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榮還小,抱著米分色的手套喜得不肯鬆手。


    顧九九打趣她:「早知道就做個加絨的了。」話一出口,她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這個笑話,除了她沒人能聽得懂。盡管在這裏,她又有了親人,可到底意難平。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世界,孤孤單單。


    她握了握拳頭,給自己打氣,顧九九,多愁善感可不是你的性格,加油吧,你一定可以的!


    這一刹那,她雙目迸發出耀眼的光芒,驚豔了顧彥琛,也震驚了一直站在她三尺開外的顧嘉夢。


    一直以來,顧嘉夢都知道,顧九九聰慧美麗,比她強上許多。而她唯一的優勢,是她才是真正的顧嘉夢。


    可現在想想,這個優勢委實算不得什麽。顧嘉夢在顧家隻活了十三年,今後的漫長人生都將是顧九九頂替。論血緣,她們用的是同一個身體,一樣的親疏。論感情,刻板沉悶的她又怎及聰明靈秀的顧九九?更遑論,她如今隻是一縷幽魂,不屬於陽世之人,她又有何資本去證明、去奪迴自己的身份?


    正廳裏,顧家一片祥和,其樂融融。顧嘉夢隻覺得寒意深入骨髓。或許,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即便是顧家得知了真相,要在她和顧九九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他們選擇的也是顧九九而不是她。


    這想法教她不寒而栗。燒著銀炭的正廳熱氣騰騰,她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她心裏隱隱有個念頭,這個身份也許並不是獨屬於她的。她顧嘉夢的存在,可能就是為了在恰當的時機給顧九九讓路。也許她隻是這身體暫時的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這身體終究是要屬於顧九九的。這荒謬的想法在她腦海揮之不去,似乎有個人在她耳邊重複:「那本來就是她的……」


    一遍又一遍,如魔音貫耳,她頭痛欲裂。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的十三年,又算是什麽?難道隻是她的臆想嗎?


    她拚盡全力,向自己身體撲去。拚著魂飛魄散,她也要努力迴到自己身體裏。


    顧九九身上的萬道金光,在刹那間化為利箭,射向顧嘉夢這個入侵者。


    鋪天蓋地的疼痛再次籠罩了她的全身,顧嘉夢看著自己虛化狀的「身體」被撕扯開,隨風四散,她再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才一點點凝聚起來,輕飄飄地懸在半空中。她清醒過來,俯視下方,驀然發現,這不是尚書府。


    靈魂出竅的數月中,她在自家上空飄蕩,對顧府的布局再熟悉不過了。這裏大氣古樸端莊凝重,與精致小巧的顧家全然不同。


    顧嘉夢見此地花木扶疏,院落潔淨,隱隱有些似曾相識,她一時想不出是何處。待看見青石路上行走的小沙彌,她才醒悟過來:這裏是慈恩寺。看寺中情景,竟像是春天來了。原來恍惚間數月已過。


    她活著的時候曾到慈恩寺上過香,還求過一個護身符,掛在頸中。此刻故地重遊,她不禁有些黯然,慈恩寺的護身符並不能護她周全。


    她嚐試著落在寺廟中,希望可以沾一點寺裏的福澤。——也許,寺裏的佛祖菩薩,會突然顯靈,保佑她迴她該去的地方呢。——盡管知道這可能微乎其微,但她還是不由得多了幾分精神。


    慈恩寺是本朝太子主持所建。當日先皇後病逝,太子請旨建寺,悼念亡母。皇帝想起結發妻子的種種好處,自然點頭應允。慈恩寺建成後,弘明法師入寺,做了主持。歲月流逝,慈恩寺竟儼然成了京城第一寺。


    算起來,慈恩寺也才數年光景,能有今日的聲望,不外乎是因為皇家所建,弘明法師主持。——慈恩寺的護身符可著實稱不上靈驗。


    這麽一想,顧嘉夢難免有些意興闌珊,她也失了求神拜佛的心思,隻管在寺中遊蕩。對她而言,魂歸何處並無區別,反正也不會有人懷念她,祭奠她。


    或許,她該認命了。


    青瓦白牆,草木深深,慈恩寺單看外表也看不出是皇家寺院。太子建寺的初衷是悼念亡母,因著先皇後慈悲,故對百姓開放,不拘身份,皆可去進柱香。久而久之,慈恩寺已經變成了京城達官貴人求神拜佛的不二去處。不過,慈恩寺的規矩,前殿盡可上香,禪房不留俗客。後院倒是安靜的很。


    通往禪房的小徑是青色卵石鋪就,一大片竹子將禪房與前殿分開,竹影婆娑。風吹竹動,愈發顯得靜謐。


    顧嘉夢的一顆心漸漸寧靜了下來,她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前飄。她甚至饒有興致地想,若是在夏季,赤了腳,踩在光溜溜的青石路上,該是何等的舒服!


    唉,她瞧瞧自己虛幻的身子,重重地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下降,試圖踩著青色卵石行走。


    她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脫了鞋襪,用力地踩著卵石,冰涼的卵石挨著她的腳掌,那涼意順著小腿蔓延,一直涼到心窩裏。她的唇畔浮上滿足的笑意,直到她睜開了眼。


    她垂眸凝望,她現下離地麵尚有寸許之距。腳踏實地的感覺,隻怕她要寄希望於來世了。許多事情,活著的時候,並未覺得有多珍貴。一旦逝去,才驚覺再難追迴。


    顧嘉夢站在陽光下,隻覺得淒涼無比。她自問不曾作惡,老天為何會這般待她?


    「阿彌陀佛。」一聲悠遠的佛號拉迴了她的思緒。她循聲望去,小路那頭,有兩個人緩步走了過來。當前者一身灰色僧衣,須發皆白,慈眉善目。單看儀表,就給人一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老僧身後立著一個玄衣男子,瞧著約莫二十來歲,頭發綰起,渾身上下無半點飾物。他正合十行禮,一雙手瑩白如玉。


    顧嘉夢下意識避了過去,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怎能輕易與外男見麵?飄了好遠後,她才迴過神來,她已然是死人了,人世間的規矩,早就不能束縛她了。更何況,這怎會是見麵?不過是一個孤魂留戀人間罷了。


    她歎了口氣,複又落了下來。忽聽老僧又道:「施主有此想法,實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大師說笑了。」那年輕男子的聲音卻也好聽,如同泉水流淌,清冷悅耳。


    顧嘉夢心中一動,下意識多看了他幾眼。她雖然不算機敏,卻也不是傻子。聽大師的意思,這個年輕男子似乎不是普通人。——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誰的一個想法能惠及百姓、恩被社稷?


    她細細打量著他,見他鬢若刀裁,眉如墨染,唇紅齒白,生就一副好相貌,隻是眉眼之間,透著那麽一股蕭索的味道,倒不像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顧嘉夢如今失意,她最見不得失意人。她心念微動,看得愈發認真。他綰發的玉簪通透無瑕,簡單的玄衣袖口隱約有暗紋浮動。再看看他腳上穿著的小朝靴,基本上,她能夠猜出這個人是誰。


    當今聖上身子康健,宮中頗多內寵,皇子皇女也有十數個。太子姬央居長,是先皇後費氏所出,論尊貴,無能及者。且太子聰敏純孝,天下皆知。


    朝野上下提起太子,皆是一片讚頌:「太子性高潔」、「太子純孝」、「太子謫仙人」、「太子龍章鳳姿,儀表不俗」……可惜,所有的誇讚似乎都是針對姬央而不是太子。在眾人眼中,太子是失足落入人間的仙家,卻不是堪當大任的東宮儲君。


    與此相對應的是,皇上不止一次提過,信王果敢,英王類君。比太子小四五歲的景王都開始辦差了,太子仍是一副超凡脫俗、高高在上的模樣。——自然,皇帝也不給他辦差的機會。


    前幾年,皇貴妃程氏建議給太子娶妻。一正妃二側妃人都選好,就等欽天監看日子了。誰料泰山地震,雖然未曾造成傷亡,但著實震驚了四方城裏的皇帝。


    欽天監連忙上書,聲稱,東嶽地震,震在東宮。太子命格尊貴,不宜早婚。


    皇帝無奈,隻得下詔,此事作罷。他又不能耽擱了人家姑娘,幹脆另選了青年才俊,指配為婚也就是了。皇上到底是心疼自己兒子,賜了不少美貌宮女過去。然而次日就聽說,那些宮女被太子發放銀兩遣返迴鄉了。


    聽說皇帝得知消息後,獨自在先皇後生前的寢宮靜坐了一夜。


    經此一事,民間傳言更多,據說見過太子的,都認為太子高潔,不會輕易沾染凡塵。甚至有人猜測,太子是天上的仙家來人間遊曆,也許哪天就迴天上去了。就像是前朝的昭敏太子,聰明毓秀,天縱英才,卻堪堪隻活到十八歲,身後連個子嗣都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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