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蘇恆的生日。

    他在月當中天時出生,與亂世裏諸多豪傑一般,都是有些祥瑞異兆的。諸如金光、異香、紅霞、吉夢之類,傳得神乎其神。

    世人偏都愛信這些,讖緯之事又每每靈驗,怪力亂神之說便也甚囂塵上。

    隻怕自始皇帝以來,從沒有哪個朝代如本朝這般和這些神神道道糾纏不清。

    當年蘇恆和舅舅都是不信這些無稽之談的。不同的是,蘇恆縱然不信,也有人愛去傳他。早在他起兵之前,欽天監藏的讖書裏便有些關於他的句子。甚至早年關於戾帝的那些讖言,細細追究起來,也多是應在他的身上。他能在短短五年裏,從一介一無所有的落魄王孫成為天下之主,與這些讖緯之說不無關係。

    當年舅舅笑稱他是“受命於天”,隻怕心裏也多有感慨。

    無論出身、才能,還是實打實的拚殺、經營,舅舅都不曾輸給蘇恆,偏偏敗在半真半假的天命上,任是誰都不能甘心吧……

    我這一胎懷得辛苦,上迴腹痛之後,便一直不怎麽妥當。太醫來看過,隻說讓我放寬了心靜養。

    這陣子我確實思慮過重,很多事也不能與紅葉說,便都憋在心裏麵。我自己也想放下來,凡事便都往朗闊裏想。然而每每夜半醒來,更深人靜時,諸多雜事紛湧入懷,便再無法睡著。

    於是越發忐忑。宮裏的事悉數不加過問,每日裏隻讀讀書,賞賞花,看看歌舞,聊以遣懷。隻怕腹中孩子再有不妥。

    幸而蘇恆這幾日都不宿在椒房殿。眼前清淨時,心思也能輕一分。

    蘇恆的生辰,照例有後妃朝賀和百官朝賀,白日裏賜宴群臣,夜裏自然是與後妃遊樂。算來也是一天不閑的。

    我自然不能去。

    外間熱鬧,殿裏些個年輕的小姑娘便有些心猿意馬。紅葉看她們憋得慌,幹脆尋些摘荷葉、取笸籮之類的小事,打發她們出去辦。又怕我這邊受了冷落,便事事順著我。她嘴最笨,卻也試著說笑話給我聽,隻弄得我哭笑不得。

    臨近晌午的時候,中宮謁者令來奏稟,說是幾家公侯夫人上書求見。

    我自入主椒房殿,幾經波折。先是景兒夭折,繼而舅舅戰死,我自己也纏綿病榻,沈家更是日漸衰敗。眼看著便是不能長久的架勢,外間命婦便都對我不遠不近,最多不失禮節罷了。

    今日卻紛紛往我這裏遞牌子,實在讓人好奇得緊。

    我便看向紅葉,道:“你挑個日子,讓她們一道來吧。”

    有人來通報時,紅葉已收了那些笨拙的笑話,此刻隻是垂了頭不言語,麵上微微有些漲紅,顯然是知道什麽事。也顯然是不好跟我說。

    我問:“怎麽了?”

    紅葉咬了咬嘴唇,依舊不答,我不由就起了興致。往枕頭上靠了靠,懶懶的歪著,吩咐道:“都退下。”

    人都退出去了,紅葉方上前跪下,睫毛低垂著,輕輕托了我的手,道:“小姐,秀成少爺到長安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紅葉垂了睫毛,道:“……衛家,秀成少爺。”

    往事久遠,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衛家二公子衛秀,乳名是喚作秀成的。

    河東衛家與沈家素有姻親,衛家太夫人正是沈家族女。當年衛家往河北避難,便住在沈家隔壁。

    衛家三代出了兩任帝師,無論家學、名望還是富貴,都是一時之最,奈何子息不蕃,宗族嫡子少有活過三十歲的。衛秀的父親衛瑜是當時天下第一名士,我的姑姑曾對我說,那才是真的傾世風流,什麽顧長卿、周如璉,與他相比,都過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當時眾望所歸,人人皆以為衛瑜能力挽狂瀾,澄清海內。誰知他也沒逃過衛家男丁“苗而不秀”的宿命,二十七歲上一場風寒便讓他命歸黃泉。

    衛秀是遺腹子,獨苗中的獨苗,偏偏生而體弱多病。

    別家都盼子弟成才,衛家太夫人卻隻望衛秀成人。給他取名秀成,希望這棵獨苗能順利的抽穗開花,籽粒成熟,其餘別無所求。

    衛家搬到邯鄲時,衛秀隻有五歲。沈、衛兩家時常走動,因我與他年紀相仿,兩家祖母便愛把我們接到一處,養在膝下逗樂,也算是兒時玩伴。

    衛秀生得好看,動靜皆宜,又天賦異稟,過目成誦。人人皆說他有其父之風,可望大成。父親一度動過心思,想將我許配給他。

    我自然不願——他明麵上裝得善良柔弱,本性卻殘虐暴戾。自己多病,便見不得別人鮮活。我兒時曾養過一隻八哥,他說喜歡,我便送與他解悶。隔日他便燉成湯羹,騙我去吃。我養過的花草貓狗,也無一不被他摧殘致死。

    彼時我尚不懂得隱忍,被欺負了上手便揍,結果被他算計,迴迴都讓祖母撞見訓斥,他還假惺惺幫我開脫,實在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不過他一個多跑了兩步都會連累下人挨罵的病秧子,我也懶得與他計較。年齡漸長,便慢慢與他和睦起來。可是要我嫁他,卻絕對不答應的。

    幸而他的病弱深入人心,母親和舅舅深怕我嫁過去便要守寡,全力勸阻,此事便不了了之。

    再後來,沈家與蘇恆綁在一起,他則娶了蜀郡李玨的族妹。兩邊更是斷了往來。

    戾帝事敗,他跟著逃去益州,到如今也有五年了。挑這個時候來長安,也不知道他安得什麽心。

    我便問紅葉:“他去找過哥哥了?”

    紅葉點了點頭,“秀成少爺想見陛下。少爺知道他遲早找到小姐身上,因此吩咐過奴婢——小姐,秀成少爺行事乖違,心思叵測。陛下也一貫厭惡他,小姐還是該避嫌的。”

    蘇恆厭惡衛秀雖不曾明言,卻也不是什麽秘密。

    戾帝死後,連朱威與顧仲卿都能得到重用。衛秀名滿天下,比他們更為世人看重,卻不得不逃往益州,便可見一斑。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蘇恆如今想要分化蜀地勢力,想必他很願意厚待衛秀,做足姿態。

    若衛秀找對了人,比如李遊或是楚平,此刻他必已在麒麟殿裏領宴了。但他偏不去找這些人,卻要去找些奉朝請的公侯。

    這些人既要避嫌,便不敢冒然上奏替他引見。卻又知道事關伐蜀,不能阻斷他的門路。便隻好勞動夫人們,從我這裏打開缺口,試探蘇恆的態度。

    哥哥看透了衛秀的為人,便也料想到了他的行事。看來衛秀此行,果真不安好心。

    我搖頭笑道:“阿秀做事,確實招人厭。”

    紅葉道:“這些公侯夫人必是來為秀成少爺說項的。讓陛下知道了反而徒添心事,不如不見。”

    我說:“見還是要見的。陛下厚待功臣,我也不好與他們的夫人太疏遠……哥哥叮囑的事我記下了,你不必擔心。”

    紅葉頓了頓,似乎還想規勸,卻終於沒說出口。隻道:“諾……陛下壽誕有三日朝假,十九日太醫要來請脈,二十又是休沐。不如就在二十一日召見她們,小姐覺得呢?”

    這一拖可就是六天,任什麽事也都耽誤了。紅葉還真是不懂得圓滑。

    我不由笑起來,“朝臣休假還礙得住我見命婦了?”

    紅葉也彎了眉眼,道:“朝臣休沐,自然是要在家陪夫人的。”

    我想

    ,說不定還有彩袖殷勤、紅顏醉卻,等著他們去詩酒暢懷、歌舞盡歡呢,未必就要在家陪夫人。然而對上紅葉黑柔的眸子,終究沒有說出口,便點了點頭,“去傳話吧。”

    紅葉方鬆一口氣,脆生生的應下了。

    時隔久遠,上一世很多事都記不得了。

    經這麽一提,我倒是隱約記起,上一世這個時候,衛秀似乎也是來過長安的。

    但當時我病得厲害,他做了些什麽,我倒是真不清楚。

    不過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必然不可能規規矩矩來依附蘇恆,盡管眼下看來這是衛家最好的選擇——世人都認為衛秀必定能重振衛家,然而我卻實在覺得他是衛家的魔星。他不是個能被家族綁住的人,反倒是為他一時之興拖累滿門,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就譬如當年,人人都盼著他娶我的表妹或是堂妹,他卻非要與蜀郡李家聯姻,和沈家反目不可。

    衛家存亡,也不過為他一己之私。

    這種人你壓根抓不到要害,除了哥哥和楚平那種狐狸,誰都猜不透他到底想幹什麽。一不小心便會被他拖著同歸於盡。

    這件事上,我確實還是該聽哥哥的,不趟這攤渾水。

    作者有話要說:停更太久,都忘了自己寫過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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