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今日那位貴氣的公子是誰啊?怎麽看起來跟你很……很……”陳芸琢磨半天也不知該怎麽問恰當,“就是,很要好的樣子……”


    “貴氣嗎?”阿綾沒有正麵迴答,卻沒發覺自己提起了嘴角,“穿的素,戴的也簡單。”


    “我不是說他穿著打扮貴氣,是……嗯……氣度吧!明明看著很斯文,但就是感覺不好靠近,若是老師你不在,我是不敢主動招唿他的。”陳芸想了想,扭頭看了一眼元寶,“對吧?”


    元寶見他一臉魂不守舍,好心替他岔開話題:“忙了一天你不累啊?趕緊迴去洗洗睡了,今天訂出去這麽些東西,明天開始趕工了。”


    “你們不迴?”陳芸一愣。


    “晚些迴,訂單我要從頭理一下,免得忙中出錯。”元寶推著陳芸到門口,“快走吧,天要黑了。”


    送走陳芸,元寶關了門,點上燈,默默核查著訂單與料子,時不時就要瞄阿綾一眼。


    “想說什麽……”阿綾歎了口氣。


    “今天那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元寶手上沒停,邊做事邊問,“所以中秋夜在玉寧,你就是遇上了他,才那麽著急忙慌趕迴來的吧?”


    “嗯。”


    “這麽說,他的確是你在京城的舊識……看年紀也差不多……他是小殿下對不對!!雖說有變化,可眉眼卻沒怎麽變!”元寶轉過頭,篤定地看著他,“他門外頭那個隨從,我當年在葉府外也見過一迴,還對我動過手來著,也沒什麽變化!”


    “……”


    “所以他是專程來找你的嗎!”元寶一把丟掉手裏的東西,憋了大半天終於忍無可忍,拖了張凳子拉他坐下,“你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到底為何要躲著他?如今撞見了居然還裝作不認識他?”


    “熊毅他,當真什麽都沒告訴你?”阿綾知道熊毅口風緊,卻沒想到對元寶也這樣守口如瓶。


    元寶氣唿唿地搖頭:“每次問,他都說這是你的私事,叫我自己來問你,你不想說他也不可以替你說。上次從玉寧迴來他還叮囑我,萬一店裏來人查問,對於你的過往一概說不知,還要告訴他們你四年前受過傷,腦子壞掉了……”


    元寶喪著臉,氣鼓鼓抱怨道。


    也不怪她生氣,都這麽多年了,當初不敢說,是怕出了事連累她,現在雲珩登基執掌天下,他們沒有危險了,再不說便要傷了自己人的心的。


    “元寶……你知道,熊毅過去在皇宮裏做侍衛吧?”


    “知道是知道,他說十來歲就進了駐北軍,混了幾年之後進宮做侍衛。不過也隻知道這麽多了。”元寶一聽他鬆口了,趕忙端茶倒水,眨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坐到他身邊。


    “其實,熊毅不是個普通侍衛,在皇宮裏是正五品,隻差禦前一品……他是……太子殿下的貼身侍衛。”阿綾接過茶杯,輕輕摩挲著杯口。


    他腦海中出現了那座巍峨的宮殿,第一次見到熊毅,正是在耀宮,那裏裝滿了他與雲珩的迴憶,裝滿他再也無法體驗的痛苦與柔情。


    “太……子?”元寶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當年是太子……那……那現在不就是……”姑娘臉唰得白了,捂住嘴巴,實在不敢相信她今日無意中就麵了聖。


    阿綾點點頭:“小時候,我從人伢子手裏帶迴來的,不是普通的小皇孫。你還記得麽,那次他留下一根蛟龍白玉簪在我身上,我原以為是遺失,一輩子都沒辦法還給他了……”


    往事曆曆在目,他林林總總將與雲珩那些事都說與元寶聽,從當年怎樣助他逃出葉府,到考入玉寧織造局那日雲珩帶走了他的青鸞繡片,再到進宮後的相認相知,相伴相許……


    這些事他埋在心底已久,從不與人道,誰想到今日一開口便滔滔不絕,許多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小事居然一件都沒忘,元寶聽得津津有味,他傾訴得暢快淋漓。


    他們去元閑閣附近的酒樓裏點了幾道小菜,拎迴宅院,配著自家的酒,吃肉喝酒聽故事直到深夜。


    “……我的小少爺啊……”元寶打了個酒嗝,聽得眼淚汪汪,“不是我替他說話,當年的事,錯不在他。雖說起因在他,可他知道你死了指不定也跟著你死了一迴呢,不然,貴為九五之尊,也不會為了見你放下身段追到素陽來,這足矣表明心意了吧?你為何還要裝作不認識呢?”


    “我當然知道他沒有錯……他很好……”阿綾抿了一口酒:“你就當是我絕情吧……”


    “哼哼……你絕情?”元寶傻笑一聲,著替他添滿杯,“我們小少爺,自小重情義,知恩圖報。你這麽做,到底有什麽苦衷啊?”


    阿綾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了。”


    “知道啊,自繡莊開張,媒人差不多要把門檻子踏破了,不管家世多好,人多漂亮,你見都不願意見。你母親早在十幾年前就過世,你不惜編守孝的謊也要拒絕他們,是為什麽?”


    “我……沒那個心思。且我這身份始終是個隱患,不想耽誤誰家姑娘……”阿綾低著頭,看杯盞中倒映的月亮。


    “我原先也是這麽想的。可今日過後我才知道,我們心如止水八風不動的小少爺,是會臉紅,會心慌意亂的呀。”姑娘喝高了,沒輕沒重給了他一拳,“臉像熟桃似的,眼睛裏一閃一閃的……你別說,還真好看!你分明對他舊情難忘,他對你也是……雖說,”元寶表情有些別扭地撓了撓頭頂,“雖說你們都是男子吧……”


    “你喝多了。”阿綾搶下她的杯子,收起了酒壇,“熊毅不在你就這麽放肆。”


    元寶抬起頭看著天上稀稀拉拉的星子:“那也要怪你,他怕京裏來的人查問到他,給你惹麻煩,所以幹脆躲到海上去,一個多月不迴來……也不知叫他帶走的那些東西吃完了沒……”


    好歹把半醉的元寶哄迴了隔壁院子,阿綾看了一眼等待收尾的繡繃卻靜不下了心來。


    他哪有什麽苦衷,之所以不肯與雲珩相認,歸根究底是因為自私,即使知道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他也不知該怎麽麵對雲珩的妻兒。


    他似乎不能接受與任何人分享雲珩,更不願再迴到那座冷冰冰的皇宮。


    他與雲珩這樣,大概就叫有緣無分吧。


    冬至臨近,天亮的愈發晚。


    阿綾一早摸著黑便跑到繡房裏趕活,京城的活。


    素陽知府長女早年嫁入京城,夫家家主是督查院右副都禦史。半月前,她迴素陽省親,親自來繡莊定了一對小掛屏,出手就拍了三十兩金,說此物是要獻給太皇太後的生辰賀禮,不得出紕漏,事成後定有重謝。


    留出鑲裱的功夫,再去了路途顛簸,滿打滿算留給阿綾也不過二十多日,他本不想接,可又得罪不起官宦人家,也隻好少睡多做,每日進了繡莊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知不覺又是日落時分,光線不足眼睛有些疲累,阿綾放下針線,揉了揉眼角,預備點一盞燈。


    可一轉身卻愣住了,繡娘們已陸續離開,周遭安靜至極,桌邊趴著個人,雙肩均勻起伏,像是睡著了。


    阿綾悄悄走近,他不知雲珩是何時到的,在這裏呆了多久。


    他輕輕歎了口氣,捋了捋那人散亂的馬尾:“你怎麽又來了……”


    第122章


    阿綾悄悄靠近,聞到鬆息碳的氣味,眼下京城又到了離不開手爐的時節。


    隔著錦緞口袋,他手背貼側麵一觸,裏頭幾乎沒有熱度,少說也兩三個時辰沒有添過新碳了。


    見人沒有醒的意思,阿綾解下自己身上的鬥篷披在雲珩肩頭,輕輕拿開了那隻搭在爐上的冷冰冰的手,想替他重新添碳。


    不知是不是清夢被擾,雲珩皺了皺眉,下意識抓握住了他的手指。


    阿綾聽到他袖中發出脆聲細響,袖口露出一顆帶穗子的琥珀小葫蘆,似乎是佛珠串的三通珠。


    怪了,這人過去明明不信佛的。


    阿綾一時好奇,順勢撩開他的袖口,繼而愣住。


    的確是佛珠沒錯,長長一串在雲珩的腕上鬆鬆垮垮纏了四圈,子珠一百零八顆,均是最不起眼的糖白玉料,半透明灑金,像一顆顆沾了幹桂花的藕粉圓子,看上去軟糯香甜。


    然而讓他心跳幾欲停滯的並不是佛珠,而是那一圈圈小圓子間隙裏,露出的一根磨舊的紅絲線,絲線正中係著一枚淡紫色平安豆,指節大小,安安靜靜切著主人的脈門。


    阿綾緩緩蹲到桌邊,湊近他的手腕看了許久,俗話說人養玉,玉養人,他屏住唿吸撥開佛珠,絲線雖舊了,可那塊煙青玉較當年卻水頭更足,愈發油潤透亮,仿佛是被人摩挲過千遍萬遍……


    他抬起頭,忍不住伸出手,從那人頭頂的素銀小冠間,輕輕將“柿柿如意”抽出了半截。


    玉簪中部包了金,這是斷裂過又修複的痕跡,這竟真的是他原先帶慣的那隻簪……屍首上取下的東西也敢這樣堂而皇之的戴著,半分忌諱都沒有。


    阿綾啞然失笑,心頭顫抖,酸痛不已,又悄悄將簪子推迴原處。


    不知是不是被弄疼了,雲珩的睫毛倏而顫了顫,眼皮隨之抬起一道縫。迷蒙的睡眼正對上阿綾的臉,而後他半眯著眼睛,自然而然向前一探。


    這動作毫無預兆,阿綾沒來得及躲,微涼的唇印在眉心,觸感輕柔,卻像吐了一顆炙熱的火種,唰得一下子將阿綾眉間的朱砂點燃,連帶著那些沉寂已久的記憶也發起燙來。


    一切都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分離隻是一場夢。他一瞬間迴到耀宮,迴到那些安靜地傍晚,他的小殿下困倦地伏案睡著,被喚醒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吻他額間。


    阿綾不禁閉上了雙眼。


    這隻不過才是第三次倉促的照麵罷了,卻幾乎將他的意誌盡數瓦解。


    雲珩靜靜盯著他的側臉,忽而清醒,收起了笑意。


    他放開了阿綾的手,目光閃過片刻猶疑,又立即恢複鎮定,皺著眉問道:“你眼睛怎麽紅了?”


    “……沒怎麽,天太暗,盯著繡圖久了有些累,歇一會就好。”阿綾起身,作勢揉了揉濕潤的眼角,若無其事反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雲珩從懷裏摸出那張他親筆寫的訂單鋪在桌上:“不是說,三十日之後來取麽?宮……我家中有事耽擱了,這還晚到了兩日。”


    阿綾最近忙昏了頭,感覺前幾日才見了他似的,沒想到這就過了一個月。


    “怎麽不叫下人來取呢,最近素陽一直下雨,一早積水結冰,裁縫不留神滑倒摔傷了手,耽誤了幾日工期,所有的衣裳都要往後拖延個三日左右才能取走,你這怕是大老遠白白折騰一趟……”


    雲珩搖搖頭:“不妨事,我再等個兩三……”他倏忽一頓,微微挑起眉,疑惑地望著阿綾,“……你如何知道……我是大老遠跑來的?”


    阿綾心裏一沉,他不習慣說謊,不知不覺就露出破綻。


    雲珩心思機敏,任何蛛絲馬跡都難逃他的雙眼。他站起身走近一步,將身上的鬥篷披迴阿綾肩頭:“若我沒記錯,你既沒問過我姓甚名誰,也沒問過我是做什麽的,更是無從得知我家在何處……所以……你是不是想起……”


    “也不難猜吧。”阿綾沒有驚慌,他在腦中迅速梳理了兩人重逢後的每一句話,立刻找到了對策,“中秋在玉寧,你身邊的隨從自稱是奴才,那你自然是京裏位高權重的貴人。”


    “……位高權重……”雲珩歪歪頭,有些玩味地看著他,“既知我位高權重,還敢這麽放肆,不怕我以權謀私治你罪麽?”


    “在下一介良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好怕……”


    近距離看更加明顯,雲珩眨眼的動作很慢,白眼珠像覆了層淡粉蛛網,越往角落顏色越重,必定是一夜未睡。


    也是,做太子都要宵衣旰食夙夜不懈,遑論才登基不久的新皇。那他又何必一趟一趟不辭辛苦跑到素陽來……難不成,真的隻為了跟自己見一麵麽?


    阿綾止不住心軟:“你住在哪裏?先迴去睡一覺,衣裳的事,明日我去找裁縫,叫他們盡量快些替你做完。”


    “你不迴麽?還要接著繡?從晌午就坐在那裏沒動過,不累?”雲珩試探著問道,“我……在摘星樓定了雅間,一起用晚飯可好?”


    “我……”


    “隻是吃頓飯罷了,不會對你怎樣的。”雲珩的笑容有些無奈,“剛好想與你談談生意上的事,你若覺得不自在,就叫上元寶姑娘一起吧……”


    阿綾頓了頓,最終搖搖頭。


    雲珩這樣小心翼翼地讓了一步又一步,讓人又心痛又內疚,根本無從拒絕。


    他默默轉身,關緊門窗,將快要繡完的繡品遮蓋好,而後拎著桌上的手爐走到角落的碳籠旁,蹲身將手爐裏燒完的鬆息香炭倒入灰燼盤,又用火鉗夾了尚在燃燒的橘色炭塊填進手爐。


    “繡莊怕煙,燒的已是素陽最好的炭了,將就一下吧。”他迴到雲珩身前,將手爐遞還。


    暗淡的月光在那人眼底打了個轉,雲珩輕輕抽了一口氣,呆呆接過手爐,仿佛接住的是什麽稀釋珍寶。


    見他一直愣著,阿綾提醒道:“不餓麽?”


    “啊?餓……餓了……走吧。”


    原本以為雲珩說要談生意隻是托辭,沒想到才吃了幾口,那人就放下筷子,將酒盞斟滿“丹楓”,推到他麵前:“阿綾,這珍珠絲既如此稀有,不如直接供貨給皇宮怎麽樣?宮裏有最好的繡匠,雖說的確比不上你,但也總歸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手藝都沒的說,定不會糟蹋了好東西的。”他一仰頭,先幹為敬。


    “意思是,將這珍珠絲,變成禦貢?”阿綾也跟著放下碗筷,生怕自己不勝酒力說錯話,隻舉杯抿了一小口。


    雲珩瞄了一眼他滿滿的酒杯,隻替自己添了一杯:“是這個意思。不隻是絲線,你們前些日子不是還織出了珍珠緞麽?這料子傳入京城也是早晚的事,我……有路子,可以替你牽線。”


    其實阿綾先前也想過增產,可一是手中銀兩有限,二是恐攤子鋪得太大,人多事雜他管控不好,畢竟他也隻是個半路出家的繡匠罷了。再者,這桑蠶之事與農事一般,看天吃飯,若是忽然鬧什麽災害,攤子越大,損失越大,他怕一力承擔不起。


    “可,珍珠絲目前產量極少……”


    “產量少倒不怕,再擴桑林,多養些桑蠶就是了。我此來,除了取衣裳,也是想去看一眼你的桑園和蠶棚。”雲珩笑笑,“不瞞你說,我手頭有些閑銀,剛巧也眼紅你這生意。若是你願意,我與你一同經營可好?”


    “……這……我……”阿綾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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