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午確實是八麵玲瓏,才過了一日,消息便遞到了我手上。

    昨晚做的槐花餅,韶兒很喜歡吃,我想著如今時節已不早,隻怕過幾天槐花便要老謝,那時就不好吃了。因此讓紅葉去知會禦膳房,再蒸一屜槐花餅來。

    紅葉帶了食盒去取,迴來時,就發現食盒裏多了張字條。

    “是禦膳房。”紅葉道,“那漆盒我隻在禦膳房放了一下,中間出去答了句話,錯眼也就幾步路的功夫。沒在別處放過。”

    我說:“看清是誰了沒?”

    紅葉略一遲疑,道:“屋裏七八個人呢,又是午膳的功夫,各殿都有人去……”

    人多,手雜,她自然是沒看到的。然而這個人,我卻必須得找出來的。

    便將字條拿出來,記下上麵的字,再原樣放迴去,笑道:“這還不好辦——你再迴去一趟,就說盒子拿錯了。”

    紅葉道:“紫檀木鳳紋盒,一眼就認出來了,哪裏能拿錯?”才說完,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若拿錯了盒子,字條自然也就放錯了盒子,隻怕放字條的人比誰都著急。必然會再上前確認一下。”

    我說:“嗯。趕緊的,晚了的話就不管用了。”

    紅葉忙提了食盒出去。

    我便專心的將字重新默寫出來。

    “癸/丙七/三一/七六”

    這個陳午……竟然在跟我打啞謎。

    我不由頭痛,我最不擅長的,恰恰就是解謎。

    青杏兒大概看我苦惱了,便也蹭過來,悄悄的往紙上看了一眼,皺了眉頭,道:“倒像個編號。”

    我卻沒往這上麵想。聽她這麽說,立時便明白過來。

    ——陳午被太後烏龍給關進去的那天晚上,似乎是在翻書的。

    若不是橫生枝節,隻怕這次的事情,就要遠遠比我想的複雜了。

    然而再難也都要麵對的,我便吩咐青杏兒道:“你就照著這個編號,去太醫院藏書閣把書找來吧。”

    青杏兒似乎並不畏懼翻書,連猶豫都沒有,喜滋滋的接了勘和便去了。

    紅葉果真找出了幫陳午遞信兒的人,卻也沒打草驚蛇,隻暗暗的記在心裏。又托了玉枝去將盒子取迴來。

    她做事確實是穩妥的。

    而青杏兒從太醫院拿迴來的,似乎是前朝某個太醫的行醫手記。

    我翻到第七十六頁,看到的是一個案例。看記錄,也不過是尋常的絞腸痧,太醫也用尋常的法子醫治,讓那妃子將腸胃中的穢物吐盡了,便平複下來。誰知半夜的時候,那個妃子吐血不止,片刻功夫便亡故了。

    下麵是大段藥理,而後記下處方和對症。我看的眼花,便跳過去。

    正在想陳午讓我看這種東西的用意,便瞟到眉邊用宿墨標下的兩個字“孝明”。

    我手上不由就一頓。往前翻看日子,確實是桓帝一朝的舊事。

    忙將整本書都翻下來。三處標注了“孝明”二字的案主,一個也沒活下來。而孝明皇太後自己的案例,卻隻諱莫如深的記了症狀與處方,無片言解釋。

    我默然無語,隻在心中靜靜揣度陳午的用意。

    ——他自然不是想告訴我孝明皇太後的死因。

    隻怕是我中的毒,與孝明皇太後有些淵源。而陳午不是知道解法,就是知道下毒的人。

    他是想和我做場交易。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上一世被廢迴家後,表兄已為我解了身上的毒,用的三個方子,我記得一清二楚,如今吃了也有些時候。前幾日我寫給清揚看的,正是第一個處方——說是表兄開給嫂子吃的,其實是騙清揚的。

    我並不需要再從陳午手上拿解藥。

    然而該追查,還是要追查下去的。

    ……我記得那天,陳午奉了我和蘇恆的旨意,去給我的嫂子看過診,他定然看出來端倪。我所疑惑的是,若真的是太後下的毒,她定然不會瞞過陳午去。陳午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跑去翻什麽醫案。

    隻怕還是得他親自為我解惑的。

    沒幾日,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還是上迴禦史彈劾哥哥的餘波。被蘇恆將折子當麵丟迴去後,那個叫房瑄的禦史並沒有就此消停,反而又上了本折子,給哥哥網羅了四大罪名,擺出了要與他魚死網破的架勢。

    ——也怪當日蘇恆處置得太不留情麵了,房瑄羞憤欲死,自然也就顧不得性命了。

    四個罪名全是虛的,最可笑的是,竟都與哥哥的處事截然相反——挾功自傲、擅權自專、斂財自肥、結黨自保。隻第三條聽上去像是有些道理,畢竟沈家巨富世人皆知,然而但凡隨蘇恆打過天下的人,便都知道沈家家底之富實、散財之不吝,更該知道哥哥的經營手段,實在無需自汙斂財。

    當

    初亂世經年、田畝荒廢,連戾帝憑王孫之尊、唿聲之高,都曾軍糧匱乏,全軍不得不靠荇藻與水螺充饑。蘇恆卻因為有哥哥的周轉,麾下兵士不曾斷過炊爨、短過衣甲。每每到了人人皆以為捉襟見肘、錢糧不繼的時候,哥哥便能變著法子從別處摳出軍需來、渡過難關。

    如今百姓休養生息,用錢的地方卻多,實在離不開哥哥的調度周轉。

    還沒卸磨呢,房瑄便急著殺驢,誰會依他?

    司空許文本第一個為哥哥作保,又將陳午的事攬到自己身上,引咎辭官。

    許文本辭官,能接替他的,隻有少府寺卿莫暢、宗正蘇辨和哥哥。莫暢也牽扯到陳午的事裏,蘇辯年老無為,不過掛個虛職。許文本真要辭了官,領司空事的,勢必是哥哥。

    房瑄因此惱羞成怒,連著三天沒有去上朝。

    而哥哥該幹什麽幹什麽,一麵往南方調度糧草,一麵又散了沈家在河北的私倉米糧,借貸給代郡和漁陽的百姓,好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候。

    平陽與我說,哥哥這迴在河北,一次便散了三百萬錢和一萬石粟米。

    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露富,哥哥與蘇恆,也確實是兩不相疑了。

    聽說太後為此事很埋怨了劉君宇一迴,說是他早就知道蘇恆要南征,急需錢糧。劉家在南陽也是鄉紳豪富,三百萬錢和一萬石米還拿不出來?白白讓沈君正出了一場風頭。

    而後便在蘇恆跟前誇讚了哥哥,卻又委婉的提醒他,國家大事,讓私家出錢糧,是不是不太好?

    蘇恆隻說:“外廷的事兒子心中有數,母親便不必操心了。”

    太後身上才見“起色”,蘇恆這麽一說,她便又臥床了幾天。

    天氣越熱,我身上便越懶得厲害。

    這天傍晚的時候,蘇恆來傳話,說是留了周賜和哥哥喝酒,稍晚些再來。

    ——我這邊頭昏腦脹跟陳午打啞謎的當口,周賜卻逍遙自在的失蹤了好幾天。

    然而馬有失蹄,這一日他終於在灞橋西的酒肆裏被人翻出來。

    據說蘇恆就把尋找周賜的任務交到了長安府。褚令儀動了真氣,不止張榜懸賞通緝,而且找到後不由分說直接押解到禦前,憤慨不已的當麵彈劾他:身為散騎常侍,不在禦前侍奉以備顧問,反而私自離職飲酒遊蕩,簡直是米蠹飯囊、官場敗類。

    不過他倒也不算糊塗,知道周賜原本就是閑雲野鶴一

    樣的人物,讓他受辱必然招致天下士子的口筆,總算沒有自作主張先打了他再交差。隻拿眼睛剜了他一頓,周賜自然不痛不癢。

    蘇恆獎賞了褚令儀,好言好語將他打發走了。而後為周賜設宴壓驚。

    周賜這迴終於乖巧下來,隻說:“陛下得了好鷹犬。”又看哥哥,便笑道:“我就是一包茅草,與沈大人同席,實在自慚形穢,陛下容我改日再來吧。”

    蘇恆終於能抓住他說正事了,如何肯放他走?

    自從北宮門換了掌鑰宮女,我這邊的消息便靈通了不少。

    連楚平的車在路上與平陽的車對麵遇到,楚平讓了道,平陽一聲謝也沒說,都有人到我跟前來議論一番。關於周賜與劉君宇的流言,更是數不勝數。我已經懶得去聽。

    然而這迴哥哥和周賜同席,意義卻又有不同。

    隻怕劉君宇這迴是真的失了先機,這一世伐蜀的主將,大約要換成周賜了。

    我便笑道:“周賜的嘴還是那麽不饒人,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

    “鷹犬”二字用來形容褚令儀,確實再貼切不過。

    ——貼切固然貼切,然而這世上讀書人,越是清肅的酷吏越是把自己當椽梁脊柱,被稱作鷹犬隻怕會惱羞成怒。褚令儀又是個敢帶兵硬闖公主府,在平陽眼皮子底下殺人的混不吝。日後若讓他拿到了周賜的錯,還有善了嗎?

    紅葉說:“若不當官,其實也沒這麽要緊。周公子原本就不該被俗禮約束的。”

    問題恰恰是,蘇恆要逼他當官了。

    我笑道:“那也得皇上給他清閑。”

    紅葉便不說話了。

    雖說人各有誌,強求不得,然而周賜出身世家,受一方奉養,又生在不那麽太平的世道裏,但凡他有一點誌氣和良心,也該有所作為。而不是一味避世自保。

    再看看紅葉,她隻是垂著睫毛,一副打死也不肯沾惹上周賜的是非的模樣,隻能無奈搖頭。隻能靠我自己來推周賜一把了。

    便道:“殿裏不是新蒸了槐米飯嗎?再你去膳食坊煮兩道菜,一並給陛下送去吧——就說給他和周賜加酒肴的。”

    紅葉臉上這才帶了點笑意,道:“喏。”

    而後,便是太後的病了。

    我揮手招來青杏兒,對她道:“你去陳美人府上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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