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秦修弈並未明說,言辭隱晦,但總歸有人會往這方麵猜。


    霍少煊再怎麽不在意,也是一名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的男子,即便此法的確一舉兩得,既保全了賢親王的顏麵,又為他掃清了後路。


    可他霍少煊的顏麵何在?


    醉意驅使之下,霍少煊腦中閃過秦修弈笑吟吟的麵容,他嘴角微挑,忍不住輕笑一聲,瞧著十分陰森可怖。


    當真是大逆不道,他方才竟然想撕爛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再用阿婆常用的細針穿線,仔細地縫起來。


    縫兩層,嚴嚴實實,連風都不漏。


    啊……那張臉也是如此令人厭煩,幹脆揍成豬頭的模樣,再倒放進酒缸裏泡著,那想必一定順眼得多。


    霍少煊半闔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好在壽宴接近尾聲,眾人皆是臉色紅潤,兩眼發虛,互相拉扯著互訴衷腸,這麽一對比,兀自冷臉的霍相輔並不突兀。


    待到眾人打道迴府,秦修弈被賢親王絆住,他一邊迴應,一邊不著痕跡地朝霍少煊所在的方向掃了兩眼。


    隻見霍少煊步伐微飄,恰好撞到一位路過之人,那人愣了一下後垂頭細細打量霍少煊的臉色,似乎笑著說了句什麽,旋即扶著人朝外走去,瞧著分外和諧。


    秦修弈淡淡收迴視線,繼續笑著同賢親王互訴衷腸,心中卻思緒萬千。


    方才那人是……戶部侍郎,謝書年。


    其父乃左諫閣主,也就是當初點出“君相不合”,令霍少煊入宮作陪的領頭羊。


    -


    謝府的馬車內。


    一派和諧之下,是兩位互相嘲諷的人。


    方才大臣們三三兩兩往外走,皆是滿麵紅光,熟與不熟都點頭聊上幾句,謝書年有意借此問問霍少煊,誰料方才走近,就被他撞了一下。


    謝書年當時以為是什麽新路數,彎腰戲謔道,“霍大人,腳步這般虛浮,難不成真有什麽難言之隱?”


    霍少煊沒有立即迴答,頓了頓才迴了一個字,“滾。”


    謝書年微微一愣,特地低頭看了看對方的臉色,這才發覺霍少煊臉色紅潤,眼神迷離,他當即漏了聲笑,“喲,真醉呀。”


    霍少煊學著他笑著的模樣,語氣嘲諷,“是呀,謝大人沒瞎呀。”


    謝書年這才一邊笑一邊扶著他朝外走。


    兩人上了馬車,更加肆無忌憚,謝書年目光朝對方胯間掃了一眼,挺矜持的一觸即離,輕咳,“你……”


    “好得很。”霍少煊抬起臉,醉意明顯,似笑非笑,“應當比你管用些。”


    謝書年拍了拍折扇,很明顯地嘲笑,“大人說得對,隻可惜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今夜之後玄京諸位大人夢中賢婿就該換人咯。”


    霍少煊雖說腦袋昏沉,但並不妨礙他反唇相譏,“謝大人言之有理,不過霍某雖說擔不起這名,但也架不住諸位抬愛……謝大人若是當真覺得可惜,不妨去試上一試,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謝書年輕“嘖”一聲,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罷了,我貧不過你,隻是……陛下為何忽然相助,按理說他並不知朝中內情,你當年又把人氣……”


    霍少煊抬頭,冷冷地盯著他。


    謝書年頓了頓,隻好換了一種說法,“我的意思是,陛下本就親近賢親王,為何不順勢賜婚,如此一來你也算是天家的人,豈不是更好把控?”


    霍少煊擰眉,昏沉的意識令他無比難受,他並沒有立即迴答,而是低聲道,“……不迴宮,去霍府。”


    “用著人家的馬車,要求倒還挺多。”


    謝書年嗤笑一聲,但還是掀起簾幕與車夫說了一聲,而後迴頭等霍少煊的迴應。


    霍少煊沉吟片刻,迴了兩個字:“不知。”


    謝書年無語地靠著車壁,就聽他忽然又道,“你認為陛下當真一概不知嗎?”


    謝書年對這位新帝並不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當初他每每去見霍少煊,緊緊跟在對方身側的九皇子就會用一種帶有敵意的眼神瞧他,活像一隻護食的小崽子。


    嗯……還是一隻非常漂亮的小崽子。


    謝書年迴味了一下九皇子當年的純粹天真,又想到了如今壓迫感十足,如同刀子一般鋒利的兆安帝,瞬間清醒了。


    九皇子後來一直待在邊關,他聽過最多的,便是他領兵歸來的捷報,能有此謀略之人,若是看出了些門道,倒也並不奇怪。


    這於他們而言是件好事,但如此一來,陛下模棱兩可的態度便更加令人難以揣測。


    他正了正臉色,“你的意思是?”


    霍少煊沒有開口,謝書年收斂了笑意,氣氛在沉默中一點點凝重起來。


    “謝書年。”


    忽然,霍少煊沉聲開口,語氣很冷,又帶著點茫然,“我很老嗎?”


    謝書年凝重的神情僵住,饒是他也一愣,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麽?”


    霍相輔鬱悶地垂著頭,顯然不願意再說一遍。


    謝書年的臉色由白轉紅,悶聲側過頭,肩膀止不住顫抖。


    霍相輔如今二十有八,相貌更沒的說,劍眉星目,儀表堂堂,官場上淩厲果敢,平日裏裝模作樣,內裏是個不怕死又狡猾的狐狸。


    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當然與“老”字無關。


    謝書年怕傷其自尊,刻意憋著笑。


    霍少煊心煩地睜開眼:“發癲嗎?”


    謝書年揩去眼角笑出的淚珠,溫聲勸他,“你倒也不必如此介懷,陛下這法子雖說的確缺......欠妥了些,但一方麵穩住了賢親王的麵子,一方麵又讓你得以脫身,拋開那事不說,是兩全之計。”


    霍少煊抬起頭,較真道,“這拋開的並非‘那事’,而是我霍少煊尊嚴。”


    他大抵真的是醉了,謝書年由衷地想。


    否則若是放在平常,今日霍少煊無論有多麽意難平,都不會表露出來分毫。


    看來陛下這兩句話傷人太深,令霍少煊極為在意。


    “不過也是......”謝書年喃喃自語,任誰讓過去情同手足之人這般詆毀,恐怕心裏都不會舒坦的,跟醉酒之人沒辦法詳談,隻得等明日對方酒醒了再說。


    謝書年輕笑一聲,仗著對方意識不清醒,譏諷道,“霍大人,平日裏國宴也沒瞧你失了分寸,人前從不醉酒,想來這心中也是分外不平。”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胡亂充當什麽聖賢之輩,他並非要你展翼相護的雛鷹,如今也早已羽翼豐滿,得是你站在他的背後去瞧這廣袤無垠的大地,你並非優柔寡斷之人,為何到如今都躊躇不前?”


    霍少煊也不知能否用殘識讀懂他話裏的意思,兀自沉默了一會兒後,低聲道。


    “......他不信我。”


    謝書年輕笑,不置可否。


    “我大抵能猜到些......就算你想著順水推舟,循循善誘,用細線慢慢領著他去瞧水落石出,讓他在你鋪好的路上一點點看清,這樣一來的確能保他少受些傷害,可你莫不是忘了,那位在風關佛擋殺佛、魔來斬魔之時,你我皆在京中幫不了什麽。”


    “少煊,究竟是他不信你......”謝書年語氣淡淡的,一字一頓道,“還是你不信他?”


    馬車內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霍府,霍少煊都垂著頭,並未迴應他。


    謝書年早有預料,打了個哈欠,敷衍地抓住霍少煊的胳膊,將人架了下去,霍府的下人連忙出來迎接,謝書年聽見霍少煊忽然嘟囔了幾句什麽。


    他一頓,旋即立馬將耳朵湊過去聽,“什麽?”


    霍少煊小聲道:“秦修弈這個畜生.....”


    “混賬......唔!”


    見他還要口出狂言,饒是謝書年也驚出一聲冷汗,下意識迴頭迅速四處看了看,旋即麵無表情地抬手捂住他的嘴,也不敢將他交給下人了,扶著霍少煊就往裏走,朝人笑得得體溫和,“我送霍大人進去。”


    霍府的下人並未阻攔,隻是在一旁跟著連連道謝,許是一路掙紮累著了霍少煊,等到謝書年將他扔到床榻上的時候,對方一轉身,順勢抱著被褥沒了動靜。


    謝書年理了理衣裳,鬆了口氣。


    “勞煩謝大人了。”


    府中的下人伺候霍少煊歇息。


    謝書年離開霍府,想起霍少煊模棱兩可的話語,眼中蒙上了一層深意。


    陛下,摸不透啊。


    -


    宮內。


    “按陛下的旨意,任東元遣來二位心腹,如今已在接應下順利入城。”魏庭軒低聲道,“陛下一聲令下,即可行事。”


    “讓他們隨時待命。”秦修弈褪下外衣,拿起一旁的蒙麵黑袍,淡淡道,“如今賢親王已然失去拉攏霍少煊的可能,那麽以他的性格不會坐以待斃,這幾日必然有動作。”


    “對了,明日記得將雙玄玉給霍少煊送過去。”


    “……是。”魏庭軒無語凝噎地應了一聲,旋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正如陛下所料,此前種種並非巧合,霍相輔的確有意無意將局勢朝我們所期望的方向引,無論是揭發戶部尚書,還是借著許三清整垮蘇大人。”


    “霍少煊不會'無意',更不會做多餘之事,按理說他與我們在同一陣營,但我並不完全信他。”秦修弈淡淡地係好腰帶,眼中的情緒並不濃烈,“不必糾結,靜候結果便是。”


    “是。”魏庭軒讚同地點頭,而後沉默地望向陛下蒙麵刺客的打扮,“陛下?”


    秦修弈麵不改色地輕笑一聲,修長的手指勾上蒙麵,隔著一層布料,他的嗓音有些悶,卻難掩愉悅。


    “朕去瞧瞧這位可疑的家夥,如今是否安好。”


    作者有話說:


    小九傲嬌臉: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預告


    問:腹黑帝王的圈套你跳不跳?


    少煊:……跳就跳。


    第47章 留念


    月明星稀。


    霍府相較於京中其他權貴,的確冷清了些。


    一道黑影身姿輕盈,迅速躍入後院小徑,輕車熟路地朝霍少煊的院子掠去。


    這一路十分靜謐,秦修弈神情淡淡,他緩下腳步,透過稀疏的月光,靜靜打量著四周。


    院中的一顆梧桐原本粗壯繁茂,遮住清淺的池塘,每到秋日,便鋪了一池金光。


    他過往偷閑時便喜歡躲在那枝葉遮擋的院牆之上,瞧著下方來往尋他的仆人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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