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恍然,望向周賜。實在不信他竟然肯老老實實主動帶上了轡頭。

    他一身抱負,這一件我心知肚明。否則當初他時時明了天下局勢,屢屢在關鍵時刻現身相助,難道是生而知之?自然是有心關注。

    他縱然隱居,心裏向往的也是諸葛亮,而非陶淵明。

    然而世上就是有那麽一種人,危難時挺身而出,功成後卻要全身而退。我一直以為周賜便是這種人。

    上一世這個時候,蘇恆也不是沒有宣他入京,然而他中途便翩然遠去,遍尋不著。蘇恆知道他有意躲避,便也不再強求。還因此成就一段佳話。

    這一世他為什麽就答應了?

    我並不覺得問題出在我的身上。便轉而望向蘇恆。

    殿內歌舞正好。禦膳房已將大雁用調了蜜糖、填了香料,烤的香氣蒸騰送上來。

    那一行六隻大雁,哥哥和劉君宇各射下一隻,周賜射下兩隻。蘇恆見楚平兩箭不中,便替他開弓,一箭離弦,同樣射中雙雁。此時席間六人,便一人一隻。

    那大雁烤製得好,蜜光油亮,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肉卻緊瘦,我捉了半天匕首不知該從哪裏片了來吃。

    蘇恆望了我一會兒,終於還是從我手上截了匕首,幫我將肉片到碟子裏。

    我便用麥餅裹了,先往他嘴裏填了一卷。

    他眯了眼睛,張嘴接了,便不再理我。

    匕首終究也沒有還給我。

    我不好直接開口要,便望著。他說:“朕想了想,你手上確實不要留利器比較好。”

    我一時沒迴神,他便接著說:“萬一割了手,又要令人心疼。”

    他不看我,然而眼睛柔柔眯著,聲音令人心都要酥軟了。

    可惜我無論如何也裝不出羞澀動情來了,便依舊隻是垂了頭,默默的吃東西。

    心裏已經有些恍悟了。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幾乎恨我欲我死,半步也不踏進椒房殿。我那時身子更弱些,又懷了婉清,幾乎起不來床。他卻在謀劃著要將韶兒給劉君宇教導,又無故要為劉碧君晉位。朝中上下人人皆知,蘇恆已對我絕情,隻怕很難再容下我了。

    周賜說,新不如故。那時蘇恆卻顯然要為了新歡,將糟糠之妻逐下堂去。

    周賜雖然屢屢危難時相助,然而到底比不得哥哥和楚平這些從

    頭到尾追隨蘇恆的人,何況隴西周家是在戾帝事敗之後才依附蘇恆。等蘇恆立穩了足,勢必要剪除周李兩家的勢力。周賜所能讓蘇恆刮目相看的,好令他免於秋後算賬的,不過是“貧賤之交”四個字。

    然而當一個人連糟糠之妻都容不下時,你如何敢信他對貧賤之交的誠意?

    周賜想必正是認清了這一點,才會抽身而去。

    不過那個時候,蘇恆疑心我要殺他,隻是想廢掉我,也不算絕情。

    真正可怕的,是那個刺殺蘇恆,又嫁禍給我的人。不過,隻要知道戾帝的素質刀落在了誰的手上,便能順藤摸瓜,將疑犯找出來。

    而戾帝的舊部大都逃到了蜀地——看來這件事,我還是要請周賜來幫忙。

    宴席已近了尾聲,端上來的菜也漸漸少了。

    禦膳房呈上的毛蛤肉質白嫩,蘇恆為我剝了一碟,然而我夾了一隻含在嘴裏,隻覺肥膩腥膻,吞吐都不是,有些惡心,便想喝點黃酒。

    蘇恆攔了,道:“取一碟薑汁白醋來,不用黃酒。”

    而後把手帕給我,低聲道:“吐出來。”

    我強咽下去,隻暗暗將手帕接了,揣在懷裏。蘇恆笑了笑,將一個龍眼大的小玉盅遞到我跟前,我低頭去看,見裏麵盛了小半盅黃酒。

    他扶了我的背,道:“抿一口吧。”

    我有心全他的麵子,他卻越見殷勤。我不由無奈,飛速抿了一口,道:“還在席上。”

    蘇恆低聲笑道:“這就散了。”

    一麵不由分說扶了我起身,道:“朕和皇後有些累了,你們玩樂著,我們先退場了。”

    我身上乏倦,蘇恆便直帶我迴了宣室殿的寢殿。

    外間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天際雲上最後一線金明也泯了,涼風舒緩。天黑藍得通透,星子一芒一芒的浮現,漸漸繁星當空。

    又到了該用晚膳的時候。

    我說:“韶兒隻怕又要找我了。”

    蘇恆道:“他是個男孩子,太粘人也不好。”

    我笑道:“我隻是想,能多陪他一刻也是好的。”

    蘇恆便從後麵抱了我。他身上暖,隱隱透了些麝香味,令人心氣浮躁。我卻倦得懶得掙紮。他親了親我的脖子,我隻懶懶的歪在他的身上。

    他說:“咱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我點了點頭,他又說

    :“一個太少……男孩子要成群結隊才熱鬧,女孩子也要有個伴兒才好……”

    我隻說:“好。”

    他便扳了我的肩膀親吻。我迴身攬住他的脖子。

    綿密悠長,令人透不過氣來。

    我腦海中舞姬纖柔的腰肢花莖般易折,飛旋不止。許是看得久了,此刻眼前全是繽紛落花。

    待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床上。

    蘇恆目光幽深,眼睛黑柔得像是一潭春水,瀲灩生波。我已經很久不曾這樣與他對視過,然而凝望片刻,依舊覺得沉迷。

    燭花劈啪的爆開來,紗帳無風搖擺,氤氳如煙。

    我抬手扶上他的臉頰,他閉了眼睛,睫毛撩過我的拇指。

    我說:“陛下生得真好看。”

    他不答話,隻說:“朕也隻是想,能多與你相聚一刻也是好的。”

    可惜韶華將逝,盛年已至。世事繁蕪,欲求無盡,而我與他都已不再是少年。

    我隻是想,也許有一日我見不到他了,追憶當初,也會覺得惆悵吧。

    縱然是假象,我們畢竟也曾經有過那麽美好的一段過往

    入了五月,天氣越發的炎熱起來,又燥得厲害。

    宮裏人皆換上了紗衣,紗衣卻不遮日頭,一個個便曬得黑起來。我與紅葉倒不在意,然而這一殿十幾歲的小姑娘,那個不是愛美的?便日日搗鼓些花花水水,沾染得滿殿花草清香。日頭過了晌午,熱氣自殿外一點點侵進來,那香氣便越發幽淡沁衣。

    陳美人殿裏新開了玫瑰花,因著紅葉在蒸新的玫瑰露,這一日她便遣玉枝掐了一笸籮送過來。我午睡才醒,她便也自己來串門。

    我身上懶得厲害,便將她讓進屋來,坐在床上說話。

    她大約也看出來我的疲態,便問:“已是交夏的時候了,娘娘身上還是不好嗎?”

    我說:“這些天天氣越悶,吃不下東西去。其他都還好,就是憊懶。”

    陳美人道:“我小的時候也耐不住熱氣,我娘便將綠豆芽掐頭去尾,用開水焯過,箅掉水涼一涼,拿米醋、香油、薑絲、花椒一拌,吃在嘴裏又脆又爽,最下飯不過。”

    她這麽一說,我想到那脆爽的口感,一時竟也有些饞了。便差遣了宮女去照著法子做。

    陳美人便笑道:“配上煮的嫩滑乳白的豆腐湯,什麽美味也比不過。

    ”

    我們這邊聊著,外間便來人通稟,說是有太醫求見。

    陳美人起身迴避,我便拉了她,道:“太醫令最近難得出診一迴,你便留下,讓他一並請了脈不好?”

    陳美人笑道:“我身子健壯,倒是少見大夫。”卻還是留下了。

    然而見了太醫令,我與她不由就都噤聲了。

    晁太醫年紀本來就大些,也許這些時日在太後跟前忐忑久了,身上已明顯見瘦,眼圈烏青,顯然已有些時日不得安穩覺了。

    然而依舊敬業。診脈時麵上平緩,讓人看了先覺得病症輕了一般。

    一麵問我道:“娘娘這幾日可有覺得頭痛、昏沉?”

    我說是,想了想,又說:“前幾日遊園時似乎侵了地氣,夜裏少有些咳嗽。”

    晁太醫便點了點頭。

    陳美人也說:“長安這幾日確實燥熱,我那邊臨著金明池還稍好一些,然而夜裏不甚讓水汽涼著了,也要咳嗽幾日。”

    我笑道:“可不是。我還在想,湯泉宮水汽溫潤,氣候又好,若太後大安了,我便去歇養幾日,也潤一潤肺氣,養一養身子。”

    陳美人笑道:“這如何使得?”

    我說:“一樣的正宮大殿,倒沒什麽使不得。隻是遠了些……總之先吃幾副藥看看吧。”

    便望向太醫令。

    太醫令笑道:“容臣仔細斟酌方子……先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我心中跟著舒了一口氣,歡喜過後,又道:“可否勞煩晁太醫先不稟給皇上?我想親自與他說。”

    晁太醫捋著胡子,點頭笑道:“好,好,自然是該娘娘親口告訴陛下。”

    太後病著,未央宮這邊也有些時日沒有太醫令前來診脈。太醫院其他大夫雖也是好的,然而還是太醫令更令人放心些,我便又命晁太醫去其他各殿走走,給別的美人、良人看診一番。

    我去宣室殿侍宴和懷了身孕的消息,前後腳傳到長信殿去。

    太後似乎很受了點打擊,病體越發沉重,已經霸著兩個太醫令了,卻還是巴巴的遣人又把晁太醫喚去。

    麵上的關懷卻也沒落下,不一刻便遣了孫媽媽來問了幾句話,又囑咐我安心靜養,頒了賞賜。

    賞賜裏有一本《金剛經》,金箔絹絲的封麵,翻開來,便見裏麵梵文如蟻,娟秀細密。那墨色鮮紅,卻比朱砂更

    多一分滯重厚實。

    陳美人皺眉望了一會兒,笑道:“太後老人家出手就是不凡,我見識短淺了,竟不知道這佛經是用什麽抄的。”

    我說:“是珊瑚粉。這東西無論磨得怎麽細,下筆都滯澀,著色也難。要抄這麽清晰,隻怕每個字都得描上四五遍,最費神費力。”

    陳美人笑道:“太後娘娘確實篤敬虔誠,也確實是心疼娘娘的。”

    我笑道:“可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吧……這一章是昨晚的

    好不容易敲好了,結果莫名其妙斷網了,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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