楓默了默,緩口道:“我原道你這胎懷得前,腹上才格外顯些,如今看來……”


    “如何?”慕洵見他遲疑,托腹的手掌稍有貼緊。


    “我並無十成把握。”柳楓讓他換手,捉腕再切,“民間脈法雖尚無定論,可這雙脈俱疾,害口過甚,孕腹超足之態,皆可作屬雙胎。”


    在座聞言皆愣,卻是陸戟先迴了神。他凝著慕洵掌上托的那渾寶,眸中甚喜,卻同有少顯的無措:“雙胎……豈非辛苦?”


    “豈止辛苦。”柳楓答。


    “如今便也罷了,待到落雪入了冬,隻怕熬苦更甚。”他又望慕洵,指著皇帝叮囑道:“那藥先吃著,等入了寒九再讓他來請我。”


    而後四人簡食了幾口重陽糕,又讓陸戟賜下剩餘的幾碟新糕點,便算是開了席。


    第46章


    ================


    冬至之前,慕府熱鬧了兩迴。


    一迴是恩師造訪。慕洵的啟蒙先生遠赴皇城,好容易打聽到慕洵居處,又怕擾他,站在門前街口徘徊許久,後被出門采買的徐管事認出,這才向宮裏通報了。奈何皇宮規矩森嚴,既非百姓踏足之地,亦有尊卑在先之禮,慕洵不願見恩師拘於卑躬,因而擇設府宴,以相待之。


    到了宴上才知,恩師自澄州遠道而來,原是因家中次子鄉闈中舉,先生道他位高而近寵,又聞他皇城秋試身擔主考,此來攜子見禮,特為春闈綢繆而已。


    澄州地遠,先生又是耳無問世,滿目書香之人,攜子入城已是大勇,更不必說舉杯此時,邀他把酒。酒過三巡好求人,先生飲得生疏,浮白在先,滿口醇香下去,就見昔日童生漿換清水,淡笑斂目,不露應色。


    慕洵自是無以相應,隻得稍作仰靠,滑掌托一道滿圓的弧隆出來,歉曰不便,亦是拒了禮見。


    恩師方知他有孕,大驚之餘滿聲愧意,便也不再提及春試。


    倒是慕洵寬慰他,向先生言道:“學生常念先生教誨,唯賢唯德,能服於人。”


    另一迴是迴祠拜祖。十月朔,秦歲初,寒衣祭祖。慕洵向來守禮,自當家之日起,每年十月初一必循族禮,於祖祠前跪滿兩個時辰。


    陸戟自公學起便知他循此規矩,如今重了身子,皇帝更是一早備齊了寒衣供物,親自入府盯著送祭,更邀柳楓在祠堂外候著,倘見疲態,便立即勸他出來。


    慕洵此番倒也受勸,擺供後在新填的錦墊上跪過兩刻,便在院中燒祭寒衣,直至片羽寒衣攜火苗隨風纏舞,旋飛天際,了盡塵灰,這才算是祭足。


    如此便在府中用了些齋食,特請那擅做澄州菜的仆役起的灶,讓一眾府人共品佳肴。


    而後便到了冬至。


    今年冬寒降得早,深風攜利刃,含冰浸辣似的往浮金梁柱上刮。禦書房外曲梅墜露,花瓣成簇的攀在枝頭擠著。身著素藍織錦的侍女捧著一方帕子,站在樹旁摘去寒香靜溢的黃梅瓣,預備著送去香房製香。侍弄花草的小太監提著大剪,蹲在梅樹旁側候著,隻等她采完了用的便來修剪梅枝。


    三日前,柳楓剛進宮遛過一迴,說是被太醫院院首請進宮裏打牙祭,實則是被陸戟請去問藥的。


    重陽宴那日他塞給慕洵的丸藥用盡了,恰逢涼夜,皇帝翻過身,下意識伸手攬去,卻撈了個寂寞,揉眼方醒,見慕凡矜披著冬袍正向外走。


    慕洵起身後便將領口係帶打了鬆結,一手將身前毛料攥隆在腹上蓋嚴實,另隻手在腹下悶痛處下意識地悄然揉著,墨發披落,骨若清風,略去身形倒像個失意落魄的親貴公子。


    “做什麽去?”陸戟支起半身,貼身的綢製金服前露|出成片健康的色澤。


    慕洵顯然未料他驚醒,眉心微緊,低聲迴應道:“起夜而已,陛下睡吧。”


    “哪裏不舒服告訴我便是。”陸戟算是捏穩他的性子,俊眉英目被夜色隱著,卻有散不去的英雄柔情:“凡矜何須起身。”


    他掀開身前的金花錦被,頓覺涼意,忙招手道:“先進來,當心受了寒氣又要肚子疼。”


    慕洵隻好迴榻,同他包在被窩裏抱緊了,肩頭背脊順著地方搓著熱。


    陸戟本想著反正龍床夠寬,二人靠著睡進各自貼身的棉窩,親近又暖和,既不怕睡迷糊壓到慕洵身上,也能在他不方便時搭把手,實在是兩全齊美的大好事。這會兒二人都醒著,陸戟將另床棉被踹到腳邊,將人包著掖緊被子,勾住他冰涼的雙腳夾在小腿當中取暖。


    慕洵自是不願,奈何撐了幾迴力也未掙脫,反倒被陸戟環腰貼緊,幹燥溫暖的觸感扶在腰上,順著他稍有鼓|脹的側身往腹底摩|挲。


    “腳都冰了。”陸戟在他腹側揉了揉,順涼處捂著渡溫:“怎麽這樣涼?自己捂不溫為什麽不跟我說?”


    慕洵將他向外推,伸手搭了肚子悄勁托著,弱聲道:“取個火捂子便是,陛下別著涼了。”


    “你方才便是去要火捂子?”陸戟觸到他同樣無暖的指尖,顯而易見的托著力,皇帝皺起眉,加掌托著,將他環得更緊:“難受得很嗎?要不要喊人來?”


    慕洵被他問了,這才發覺身上已暈了薄薄一層冷汗,“捂一捂便好了。”


    陸戟歎了口氣,提聲向外說了句,不出片刻便有金布裹的暖捂子送進來。


    當值小太監是個新人,進屋見二人摟在一道兒,身前身後裹得密不透風,一時也愣了,生怕慢了手腳遭皇帝怪罪,又擔心伸手碰上不該碰的冒犯了二人,這會兒捧著火捂子不知該往哪塞,隻得戰戰兢兢跪在床邊候著,怯聲問道:“陛下,這火捂子……”


    “給朕就行,你下去吧。”


    皇帝語調沉靜,似乎並無不悅,這讓小太監偷偷鬆了口氣。


    內侍走後,陸戟將那火捂子撈進被窩裏置好,抬手將他額上的冷汗抹去,又搭上慕凡矜僵緊的後腰捏了捏,見他迷迷糊糊不再拒絕,便也小心翼翼地揉入了夢。


    第二日便有柳楓大大咧咧地拽著醫箱走進太醫院,邊啃著南瓜蜜烙餅邊問院首有沒有什麽名貴藥材給我帶兩屜。院首何敢怠慢,阿膠首烏鹿角霜裝了滿包滿罐,畢恭畢敬遞給隨行小童抱著。


    柳楓偏臉一瞧,嘟囔著:名貴倒也名貴,就是好奇你們太醫院除了安胎是不是不治別的病。


    太醫院院首擦著汗忙說慚愧,而後笑問他柳從善先生近來可好,當初有勞他指點迷津,這才有學生如今之位。


    柳楓恍然大悟,告訴他柳老爺子如今快活得很,在澄州開醫館都被百姓捧上天了。


    話正說著,方公公掃著拂塵便入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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