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他十二歲生辰那日,父皇忽然贈予他一柄傳世寶劍,含笑晃了晃手中的詩書,戲謔問:“小旭,詩書與寶劍,不妨選上一選?”


    秦容旭倏地紅了眼睛,在父皇溫和地注視下,他囁嚅片刻,小心翼翼指了指那寶劍:“這個......”


    他說著緊緊盯著父皇的反應,像是生怕他不悅,又立即找補道:“不過於兒臣而言都尚可!兒臣......兒臣聽父皇的。”


    “朕如今是在問你。”父皇輕笑兩聲,點點他的鼻尖:“日後若想帶兵打仗,便得讓他人信服與你,若你能說服朕將寶劍贈你,朕便讓你去闖蕩一番。”


    那一日,秦容旭攥緊了拳頭,任性衝動了一迴。


    他答曰:“迴稟父皇,兒臣更願手握寶劍,護身後之人平安。”


    這次父皇沉默得更久,久到他險些將手心掐出血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曾鬆口。


    頭頂忽然被人一拍。


    這次父皇下手要比往日裏重得多,略顯鄭重的嗓音自上方響起。


    “小旭,記住你今日所言。”


    秦容旭驚喜地抬頭,連連應聲:“是......是!”


    就這樣,二皇子殿下小心翼翼、瞧人臉色的日子,被父皇抬手揭了過去。


    十二歲往後。


    秦容旭用了十餘年,終於讓天下忘了“母妃早逝、陛下膝前長大的二皇子”。


    隻記得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稱謂。


    百驍大將軍。


    待他功成名就歸來之際。


    父皇膝前多了另一人,朝中的風向詭譎,但秦容旭並不關心。


    他隻記得父皇拍著自己的肩膀,將五弟推到自己跟前時所說。


    “小旭,日後這便是你的‘身後之人’”。


    於是他恪盡職守。


    五弟的性子與父皇極像,不過少了幾分“儒雅”,更為機靈好動些。


    以至於自己耳邊常常不得安寧,總有人一聲聲不知疲倦地喚著“二皇兄”。


    見五弟對習武略有興致,秦容旭每每迴京時,都會耐心教上一教,也正因如此,五弟極其信任親近自己。


    即便後來對方被封為太子,這點也從未改變。


    但上天似乎一直不願眷顧他。


    他攀上過最高的山峰,也墜入過最黑的深淵。


    當變故將他毀得麵目全非之際,他恍惚間想,父皇是否也並非那般疼愛他,是否也曾預料過自己如今的淒慘。


    他名揚天下,一朝身陷囹吾。


    最信任的心腹通敵賣國,帶去的八千鐵騎歸來隻剩下一千。


    他的副將拚命攔下敵軍,被萬箭穿心,屍骨埋在萬千枯骨之下,無處可尋。


    剩下幾名心腹拖著重傷的自己。


    在途中倒下了一個又一個,卻依舊咬牙將他護送迴京。


    最後一位背著他來到玄京城門之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道,“百曉大將軍到”


    緊接著,便倒在了繁華觸及不到的邊沿。


    他離城門,不過幾步之遙。


    唯獨留下了自己,瞧著玄京大雪紛飛。


    這一瞧從跪地哭嚎到負手而立,從悲慟萬分到毫無情緒,從青絲如瀑到兩鬢斑白。


    從意氣風發到暮年今夕。


    他從萬人敬仰的大將軍,到再難提劍的廢人。


    廢人啊。


    這二字猶如千斤之重,壓得他不得不彎了背脊。


    可安寧總有盡頭,苦難卻了無盡期。


    他去雲遊四海,卻見四海皆平。


    他在桃園偶遇佳人,卻未能等來佳人來年再見,鳥雀銜枝立墳頭,無聲啜泣。


    唯有沉屙痼疾逢春便發,年年不相離。


    最可悲不過耳邊喧囂,無一處屬於自己,若戰死方能名垂青史,苟延殘喘便隻餘下苦悲無盡。


    他所護之人皆安然無恙,唯獨自己不成人形。


    五弟子女繞膝,妻妾成群,群臣擁戴,百姓感激。


    他偶爾瞧著覺得歡喜,真情實意的高興。


    偶爾又覺得落寞,因為他費盡心血得來的“名”,逐漸被“秦帝”的光華所遮掩。


    他人談起玄國,不再下意識脫口而出“百驍大將軍”,而是稱讚“秦帝”仁義。


    眾人瞧他的目光從欽佩到憐憫。


    他拚盡全力觸及到的東西,似乎他人唾手可得。


    而自己在這下墜的風中,再度......


    變迴了當初受人欺辱的螻蟻。


    不知何時,耳邊逐漸嘈雜起來。


    “秦帝仁義,對待賢王當真沒話說。”


    “秦帝自幼習武,三劍便將猛虎獵殺!”


    “賢王當初也算是功成名就,隻是如今......還好有秦帝看顧。”


    盛世太平,是眾人所期望的那般寧靜。


    那......我呢?


    秦容旭飽受風霜的心在寒苦的邊關未曾動搖半分。


    卻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京城,重重摔落在地。


    便又隻是賢王了嗎?


    讓天下記住“百驍”,他用了十餘年。


    世人“記住”賢王,卻不過短短兩年。


    既然世人忘我,那我又何苦再記世人?


    若上天棄我,那我又何故怨天尤人?


    這或許便是他苟活人間的懲戒。


    那雙憂鬱的眼睛蒙上了執念,秦容旭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冷靜的密謀。


    教唆淵帝弑父,借刀殺昭元皇後,陷害忠良之輩......


    曾經用謀略護天下人,如今卻恨不得用謀略屠天下人。


    秦容旭祭祖時常想,父皇若泉下有知,可會後悔將那柄寶劍贈予他。


    若父皇未曾贈予他寶劍,自己如今……是否能安穩一些。


    “砰”


    忽然,一陣沉悶的動靜響起。


    牢獄的大門被人打開,薄光溢進粘稠腐朽的暗地裏,點燃了賢親王眼底的不甘與冷情。


    那人步履穩健,不緊不慢地走進來。


    守衛打開了鐵鎖,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兩人一站一坐,目光皆是平靜。


    “皇叔。”


    良久,秦修弈緩緩開口。


    賢親王端坐在石床之上,輕輕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鏈條。


    “陛下好手段。”


    秦修弈:“不及皇叔半分。”


    賢親王:“若真如你所說,本王便不會如此狼狽。”


    秦修弈:“皇叔的風光無人能及,狼狽些也無傷大雅。”


    兩人間沉寂片刻,秦容旭忽然哂笑,“......你與你父皇,倒是極為相像。”


    “非也。”秦修弈盯著他,語氣淡淡道,“其實朕與皇叔,最為相像。”


    “父皇曾說,朕像他至親二人,一是母後......”他放輕了嗓音,一字一頓道,“二是皇叔。”


    賢親王眼中並無波動,隻是晃動鐵鏈的動作一停,語氣惡劣:“正因他愚蠢才會落得如此境地,而他至死也不知,是本王害他,簡直可悲可歎。”


    他說著看向秦修弈,像是試圖從他這位侄兒臉上瞧出一絲恨意來。


    但秦修弈的目光極為平靜,“朕知曉皇叔心中所想,隻是朕早已釋然。”


    “父皇母後慘死,朕的確怨過恨過,恨不得捉出幕後之人啖肉飲血。”


    “可一晃多年過去,朕又覺得,這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賢親王的笑意逐漸斂去,反倒是秦修弈勾起笑容。


    “父皇一生受人敬仰,對得起天下,無愧先祖,母後雖說是罪臣之女,卻也得一人偏愛,無怨無悔,林將軍戰死沙場,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至於這身後景,有朕替他們瞧著……隻不過是不在身邊,但至少存於心間。”


    “那......皇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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