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東漢被抓的事,她迴家隻字不提。


    這個家好不容易有了祥和的氣氛,但它還是薄得像一張紙,隻要輕輕一彈,就極有可能四分五裂,何況辜東漢是個千噸炸藥,他們承受不起。


    汪思涵表麵上的平靜,在進到房間之後徹底瓦解。她不要無情,可是她一而再做了無情的事,而心也愈來愈凍結,難道這是遺傳,她身上流著的血液裏有擺脫不掉辜東漢的分子?


    坐在梳妝台前,鏡子裏的容顏換成另一個人,她才明白一生一世辜東漢將如影隨形,在血液中、在鏡子裏,她都能感覺到他旺盛的張力,像撒下天羅地網,緊緊纏住這一家人。


    夜風徐徐,透過綠紗吹進房內,今晚有一股特別的涼意,吹得人毛發直豎。


    果然警鳴大作,不知是來救人?抓人?還是滅火?


    原本黑沉沉的巷道突然亮如白晝,汪思涵站在窗前,看到斜對門林家跑進兩個穿白製服的人,手裏還拿著擔架。不到三十秒的時間,擔架被橫抬出來,躺在上麵的人雖然看不清臉,可是她心底清楚的知道是林韻。


    終於發生了,身敗名裂的悲劇。


    ☆☆☆☆☆☆☆


    林韻在痛楚中呻吟,撲鼻而來的香味,使她涔涔落淚。


    濃鬱的花香,是天國的花園嗎?模糊中她看見一個白衣人,沒有長翅膀,頭上戴的不是光環,是護士帽,那麽這裏是醫院了。


    她竟然沒有死!


    她奮力睜開眼睛,觸目所及是滿室的鬱金香,五顏六色的鬱金香一籃接一籃沿牆排列,心霎時一縮,額角擠出汗珠,羞愧的汗珠,知道她對鬱金香情有獨鍾的隻有儷佳人的好姊妹們,想到她們的關心,教她自慚形穢。


    汙穢,她的確是個汙穢的女人。


    都怪自己太不切實際,妄想攀天梯摘星星,反而摔得粉身碎骨。


    劉總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雜碎,不但占盡她的便宜,還出賣她,在接待外國佬的晚宴上拿摻蒙汗藥的酒給她喝,使她無力抵抗外國佬的獸欲。那個外國佬又是個性變態,當她是貓狗耍,使她身心交瘁,氣得她從賓館醒來後也無暇在乎衣衫不整,直接衝去找劉老頭算帳,卻被他手下狠刮了兩個耳光,當她是破鞋子扔出去。事情並未因此而了結,她到醫院拿了驗傷單,不惜丟人現眼也要告他,卻被他先發製人,寄來一卷她和外國佬的精采片給打垮了。


    這個噩夢將一輩子印在腦中羞辱她,她寧願一死百了。


    門,突然被打開,林媽探頭進來看,剛好林韻困難地想起身舒展筋骨。


    “小韻,妳醒了!”林媽的身後跟著走進來兩個人。


    “汪姊、辛先生,你們怎麽來了?”林韻強顏歡笑。


    “剛才儷佳人的同事們都來看過妳,可是妳睡著了,我也不敢叫妳,就請他們先迴去,改天再來。”林媽幫女兒把身後的枕頭調整到最舒適的角度。


    “媽,妳怎麽可以再麻煩大家跑一趟?”


    “大家都很關心妳,沒見到妳健健康康的笑容不會甘心的。”汪思涵說道。


    “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


    “以後不可以再做傻事,死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辛人傑像個大哥哥似的。


    她眼中透了驚悸。“媽,妳先出去一下,我想單獨和他們聊聊。”


    “好,別說太多,身體會吃不消的。”林媽疼惜的說。


    “汪姊,你們知道了?”等母親關上門後,林韻局促不安問。


    “這個圈子沒有什麽秘密,話又傳得快,所以……”汪思涵語中有淡淡惆悵。


    “我該怎麽辦?萬一片子流了出去,我無法做人也罷,可是爸媽怎麽辦?”林韻咬了一咬下唇,又怕又急,眼淚都急上睫毛。“汪姊,妳也是社區裏的人,妳是知道的,我們這個社區的三姑六婆特別多,以後爸媽連門都甭想跨出去。全怪我不好,連累了他們。”林韻哭哭啼啼的嚷著。


    “林韻,別哭了,待會兒眼睛哭腫了,林媽追問下來我很難迴答。”


    “媽以為我是因為失去後台老板,一時想不開吃多了安眠藥。汪姊,妳沒跟我媽說吧?”先套好招才不會露出馬腳。


    “我嘴巴很緊的。”她人格擔保。


    “唉!妳不講,別人也會講,總有一天爸媽還是會知道的。”她悔不當初。


    “林韻,關於片子的事,妳大可放心,我有把握讓他原封不動交出來。”辛人傑發下豪語。


    “你打算怎麽做?”林韻猶如在茫茫大海中拾到一塊浮木,有救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總色膽包天,終會自食惡果。


    “辛先生,謝謝你。”林韻笑得很勉強。


    “他是該受點教訓,為非作歹,荼毒女性,真該判他閹刑,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最後一個太監。”汪思涵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也有錯。”林韻低下頭囁嚅。


    “韻,妳還有心事?”汪思涵明察秋毫。


    “我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麽辦?”天下之大,竟無容身處!


    “關於這點我們早想到了。這張支票妳拿著。”汪思涵有備而來。


    “不,不行,我不能再接受你們的幫助。”林韻受之有愧。


    “這不是我們的,是妳的毀約金。當時我們向劉總敲竹杠,是先做了防患未然的打算,如果妳成功了,這就是筆錦上添花的錢,不幸失敗,它就當是雪中送炭的備急金。”辛人傑老謀深算。


    “這筆錢可以幫助妳從頭來過。”汪思涵投以鼓勵的微笑。


    “汪姊,你們什麽都替我設想好了,而我卻--”林韻心裏百感交集。


    “別說了,每個儷佳人的模特兒都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我們關心、愛護妳們是應該的,不論有沒有合約,我們注重的是家一樣的感覺。”辛人傑一點老板的架子都沒有,他像個有對豐厚羽翼的老母雞。


    “還有,門外站了一個曾經也是我們家族成員中的一人,不知道妳歡不歡迎他進來?”汪思涵眨了眨眼。


    “我沒有臉見他。”殘花敗柳之身,汗顏見人。


    人都不能見了,又何況他曾是她的最愛,田子照。


    “胡說,是他沒臉見妳。”


    “林韻,坦開心胸跟他好好地聊一聊,把心中的恨完全剔除。”冤家宜解不宜結。


    “帶著愛去尋找新的方向,妳會更有衝勁。”汪思涵言之鑿鑿。


    ☆☆☆☆☆☆☆


    老天有眼,劉總果然中了仙人跳,乖乖地交出底片,換迴他自己的級錄像帶。


    林韻如釋重負放下心頭的千斤石,一出醫院,就奔向儷佳人感謝大家的關懷,也依依不舍地和大家道別離。她將飛往日本學服裝設計,像個新生兒一切從頭開始,沒有記億,沒有往事。


    生活又恢複平靜的原貌,汪思涵過著沒有約會的朝九晚五生活,家裏一片和樂融融,儷佳人少了油嘴滑舌的田子照,辦公室的分貝頓時減至無噪音汙染的境界,她的周遭得到前所未有的清新空氣,心裏卻空虛了很多。


    為了填補心靈上的空虛寂寞,她愛上了“宋詞”哀怨淒美的詠情傷,每個難眠的夜晚,她孤坐枯燈下,寸筆白紙,寫下一篇篇心中話:心下事,不思量自難忘。花底夢迥春漠漠,恨偏長。


    閑日多少詔光?雕闌靜,芳草池塘。風急落紅留不住,又斜陽。


    兩天前,她才和張開傑因公見了一麵,從他的口中知道餘家上下目前也是和樂融融,除了他和她的名字不受歡迎之外。餘家為了籌備餘力耕和李媚虹的婚事忙得人仰馬翻,而且樂此不疲。


    當時她粲然一笑,說了好些言不由衷的祝福話,還沒迴到家,在公車上就哭紅了眼,傷心得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今天是黃道吉日,田子照個人工作室開幕的第一天,眾好友開香檳慶賀,鬧了一整天,最後剩下個電燈泡--汪思涵,被蔣天雪強留下來秉燭夜談,而田子照穿上圍裙在廚房清洗堆積如山的碗盤。


    “思涵,妳最近上班很不帶勁,又不見餘力耕打電話來,是不是小倆口拌嘴了?”蔣天雪觀貌察色。


    她不露痕跡的說:“他被甩了。”


    蔣天雪先是一愣,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調合心中的震驚。“我建議妳重迴醫院,再做一次仔細縝密的頭部斷層掃描。”


    “出院前就做過了,一切正常。”她裝迷糊。


    “那個醫生一定是蒙古大夫,連我的肉眼都看得出來妳腦袋有腫瘤,壓壞主掌感情的神經線,他卻診斷不出來。快換家醫院重新來過,免得病情擴大成了精神玻”蔣天雪如連發式機關槍,又快又狠。


    “妳才是被砸壞了腦袋,縫針的時候少縫了幾針,頭皮破了個洞讓風吹了進去,講起話來瘋言又瘋語。”她卯上了。


    蔣天雪不想針鋒相對,她隻要知道是什麽樣的前因,得了這個苦果。“言歸正傳,說個可以接受的借口。”


    “我媽反對。”她隻說了一半的事實。


    “思涵,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涉及人身攻擊,純粹是就事論事。”說人長短不是蔣天雪的專長,何況是長輩!她用詞謹慎的說:“妳媽那麽愛財的人,餘力耕在她心目中簡直就是財神爺的化身,膜拜都來不及了,怎麽會反對?”


    “金錢不是萬能的。”


    “對某些人而言,它是。”


    “我媽覺得與其嫁個風流個儻的金錢龜,不如找個老實可靠的平凡人。”她黑白講。


    “妳媽的標準一下降那麽多,滿街路人都是女婿了。”蔣天雪不信地揚眉。


    “才不呢!平凡人是一眼可以看出,老實可靠就難找了。”


    “說得也對,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多少婚前愛得轟轟烈烈的夫妻,婚後拋棄糟糠大有人在。”殷鑒不遠,張開傑不也是個老實的男人!


    “所以要找個白首偕老又愛似膠漆的的丈夫,在現代的社會是很不容易的。”離婚、怨偶比比皆是。


    “妳又歸隊了,單身女郎。”


    “妳卻排另一個隊伍去買票--直通戀愛墳墓的單程票。”失之交臂的遺憾!


    “天曉得,我不知哪年哪月哪日也可能迴到妳那一國。”蔣天雪悻悻然。


    “子照又打野食了?”她自作聰明地問。


    “冤枉啊!青天包大人。”田子照雙手濕答答就往汪思涵臉上甩去。


    “討厭!”她躲在蔣天雪屏風般的背後。


    “子照!那一大疊鍋碗瓢盆,你隻用了十分鍾就洗完了?”蔣天雪麵有難色。


    “正是。”他搖頭晃腦鄣煤堋?


    “完了,完了,我家廚房要成為蟑螂樂園了。”


    “妳們女人就是囉唆,洗太快嫌洗不幹淨,洗太慢嫌花紋搓掉了,還真難伺候。思涵,妳會這樣對餘力耕嗎?嫌東嫌西的。”他老大不高興地板起臉。


    “不會。”她心裏高唱我倆沒有明天。


    “當然不會,妳已經把他甩了。”蔣天雪不服氣地說。


    “什麽!我沒聽錯吧?他被三振出局了,為什麽?”他蹙著鼻子,賊賊地一笑:“那我豈不是又有希望了?”心裏想的是有機會叫她一聲大嫂。


    “你不夠格。”蔣天雪擰著他的耳垂發威。


    “輕一點,開個玩笑就打翻醋壇,那我以後當啞巴好了。”他鼓著腮幫子。


    “最好把你的臭嘴巴貼上封條。”


    “可能是吃多了大蒜。沒關係,晚上多刷兩遍牙,親熱起來才沒味道。”他翹著嘴圈成吻的唇形。


    “你少惡心了,我今晚和思涵睡,你睡沙發。”蔣天雪嘴角笑出了梨渦,整個人如飄在雲端上,軟綿綿。


    “好吧!晚上不刷牙不洗澡了,帶著男人味人夢。”他走到洗手間小解。


    “男人!”蔣天雪癟癟嘴。


    “好幸福哦!”她的眼眸浮上一層薄霧。


    “哭吧!我的肩膀惜妳靠。”


    汪思涵伏在蔣天雪的肩上,崩潰了。


    ☆☆☆☆☆☆☆


    接到田子照來電打的小報告,辛人傑又有了敗部複活的生氣。


    感情這碼子事,不但可以慢慢培養,更可以從友情升華。辛人傑藉公私兩便之利,在情字這條路上如魚得水、如鳥翔空,像是黏在汪思涵身側的連體嬰,如膠似漆分不開,上班在一起,下班也一起,不過全是為了公事。辛人傑突然對儷佳人的編輯有諸多見解,拉著汪思涵天天檢討改進。


    汪思涵心甘情願接受工作上的疲勞轟炸,至少腦子裏不會出現餘力耕的影子,既能忘了煩惱又可有工作成就感,她何樂而不為?


    經過半個月如影隨形的日子後,辛人傑已是彈盡援絕,再也掰不出一句對儷佳人絲毫不滿意的地方;他太滿意了,滿意到又有理由慶祝儷佳人的新生。


    優雅的鋼琴聲、柔和暈黃的燈光、精致可口的美食,好個人間一大享樂。


    過去,她以大快朵頤解千愁,現在她反倒覺得食難下咽,和當時的蔣天雪的胃一樣,被苦澀的酸汁塞得溢上了咽喉。


    “思涵,妳怎麽吃這麽一點?又不是小鳥啄食。多吃些,妳最近瘦了。”他體貼人微。


    “男人不是都喜歡苗條的女人?”她打起精神,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


    “是妳們女人自己說的,其實男人怎會喜歡抱著火柴棒睡覺?”


    “難怪現今社會吹起一陣波霸風,害得一些洗衣板女同胞趕時髦隆乳健胸,壞了蔡老師自然就是美的真諦,原來你們臭男人就是始作俑者。”她故意把話題扯遠,說些無關緊要的應酬話。


    “西風東漸,時代所趨。”外國電影裏頭的金發美女,帶動碩大就是美的世界性流行風,逼得亞洲人不得不起而東施效顰。


    “唉!女人真命苦,都是詩經害的,女為悅己者『祿。”她引經據典。


    “妳不會命苦。”他斜視她的胸脯。


    “辛人傑,吃飯看桌子,講話看眼睛,請勿亂瞄。”她要送他三隻瓷猴子,臉部表情寫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


    “對不起,原諒我這老芋仔太久沒和女人約會了,眼睛一時失去控製,小姐有容乃大--”他一愕,扮了鬼臉。“我的意思是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妳別想歪了。”


    “我沒有,倒是你自己臉紅脖子粗不知所為何事?”


    “我以為這個笨嘴巴又冒犯妳了。”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怎麽講話兢兢業業?”


    “以前我們是朋友,可以無拘無束閑扯,現在不一樣了。”


    她存有戒心的眼神盯著他。“生疏了?”


    他深情款款地注視她。“不,因為我要追妳。”


    “辛--”她給了他一個拒絕的搖頭。


    “我不會因被拒而打退堂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總有一天妳會被我的真情感動。”他雖沒羅家倫的才情,但孜孜不倦追老婆的精神相同。


    “田子照這多嘴公又嚼舌根了,對不對?”她指尖漫不經心地沿著水杯杯腳上上下下來迴好幾趟,此刻的心情怎是一個愁字了得。


    “子照關心妳,怕妳想不開從此鎖上心扉……”他一個激動握住徘徊在杯腳上的手,差一點翻倒水杯,幸虧另一隻手及時拿起水杯--餘力耕的手。


    他一口氣飲光水,而且是銜著杯沿上的唇櫻“辛先生、汪小姐,好久不見,來這裏加班啊?”


    “餘力耕,我們的事不用你管。”汪思涵恩斷義絕的說。


    “再怎麽說咱們過去也曾相好過,既然不期而遇,打聲招唿也不為過。”他厚著臉皮不識抬舉。


    “招唿打過了,快迴你自己的座位上,別冷落了李小姐。”她看到桌斜前方,李媚虹眼睛射過來淬毒的箭,令她骨寒毛豎。


    他偏偏拉開椅子坐下。“怎麽,難不成你們是在談戀愛,當我是電燈泡?”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沒錯,我現在正和思涵交往中,請你這個過去式走開。”辛人傑得意的說。


    “哈哈,別逗我了,你不知道佳人有疾嗎?”他誇張地大笑,引人側目。


    “疾?思涵,妳生病了?是什麽病?難怪妳愈來愈瘦。”辛人傑臉色一黯。


    “不,不,不,你誤會了,她的毛病不是生理上,是心理的。”他的嘴角漾著惡作劇的笑意,眼底閃著無情的妒意。


    “餘力耕,我得了什麽病,不用你雞婆多嘴,我自己會說。”汪思涵雙頰驀然飛紅,對他的恨意心如刀割。


    “快說啊!妳別把男人當小狗耍,吊足了胃口再一腳踢開,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壞事不應該是淑女的行為。”他看透了她是蛇蠍美人。


    “我沒有。”


    “那妳還不快說!”他命令道。


    “時機不對。”她難以啟齒。


    “辛先生,男女交往最重互信互賴,不可以隱瞞,你說對不對?”他轉向辛人傑,嘴角戲謔的意味更濃了。


    “思涵,妳哪裏不舒服告訴我,我在醫界有很多朋友,他們一定會盡力解決妳的困難。”辛人傑宅心仁厚。


    “我不是說過了,她的病不能吃藥,也不能動刀,是藥石罔效的絕症。”他噗時一笑,接著低下頭掩飾眼角差點閃出來的淚光。


    “人傑,我們別理他,換一家沒有蒼蠅的咖啡廳,繼續今晚未完的浪漫。”她慌亂的站起身。


    “別走,我話還沒說完,看戲不看到最後,怎知道是悲劇?喜劇?”他跟著起身,擋住出路,促狹地說道。


    “思涵,等一下,我想知道妳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辛人傑心中有疙瘩。


    “那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她不惜失禮地穿過旁邊的桌麵,含著歉意點頭。“對不起,借過。”


    “我悄悄聲告訴妳,我和她分手是因為她性冷感,看到男人的裸體會惡心想吐,所以她這一輩子打算做帶發修行的尼姑。”他附耳小聲說。


    “你騙人。”辛人傑氣得鼻孔冒煙,欲推開餘力耕。“思涵,等我。”


    “你的帳單還沒付。”他像尊石像定住了腳,眼瞄桌子,雙手並舉了個字。“我幫你送她迴家。”然後一溜煙地跑開,留下張口結舌的辛人傑。


    另一方麵,坐在餐廳一隅的李媚虹也傻眼了。今晚約會是他主動約她的,為了感謝她衣帶漸寬終不悔的辛勞。雖然隻是個小小感謝,不過沒魚、蝦也好,不是說凡事起頭難,她和餘力耕總算跨出了第一步,而她都安排好了未來第二步、第三步……一直到走上紅毯的那一步計畫。


    怎麽那麽倒黴遇上汪思涵!


    凡事起頭難,她的第一步胎死腹中。


    ☆☆☆☆☆☆☆


    汪恩涵站在餐廳外十字路口上,等著紅燈之後過來的出租車,並不時迴頭看身後,卻又不禁有些悵然。


    悵然是為誰呢?辛人傑?不,她希望他不要出現,從坐電梯下來到現在,他遲遲沒追過來,就表示他中計了。


    她不敢想另外一個人的名字,乍見他吃掉水杯上殘留的唇印,她的唇顫得厲害,那種熟悉的濕熱感覺在她喉頭深處又癢又渴望。在那一秒鍾,她的舌尖差點就衝出來濕潤幹燥的唇瓣;如果真的這樣做,她性冷感的謊言不攻自破,而他一定會逼她說出真相。


    家醜不可外揚,她有口難言。


    一個緊急煞車聲刮過地麵,一輛積架車停在她麵前,她想都沒想拔腿就跑。餘力耕早料到她是不會乖乖就範的,油門一踩比箭還快跟在她身旁。她也不是省油的燈,趁著綠燈過來的車陣,迫使餘力耕無法倒車,她又往後跑,隻聽見身後砰的一聲巨響,直覺判斷是車禍,她停下腳步迴頭看,正巧與餘力耕疾馳的身子撞個滿懷,而他趁勢緊箝住她的手臂,防止她脫逃。


    兩個人在紅磚路上一推一拉,正上演鐵公雞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榮民,口音極重地拍了下餘力耕的肩膀,“先生,你的車尾和我的車頭相撞了,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我急得跳下車,沒注意到。”


    “年輕人,你是怎麽開車的?要停車也不打方向燈,把我車頭撞爛了還想跑人,怎麽,開四、五百萬跑車的人,賠不起這點修車鈑金的小錢嗎?”老榮民不相信眼前衣冠楚楚的男人。如雷貫耳的撞擊聲,連不相幹的路人都好奇地前來探個究竟,他竟然視若無睹,分明是有意推卸責任。


    他氣喘咻咻的解釋:“先生,對不起,我在追我離家出走的老婆,她失蹤一個月,剛才我好不容易發現她,一時情急之下煞車,害了你車頭撞壞,真是對不起。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到我公司來,我開張支票賠你一部新出租車。”


    榮民看了眼汪思涵,又看了眼餘力耕,懷疑的問:“小姐,他說的是真的嗎?”


    她手臂傳來刺痛的感覺,話不得已從齒縫迸出。“對,你如果不放心,可以現在就坐他的車子到他家拿錢。”她隻幫到大事化校“方便嗎?你們不是……”他躊躇猶豫。


    “老伯,這樣好了,我身上有六張金融卡,那邊有個聯機提款機,我先刷三十六萬給你當買車的訂金,如果不夠--”


    “不用那麽多,我這部二手車大修一下也不過五萬元,你就先付我五萬元,修好後不夠,我再帶帳單去找你,多了我也會把餘下來的錢還你。”老伯生氣地打斷他有錢人的氣焰。


    “不行,我們還是要補償你修理期間沒賺錢的損失。”她說公道話。


    “不必,不必,反正我也好久沒休息了,當它是老天爺替我安排的假期。”老伯豪氣幹雲、是性情中人。


    “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餘力耕深深一鞠躬。


    “倒是你們夫妻倆,看起來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應該聽過人說五百年才修得同船渡的緣分,這夫妻同枕眠可要珍惜啊,年輕人。”老伯乘機教育年輕人日趨淡薄的傳統婚姻觀念。


    “老伯,我們會的。”在接觸到汪思涵的白眼後,餘力耕加油添醋的說:“我會努力化解床頭吵,使勁達成床尾和的夫妻相處最高境界。”


    “加油啊!小老弟。”


    男人!全是一丘之貉。汪思涵撇過頭不恥。


    處理完撞車事件後,餘力耕幾乎是用綁架的手腕把她丟進車內,一路駛向他們第一次去的賓館,而且是同一間房。


    “你想強暴我?”被推進門後,她直覺問。


    “妳誤會了,我是想治療妳的絕症。憑我多年的經驗,應該比辛人傑更有資格懸壺濟世。”他一把鬆開領帶,在手上纏來纏去,似有勒死她的衝動。


    “你錯了,我同樣拒絕了他。”


    “是嗎?他握住妳手的時候,妳臉上怎會浮現嬌豔欲滴的媚相?”他額上的青筋因憤怒跳個不停。


    “是燭光給了你錯覺,你知道我已心如止水。”她怎能說那是因為他的出現,令她有天旋地轉的昏眩┅“心如止水?如果真的是那樣,為何約男人吃飯?”


    “同事間一起吃個便飯,是司空見慣的事。”


    “在那麽有情調的法式餐廳吃便飯?太奢侈了吧?”醉翁之意,分明不在酒。


    “老板請客,夥計難免會敲竹杠。”她自我保護得很周延。


    “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餐,老板也不是冤大頭,不是別有用心怎會如此大方?”烏鴉是一般黑的,沒有基因突變生出白鴉的可能。


    “你別把他人都想成和自己一樣,做人不是做生意,用不著費盡心思,當心頭發掉光成了禿頭。”她刁鑽的說。


    “幸好我家發質全是又黑又密,妳的詛咒是無法靈驗了。”他不想繼續在無聊的話題上幹耗,開始一個一個扣子往下解。“再說投資生意我一向穩紮穩打很少失誤,至於投資人……我這一次可是栽了個大斛鬥。”


    “你這是幹什麽?”見他衣依出褲外,她急得跺腳大叫。


    “還沒開始妳就先興奮了!實在看不出冷感何在。”他敞開襯衫,半遮半掩下,性感與激情的魅力教人難以抵擋。


    “餘力耕,我警告你別再靠近了,否則我要大叫非禮。”她狠話一說完,雙膝落地,淚如雨下。“不要,求求你不要傷害我。”


    餘力耕掩麵,痛苦撕裂了他的心,背對著汪思涵坐在床邊,聲音空空的。“妳走吧!出了門後就順便忘記這個地方:永遠不要想起。”


    汪恩涵臨走前,匆匆看了一眼這間套房,房內的裝潢、房內的人,一聲長歎從心中吐出,腦海裏憶起李清照的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


    汪思涵拖著疲憊的身心迴到家,父母關心的嘮叨聲像轉不停的迴帶機,重複問著:臉色怎麽這麽壞?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加班加累的?在外麵有沒有吃飽……。最後她抱著衣服躲進洗澡間,將蓮蓬頭開到最大,用嘩啦嘩啦的水聲謝絕他們的好意,才得到片刻的安寧。


    其實她看得出來母親近日的眼神有些後悔不安,父親則是經常長籲短歎,也許是他們已看出了她的心事,也明白她消瘦的雙頰為誰獨憔悴、為誰暗消魂!


    就算母親現在諒解,她和餘力耕之間也是此情成追憶,一切皆惘然。


    晚了,也完了,遊戲在昨天就結束了。


    因為他的新娘已經出現了,不是她,是李媚虹,這餘李兩家佳期不遠的消息,不再是單方麵給好事記者暗示,而是兩邊長輩連袂舉辦記者招待會,做了事業同盟的宣誓,並笑說也可能是未來的兒女親家。


    怨不得他薄情,是她先寡義的,隻是離別後的心情,似霧中花,似風前雪,似雨餘雲,本自無情,卻又多情,魂縈牽絆在夢中。


    衝了一身涼後,她輕盈如飛燕地下樓,本欲以假裝的心情安撫父母的擔憂,腳步卻在最後一階樓梯打住--她看見一張和自己酷似的臉孔,隻是多了胭脂的傷痕,少了歲月的洗練。這訪客不陌生,是同父異母的妹妹辜莉莉。


    “思涵,辜東漢被抓的事,妳為什麽不告訴我們?”汪母轉過臉看著她,臉上斑班淚痕依稀可見。


    “他和我們沒有關係,有什麽好說!”她一派優閑神態。


    “人已經進監牢,妳知不知道?”汪母語出哀怨,略帶責難。


    “爸被判了七年六個月的刑期。”辜莉莉補充。


    她的聲音冷得像南極冰山,寒徹骨。“他是罪有應得。”


    “涵涵,他遺棄妳們母女是他的不對,可是妳不應該在辜小姐麵前說風涼話,想想人家的心情已經夠傷心了,妳還--”汪父怒上眉梢。


    “伯父,思涵姊說得沒有錯,爸害了好多人,在法院旁聽席上我看到好多原告哭得好慘,爸是該贖罪的,他坐監坐得一點都不冤枉。”辜莉莉平靜地附和惡有惡報的醒世名言。


    “那妳們一家人怎麽辦?”汪父不但有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胸襟,更有人溺己溺的高貴情操,他可以說是最快樂的精神富翁。


    “房子明天法院會派人來查封,媽暫時去阿姨家住,隻要我工作穩定之後,再接媽來和我一起重新開始,等爸出獄。”過去辜莉莉活得很虧欠,她知道父親在外招搖撞騙,給了她海市蜃樓的享受,現在她總算活得有了尊嚴,為此她洗盡鉛華,不再當搶人丈夫的狐狸精。


    “唉!希望東漢出獄後能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會的,爸今天要我代他來,”辜莉莉突然五體投地,必恭必敬的說:“祈求汪媽媽的原諒,等刑期服滿,他一定會親自登門負荊請罪。”


    “快起來,快起來,妳這是幹什麽?”汪母受不起這種大禮,會折壽的。


    “不,汪媽媽不原諒爸,爸一輩子良心不安,思涵姊也一輩子沒有幸福。”辜莉莉堅持不起身。


    兒子猝死,一個女兒做小,另一個女兒終身孤苦,辜東漢一想到自己的孽由兒女分擔,身如五馬分奔,心似淩遲處死,好一個椎心劰侵痛!為了女兒頭上那片藍天不再烏雲密布,他俯首認罪,懇求上蒼收迴加諸他骨肉的劫難,他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懂了,妳爸是真的悔改了。好,妳起來,我原諒他。”這幾天汪母的心一直很不安,轉向女兒激動莫名的說:“孩子,媽錯了,媽不該為了自己的仇恨,卻犧牲妳的幸福,原諒媽。”


    她心一縮,虛弱無力地頹坐在階梯上。“隻要大家心裏的結都沒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不過的人。”


    “思涵姊,表哥很愛妳,那次姨丈洗塵的晚宴上我看得很清楚,妳隻要對他說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們一定可以破鏡重圓。”


    “思涵,這件事是媽一手破壞的,也由媽彌補,我去向他賠不是。”


    “來不及了。”汪父代替女兒說話。


    這話引來兩個不看報女人的震驚,異口同聲問:“為什麽?”


    “餘力耕的父親已經在報紙上公開,要和大榮的李氏財團聯姻。”汪父鼻塞。


    “現在的婚姻又不是長輩能作主,講究的是自由戀愛,餘力耕的心中隻有思涵一個人,絕不可能答應這門親事。”汪母強硬的說。


    “如果沒有得到他的首肯,妳想他父親會抱著可能出爾反爾的危險,在媒體上大肆渲染嗎?”


    “我知道,表哥前一陣子大病一場,思涵姊沒去看他也不接他電話,而李媚虹卻是不分晝夜守在表哥床前,所以表哥和姨丈一家人一定大受感動,婚約也就因此訂下來。”病人是最脆弱也最易受感動的。


    “荒謬,感謝的方法很多,什麽時代了,怎可能還有以身相許來報恩的荒誕事!”汪母切咬牙齒。


    “話是沒錯,可是姨丈是個愛麵子的人,又那麽有名望,他說出來的話向來都算數。”木已成舟。


    “不行,我不答應,我非得要餘力耕娶我女兒不可。”汪母顫得渾身打哆嗦。


    “秀美,妳別鬧了,這件事就像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汪父厲聲。


    “可是--”


    “媽,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會找到比他更好的對象,所以沒什麽好遺憾的。”她欲笑還顰的表情,最斷入腸。


    此時此刻,隻有唐蕙仙迴陸遊釵頭鳳的詞,最能將她的愁緒寫得淋漓盡致:人成各,今非昨,並魂常似千秋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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