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那人擠著眉,在身前比出一道碩大的弧線。


    同行者左右顧盼,自道神秘的點頭,“幾日未有上朝,也不見陛下賞罰表態,想是當作一樁天家醜事。”


    “可憐那位,平日見他端得清正,沒想到竟同那勾欄裏行一個路數,哈哈,”那臣子忍不住低笑,滿麵譏嘲,“以色侍君,竟還真想要位憑子貴嗎?笑話!瞧著陛下將此事按著不表,朝上神情亦無大變,恐是不認呦!”


    “還說呢,聽聞那日他血氣大動,陛下也未留人,天將暮了才獨自出的宮門。”


    “男身孕子,我瞧那人不傻也瘋。”同行者壓低聲音,“且他可是皇子太傅,君臣隔天道,師徒如父子,這倫常可是亂透了!”


    “長舌!”張繼聽不下去,在臣子身後低罵一聲,憤然拂袖,大步離去。


    慕洵幾日未朝,自那日宮中傳他身懷龍嗣,各路言論一時未歇。


    偏陸戟照常論事,似乎無事發生。


    張繼盛怒,這些爛糟話他不是頭次聽講了,想著定是陸戟慕洵私有商議,忍過好幾日,此番終於怒火灼心,出了宮門便騎馬往慕府趕。


    開門的小仆見他一愣,壓低聲音問道:“您是替陛下來的?”


    “我自來探望老師。”張繼聞語,強作平靜的迴他。這小皇帝竟幾日也未派人來看他嗎,不然何至於讓一位小仆如此問?


    方近慕府大門,未及庭院,張繼便聞到身周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


    慕洵本家不處皇城,這宅子還是幾年前先帝親賜的,方便他每日入宮講學,更有聽聞是先帝親指的五座宅子裏幽靜遠僻的最小一處。


    張繼行於庭間,隔著窗欞翠竹望見內宅抄手迴廊裏行色匆匆的人影。


    廊宅環境淺淡卻非簡素,仆從有禮無顯卑媚,張繼一屆武將行立其中尚能覓得幾分宅邸主人的清致貴雅,何況旁人。


    然而他無心賞景,愈往裏走,卻是被愈濃重的甘苦藥味熏的心沉。


    他叩過兩迴臥門,門向內一收,卻是驚得他心口一縮。


    柳楓眼下掛著兩道墨色,雙目無光,一身素藍的衣裳也歪皺著,很不象樣的收了收神,認出是他,啞著聲問:“來幹嘛,尋良心?”


    張繼見他隨時像是要倒,上前先將人扶穩了,“大人如何?”


    柳楓偏頭示意他往裏看,慕洵在榻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活著呢,每日八碗湯藥得吐個七碗半,老子都給他折騰的搭進半條命。”柳神醫也不客氣,上來就跟他抱怨,“那蠢……不是,那小皇帝也真敢信他,讓不派人來看就真不派。”


    張繼聞言,一時無語。宮裏那位和眼下這位,中間隔著家國禮法,很多事情外人無法可想,自然也無從評說。


    他走近慕洵,但見他如竹身姿懨懨的靜安於軟榻上,修長的手指隔過被衿虛搭腹前,一張蒼白瘦削的臉,如風作骨如月作皮,額前膩著冷汗,緊閉的雙目遮掩其中流轉秋色,也失去幾分故作的沉穩和深藏的烈性。


    至此才叫張繼認清慕洵不過也隻是一位年及弱冠的男子,一位上不能提攜玉龍,下無法快意俗塵的書香貴胄。家風承道持禮,方正恭謙,秉著一份無可退讓的立世原則,忠君善道,舍己護主。


    真是迂腐的忠心,倨傲的清骨。


    若非慕洵,何人可懂?


    “那日暖閣迴來,他昏迷三日,昨日才將將轉醒。”柳楓衣不解帶的照看著自己這位摯友,隻覺他從裏到外露著一個大寫的慘字,累得泛著暈又見張繼轉臉盯著他看,咳嗽一聲接著道:“將軍瞅我作甚?倒是迴頭記得轉告那混……那皇帝,老子孩子給他保著,老師給他顧著,到時慕洵身上那小家夥出來必須喊我幹爹!”若不是顧著腦袋,他真覺得叫親爹都不為過!


    “陛下那邊,我自會傳達。”張繼恍然發覺,自己似乎被誤會成了陛下的探子。


    但這無關緊要,眼下他心緒複雜,長舌臣子惡毒的議論、忙前忙後腳不沾地的柳楓、羸弱不堪身懷龍嗣的慕大人、高坐龍椅無所作為的天子……很多事情他都弄不清楚,其中的曲竅,判斷的對錯,那些尚未可知的困難和痛苦,對於慕洵到底值得嗎?


    “柳神醫辛苦,早些歇息吧。”


    走出慕府大門,門仆識禮的朝他躬身道別,看慣生死的鎮國將軍張繼鼻頭一酸,久難平靜:


    陛下啊陛下,慕大人無私有意,此番苦痛,你尚又能知幾分?


    第12章


    ================


    “大人,前些日子陸續有人送了東西來,說是……說是賀禮。”皎月捧著一條雕工精細的紅木長匣進到臥房,“管事錄了禮單,您看怎麽處理好?”


    自那日暮時出宮已過半月,慕洵昏睡幾日,之後又被柳楓盯著臥在床上靜養,身子總算有點起色。


    皎月來時,柳神醫正將人往桌前團椅上按,慕洵一身素色常衣上繡著淺川立鶴,闊袖中露出一截細長的腕臂,叩在神醫的指腹下。


    “你這管事怎麽不管事兒啊,收禮也要過問?”柳楓收迴手指,放了他的腕子,“你不是向來隻收書簡不收金銀的嗎,我都曉得的事。”


    “這迴不一樣,財品寶物,樣樣得收。”慕洵重新蓋上衣袖,將手臂搭在桌沿邊上,“趨炎附勢也好,跟風附和也罷,總是一番心意。”


    畢竟這財物並非予他,而是給送禮人自己買個“就怕萬一”的未來。


    他接過皎月手上大紅的紙劄,攤開粗覽一遍。


    禮單上大都是些錢財字畫,玉器瓷雕,還有補品之類,無甚特別。


    “你手上是什麽?”柳楓並不指望那群俗貴能送出什麽有趣玩意兒,便好奇的望著皎月手上捧的木匣看。


    那匣子上浮雕著鴛鴦戲水圖,栩栩如生,甚至連禽羽上絨質也能瞧得分明,顯然出自大家之手。


    “工部王尚書差人送來的,讓大人務必親自過目。”皎月遞上匣子,將匣板緩緩抽出。


    “並頭蓮?”柳楓挑眉,“這是新流行的如意樣式嗎?我倒是沒……”


    他話說半截,突然眉頭緊鎖,當即止住皎月的手,反力將匣板推迴合緊。


    “他也欺人太甚!”柳楓脾氣又起,望向慕洵的視線裏冒著火,“我道他特地送來單隻如意想叫你不快,沒想到那個姓王的竟然這樣羞辱你!”


    “這不是玉如意?”皎月不解,方才柳楓臉變得快,她斜托著匣底,隻瞧見一對花底相對的玉蓮雕。


    那並頭蓮細致精美,蓮瓣柔厚,瓣尖也圓鈍的泛著水色,玉質翠白,像是混了柳葉汁水的牛乳,盈潤的隨時要化了似的,比之盛它的木匣顯然更要名貴。


    隻是皎月並未看到那肉蓮下連著一段不同於如意的粗壯微彎的枝莖,又是懵懂清白的女兒家,自難想到這東西究竟為何物。


    玉屬寒陰,陽為聚勢,為雄為君為有勢,以代指陽|具。


    見慕洵並無驚辱之色,柳楓忿極,驚詫道:“都被人家指著鼻子罵了,你不生氣?”


    慕洵看他跳腳,倒是輕笑一聲,對滿臉疑惑的皎月說:“收下吧,我已看過了。”


    “慕洵!”皎月前腳出門,柳楓就蹦起來直拍桌子,“士可殺不可辱,這種春|宵夜帳用的東西也是可以作賀禮相送的?!他擺明了罵你是……是棄婦……”


    柳神醫咬咬牙,聲音愈弱。


    “你倒是替我不平。”慕洵望著他,伸手在板直的後腰上揉了揉,“明褒暗貶,這王尚書挺有脾性。”


    “脾性個屁!他是愚|蠢!下|流!登徒子!無恥小人……”


    “行了柳楓,”慕洵適時勸住他,“君子不慍於色,不可太過。”


    “不過是件物什,人家千方百計搜羅來,便是辱我,也當耗了不少精力。”慕洵停下,深歎一口,接著道:“況且那東西不過是私送來氣我,比之朝上朝下的人言,想是要好過許多了。”


    流言尚可不畏,何況此等小小的激辱呢?


    “王尚書如此私禮,尚知君子少舌,恐怕那群大送金銀的,才是真正的好事者。”


    “原來你收禮是這個意思?”柳楓怒氣漸緩。


    一麵妄測胡言,一麵又虛情假意的討好,那群吃皇糧的還真是副淤泥渾水的做派。


    “依勢而行罷了,”慕洵扶桌托了托腹底,寬鬆的衣擺被手掌貼附在隆出的腹下,挺出一道相較之前更加圓潤而飽滿的弧度,“挑明了說,這些東西也並非贈予我,不過是希求龍嗣的一份交情。待事情了了,上呈國庫,也算是遂了他們的願。”


    “……”柳楓失言,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沉默了一陣,最後說到:“看你是好得差不多了,我待會兒便迴醫館,沒事少叫我。”


    “快到晌午,柳神醫還是先留下用飯吧。”慕洵知他暗責自己多思,卻是順著話茬往下接。


    “算了,在下這便走。”柳楓見他並無反思的意思,提了藥箱就要跑。


    “好啦,中午讓廚房做些糖糍團子給你帶著。”慕洵安撫道,“下午確是有些事,還得麻煩柳神醫暫迴醫館歇息。”


    第13章


    ================


    正午還是驕陽高照,晴得柳楓趕不及的往醫館跑,直說大好的日子得迴去晾書曬藥。誰知他出府沒一陣,亮著天的就往下掉水珠子,劈裏啪啦落在竹葉上直往外蹦。


    外頭遮雲斂光,又有穿林打葉的春雨將府內本就不大的仆役交談聲隱去幾分,慕洵倚在書房軟和的梨木靠椅上翻折子,一時精神懨懨。這椅子原本不在書房裏,實在是柳楓皎月逼得緊了,說再要板著身子一坐五六個時辰,就把他原本的桌案座椅砸爛當柴火賣。慕洵分不出精力同他們推脫周旋,二來腰上也確實酸著,索性就答應了。


    折子堆了不少,不過十之八九都是彈劾,瞧著那群老臣要麽義憤填膺的罵了,要麽憋著口氣跟陸戟請辭迴鄉,總之慕洵迷迷糊糊瀏覽一遍,覺著並無任重之人,便也不作他想,取了本前朝變法的書冊,靠穩了腰背慢慢翻。


    書房門邊忽然傳來叩響,慕洵循聲望過去,見是府中寡言的小門仆。


    那門仆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個頭倒是躥得不低,躬腰垂首的端藥進來,連慕洵的正臉也不敢瞧。


    慕洵見他這樣,嘴角淺勾:“我原來這樣可怕嗎?”


    小門仆身子一頓,微微昂頭看他一眼,很快又埋下臉去,“小的不敢。”


    見他還是小心翼翼,慕洵頗有些無奈,隻好道:“你怎麽來送藥了,皎月呢?”


    “皎月姐姐不久前出門采買,托我送藥給大人。”他一直捧著呈碗的木托,大抵是舉得累了,碗中的烏色在玉沿邊打著晃兒。


    “放桌上吧,待會兒便喝。”慕洵自他敲門後精神了不少,手上一本《變法論》翻到半途,身上也舒坦著,因此不想當即就飲得滿口澀苦藥味擾了興致。


    “大人還是趁熱飲下吧,待會兒涼了還要傷胃。”門仆勸道,手上仍端著托盤。


    “那行吧。”


    他輕歎一聲,坐直取了藥碗舉到唇邊,餘光卻見那小門仆終於抬眼盯著他,慕洵抬起碗底,將湯藥一飲而盡。


    “李彥,”慕洵放下藥碗,喉間哽了哽,壓下一陣苦澀的翻湧,淡淡望著眼前的少年人:“你的手當用來握筆杆,而不是冰刃。”


    門仆渾身一顫,手上托盤略一傾斜,藥碗玉匙碰撞著滑到一邊。


    “大人玩笑了。”


    “對方許了你什麽?珠寶錢財還是……換名買官?”慕洵說得雲淡風輕,卻激起那小仆滿額冷汗。


    對方努力迴視他平靜如水的眸子,竟捕捉到慕洵瞬間的笑意,強作笑顏,顫著聲道:“大人既早已看出,竟也敢飲我呈的藥。”


    “這藥若有問題,自然不需你親自端來。”慕洵靠迴椅背,手指交叉覆於身前,“倘若你真有拿刀的本事,現在也輪不到同我多費口舌。”


    “那位大人讓你傷我胎腹,用以表明忠心,後再為你更名換姓、買官提職,從此便可以如日登天平步青雲,是也不是?”


    那小門仆似是被戳中了心事,眼色裏透出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冷冽,慢慢將藥盤放下,右臂下垂,掌腕處露出一截以麻繩紮緊的刀柄,“大人要是能開出更高的價碼,我這刀刃倒也未必會傷你。”


    “你當真以為那人會幫你逃脫?”


    “既有許諾,自是如此。”


    慕洵瞥過那人右腕,盯著他發狠的眼,麵上仍無懼色,卻是緩緩問到:“我近日身子不好,早朝未上,書房少進,不僅鮮有客人登門,就連曾經常來的陛下也未派人探望,是不是因此叫你覺得我慕凡矜難獲重用了?”


    少年一愣。


    “李彥啊。”慕洵深歎一口,清亮的明眸中顯出淺淡的悲哀:“我前些日子得空看過你寫的排律詩。”


    門仆聞言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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