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些瞻前顧後,如履薄冰的日子統統都過去了,如今再沒人能阻撓他們。


    雲珩忍不住提起嘴角,輕輕刮掉那人鼻尖晶亮的細汗。


    “主子,您醒了麽。”車門又被敲響。


    “嗯。”


    “外頭起風了,還是進屋歇息吧,免得著涼。”四喜站在車外迴話。


    “什麽時辰了……”


    “子時剛過。忍冬準備了些小點,說是還有陽春麵,等著您和阿綾公子醒了再下鍋。”車窗外塞了兩件烤熱的大袖披風進來,“若是身上有灼傷可拖不得,得好好檢查上藥才是,不然會留疤。”


    留疤。


    雲珩看了看自己手背上被蹭破的水泡不以為然,他身上的疤還少麽。


    倒是阿綾,那緞子似的手,還是得仔細些。


    雲珩坐起身,活動了一下脖頸。午後他與阿綾翻來覆去地折騰,直到神誌不清,雙雙昏睡過去。即使有衣裳和軟枕墊著,在這馬車裏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此刻後脊,膝蓋與胳膊肘的皮膚都被磨得火辣辣的。


    不知是不是被他們的談話驚動,手邊的人忽然動了動。雲珩詫異地轉過頭,借著微光細細端詳阿綾的睡臉,眼睫在頻繁抖動,夢中似乎不太安穩,空餘的手緊緊夾在胸前,似乎在防備什麽。


    過去不會這樣的,哪怕渾身是傷他也能睡得旁若無人,現在居然如此淺眠了?


    “阿綾。”他推了推阿綾肩頭。


    那人當即被喚醒,艱難地將眼皮撐開一線。


    雲珩伸手拖他:“先起來,進去吃些東西,洗幹淨再好好睡。”


    阿綾想說一聲“好”,可嘴巴動了動,隻擠出一縷氣息,喉嚨和胸中仿佛被粗砂打磨過,一唿一吸都好痛,他這會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了,隻好點點頭。


    兩人披上衣服下車才發覺夜風已經唿嘯起來,多虧四喜他們在車子四周放了幾個碳籠燒著,他們才能安安穩穩睡到現在。


    不知是吸了太多的煙,還是太不節製,他腦袋裏昏昏沉沉,也不知塞進嘴裏的是什麽美味佳肴,隻覺得每一口都咽得艱難。


    勉強吃完,雲珩與他一起泡在浴桶裏,時不時喂他一口桑菊秋梨膏:“今日太晚了,先多喝些薄荷水,明天一早叫四喜去請大夫來看看。”


    阿綾甚至沒弄清楚自己在哪裏,一碰到被子便不省人事。


    睡夢中好像有人在親吻他的耳朵,醒過來發覺有張臉近在咫尺。他懵懵起身,眯著眼睛看那穿戴整齊的人影伸了一隻手過來,摸在他前額上。


    “終於不熱了。昨夜裏燙醒我了。”說著,雲珩轉身往桌邊走,替他倒了杯茶,“喉嚨疼吧?我才吸了那幾口煙就有些咳,你在裏頭待了那麽久,肯定……阿綾?!怎麽了?”


    杯子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方才雲珩閃身的一瞬間,暖洋洋的朝曦灑了阿綾滿身,可他還未來得及享受,雙眼便襲來一陣刺痛,針紮一般。眼淚唰得湧上來,視線一片模糊。


    “哪裏痛?是哪裏痛?”雲珩驚慌地撲上來,恰巧擋住了窗子和直射的光,阿綾雙目的疼痛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他睜不開眼,喉嚨也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響,隻能無奈摸索到雲珩一隻手展開,在他掌心裏寫下了一個字光。


    雲珩怔了怔,立刻衝門外喚道:“四喜!木棉!你們先把這窗子遮上,然後趕緊去請大夫。還有,雲璋他們應該已經準備從京城啟程了,叫何順快馬往迴趕,能從半途截住鍾太醫帶到素陽來!”


    屋內一陣嘈雜,眾人七手八腳拿厚緞子遮了窗,隻在屋子角落留了一根蠟,罩上羊皮燈罩。


    “阿綾,你試試看,睜得開眼麽?”


    木棉遞了塊沾濕的帕子過來,阿綾擦幹眼淚,勉強睜眼,發覺自己隻能看到人影輪廓,卻看不清他們臉上的五官。


    “嘶……”四喜忍不住抽了口氣,“這……”


    聽到那抽氣聲,阿綾胸口一涼,冷汗登時就躥了一背,四喜看到了什麽?為何這樣驚慌?


    顧不得疼痛,他用力甩了甩頭,撐大雙眼,死命盯著眼前的人……依舊什麽都看不清,隻有陣陣刺痛讓眼淚不受控地接連落下。


    雲珩慌張地拿帕子替他擦眼淚:“阿綾,眼睛疼是麽?”


    他反握住那隻溫熱的手,怔愣半晌,才無聲地說了一句:我看不清你……


    雲珩的手臂抖了抖,卻又故作鎮定地笑了:“沒事。定是昨日太累了,你再躺下睡一睡,休息夠了便好了。我偶爾看折子看久了,也會有一會兒看不清東西的。”


    阿綾被按迴枕頭裏,腦子麻木到不能思考,他隻想知道自己眼睛到底怎麽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素陽叫得上名的大夫都聚集在了這間臥室裏,手忙腳亂又是切脈又是針灸,幾個人忙到傍晚依舊束手無策,而他的視線仍然模糊一片,沒有半分好轉,隻是疼痛減輕了些許,勉強止住流個不停的眼淚。


    “公子這白眼仁出血出的厲害,您確定,昨日眼睛沒受外傷?例如……被什麽東西擊打到?”


    阿綾搖搖頭,忽然想起葛老板那一悶棍,忙抓著雲珩的手往後腦那腫包上按過去。


    雲珩的手指輕輕壓了壓:“這是……被棍子打的?”


    阿綾忙點點頭。


    幾個大夫又忙著檢查他的後腦,半晌也沒個定論,隻說這病症不常見,還要迴去再合計合計。


    待嘈雜過去,阿綾摘掉壓在眼上的冰帕子,起身摸到門邊,聽到四喜的低聲勸慰。


    “主子,這小地方的大夫,醫術不精沒什麽奇怪。阿綾公子他隻說看不清,又不是看不見了,而且方才那眼球都是血紅的,現下敷過藥,不也消了些腫,退了點血色麽。何順若是動作快,小鍾太醫兩日後怎麽也能趕到了。給他看過,再用些好藥,阿綾公子定能很快好起來。”


    “嗯……我知道……我知道……”雲珩應得心不在焉,“忍冬呢,讓她多準備些桂花蜜,喝藥的時候別忘了加……”


    “是。不過,主子您可千萬別慌,您這一慌,阿綾公子不是更害怕了麽。”四喜提醒道。


    “……嗯,對……先,叫木棉進去伺候著吧……”雲珩的語氣不安到了極點,“我出去透透氣再迴去。”


    是因為木棉不會說錯話吧。


    阿綾默默坐迴床前發了好一陣子呆。


    不多時雲珩迴來,看似若無其事,實則小心翼翼與他談笑,他便也不露出半分惆悵,仿佛這眼疾並不存在。


    夜裏睡不著,他久違地想起了阿娘。


    他初遇雲珩的時候,她甚至認錯了他們,難不成,他的眼睛跟阿娘有一樣的毛病?那……他日後是不是再也不能拿針,不能刺繡了?不隻是刺繡,他也不能看書,不能提筆,甚至連出門都會給別人添麻煩……他緩緩側過頭,月光不足以照亮,他們近在咫尺距離,他卻看不清雲珩的臉。


    所以他自然也沒有發覺對方已默默睜開了眼睛,直到那人伸手將他抱在懷裏。


    雲珩在他耳邊呢喃著:“阿綾不怕。我叫他們找最好的大夫來,若是治不好你,便一個一個殺掉。”


    他知道這是玩笑話,卻還是不住笑了出來,貼著雲珩耳邊悄聲道:“……昏君。”


    雲珩頓了頓,掀開他的被筒擠進來,與他裹在一起:“皇帝有紫微星庇護,它護我,自然也會護著你。小時候,我見天生病,太醫總讓我多睡覺,我聽話,好些病就那麽一覺一覺地睡好了。”


    阿綾不忍他擔心,就全都依從他的意思,睡睡醒醒,每日裏喝些潤肺的湯藥,用冰帕子敷眼,疼痛倒是也消減了大半,隻是視線依舊模糊。


    “今日眼珠子不那麽紅了。”忍冬送藥的時候哄他,“這定是快要好了。”


    阿綾笑笑,知道他們是好意。雲珩憂心忡忡,下人們大氣不敢出地伺候在身邊,一同戰戰兢兢熬著,終於熬來了傳聞中的鍾太醫。


    “微臣鍾敏,參見……”


    “不用,先診病。”雲珩也不坐,就站在阿綾身邊來迴踱步。


    鍾太醫年僅二十三,雖是太醫院裏最年輕的一個,醫術卻青出於藍。他先將昨日縱火之事原原本本問明白了,才大搖大擺坐到阿綾對麵,閉著眼搭了脈,又不顧病患的疼痛,上手扒開阿綾的眼皮,端著蠟燭檢查了半晌,絲毫不怵一旁的皇上差點一把將桌腳掰斷。


    “鍾大人,您,您下手輕一點吧。”四喜心驚肉跳從旁提醒。


    怎料鍾太醫還不大領情,不鹹不淡說了一句:“不然你來?”


    前後不過一炷香,年輕氣盛的太醫隨意在他手腕與後頸施了三針,便揮筆開了方子:“稟陛下,問題不大。這張方子上是外用藥,每日抓來煮水,放涼後再浸濕帕子敷眼,晨起,睡前各一次,每次一炷香。我再開一劑內服的方子,主要是熱解火邪。所以,這一日三餐要配合著,盡量清淡。另外,十天之內,得保證雙眼避開日光。”


    “就,就這樣?”雲珩不放心,“那他這症狀究竟是怎麽一迴事?你確信問題不大?他,他母親曾經就患了頑固眼疾,要不你再瞧仔細些?且他這兩日東西也吃不下,興致懨懨,隻熱就行?”


    鍾太醫環顧暗如黑夜的臥房,不緊不慢答道:“任什麽人關在這暗房裏都會沒胃口,活物啊,都要每日曬曬太陽才能精神。至於症狀,微臣以為這僅僅是急症,而不是什麽沉屙宿疾。人眼脆弱且喜涼怕熱,灼燒出的煙氣多多少少都是有毒的,他在裏頭熏了太久,再加上陳釀的酒入了眼,若什麽事都沒有才奇怪。哦對了,此外還請這位公子節製些,七日之內不要再行床幃之事,靜心修養,免得內裏生燥,再度加重病情。”


    “咳咳咳……”阿綾險些背過氣去,好在看不清對方表情。他故作鎮定地摸到了茶杯,木棉立刻替他倒了半杯。


    原本還覺得這太醫實在年輕,心裏沒底,不想隻摸了脈,連這種事都被他摸清楚了。


    鍾太醫素來心直口快,四喜一驚,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陛下。


    隻見雲珩顏色冷峻,眉頭驟然一蹙。


    小太監心道不好,正預備說些什麽岔開話題,卻聽雲珩先開了口:“那七日之後呢?”


    “噗……咳……咳咳……”阿綾一口茶正正噴了鍾太醫一臉。


    他一邊道歉,一邊在心裏長歎一句:不知羞。


    第129章


    “陛下,微臣先告退了。跑了一夜的馬,實在是力有不逮。”說完,鍾太醫打了個誇張的哈欠。


    雲珩心情正好,也不計較他失儀,隻顧著將人打發走:“四喜,替朕幫太醫安排好住處,再叫忍冬送午膳過去。”


    “是。”


    阿綾驀地抬起頭,他們向來以“你我”相稱,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雲珩自稱“朕”。


    聽起來,比想象中更威風。


    隻是今上在他麵前,似乎不大像個皇上,還未等太醫走遠,便隨手摸了把梳子走到他背後,輕輕替他篦發:“你看,我沒說錯吧,眼睛不會有事。我替你束發,先去外頭曬曬太陽,吃了飯再迴來睡一覺。”


    阿綾聽到門外鍾太醫跟四喜吵著要吃素陽的烤魚,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幾夜,他始終不能安寢,偶爾夢魘,夢裏一下子是大夫搖頭說治不了,一下子又是寺廟裏的高僧歎這是報應不爽,時不時還有阿娘冒出來,哭著說眼睛疼。他每每驚醒都是一身冷汗,雖然表麵上裝作不在乎,可隻要一想到這雙眼睛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好,心裏便又空又冷,什麽興致都沒了。


    還好,隻是一場虛驚,他放下心來,就隻想好好吃一頓,再飽飽睡一覺。


    “啊……”身後的雲珩手上一頓,默默扔掉一根被不慎拽斷的頭發。


    阿綾無奈抓住他的手:“……別梳了……疼……”


    那人頗有些遺憾地替他將頭發別到耳後去:“那算了,就這樣散著吧,反正這幾日你也不出門見人,這樣也好看。”


    恰巧木棉送浣洗幹淨的衣裳進來,見狀接過了梳子,替阿綾編發,又鬆鬆束起發尾,既不影響他隨時上榻睡覺,也不至於太過淩亂邋遢。


    “不過,又說要避光,又說要曬太陽……怕是要找個東西遮一遮眼。”雲珩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我宅子裏有不少絲綢的餘料,找塊素色的擋一擋就好吧。”阿綾跟著他晃動的身影轉過頭,伸手抓他,“可能要麻煩四喜他們跑一趟。”


    半個時辰過後,四喜匆匆趕迴,他一個人出門,卻是三個人迴來。


    “主子,元寶姑娘過來了,說想看一眼阿綾公子。”


    雲珩正親自替阿綾的小腿揉藥酒,頭也沒抬:“嗯,叫她進來吧。”


    四喜沒動,語氣多了些拘謹:“那個,還有熊毅……跪在門外頭,說是來請罪的……”


    雲珩手上一頓,默默鬆開阿綾,起身在桌邊洗掉手上的酒味:“我叫元寶進來陪你。”說完,他便轉身要離開,一邊淡淡吩咐道,“叫他去正廳候著。”


    阿綾周身忽然一冷,他看不清雲珩的表情,卻從他不冷不熱的一句話裏聽到了叫人畏懼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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