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摩肩擦踵,四喜緊跟在雲珩身旁,他提早安排了十幾個著便裝的侍衛,有的在茶館二樓居高戒備,有的不遠不近混在人群裏,雲珩雖覺得這太小題大做,卻也聽之任之。


    他捧著一碗桂花糖芋苗坐在川邊,據說這攤子是開了二十年的老字號。


    木棉按住他的手,多此一舉地掏出絲帕,將銀勺子放入碗中。


    雲珩盯著小碗良久,如今雲死了,似乎也沒什麽人想對他不利,銀勺子取出還是光潔錚亮的,可他卻把碗推給了木棉:“算了,我吃不下,你嚐嚐吧……”


    意外的,他沒什麽食欲,看著熱鬧的街景,甚至有些失望。


    事實上,他心心念念的,從來都不是這口地道的玉寧吃食。


    不是玉寧的山水和風,不是玉寧的濕潤和溫暖,也不是這一身柔軟的綾羅。


    那人不在了,哪裏都差不離,叫人提不起興致。


    他交代四喜替他去買一盞金魚燈,而後帶著木棉,避開人群,沿水邊往下遊走去。


    河川由寬及窄,漸漸容不下並排的船鋪,人也稀少起來。岸邊的金桂隨風飄來馥鬱香氣,河麵月光粼粼,源源不斷的燈漂流而下,不知寄托多少人的思念。


    雲珩穿過樹影,站在幽靜之處,抬頭便發覺三丈之隔的河對岸竟有人與他一樣躲著熱鬧,蹲在水邊獨自放燈。


    那人微微探身,左手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光潔修長的皓腕,纖細手指輕輕順流一推送,一紅一黃兩條魚燈便離開了他,匯入浩蕩的燈河裏去了。


    皎潔如水的月色輕紗似蒙了他一身,他低著頭,頭頂漆黑的馬尾垂到身前,雲珩看不到他的臉,隻莫名覺得這一舉一動都溫柔至極,讓人移不開眼。


    若是這琉璃千頃的天碧川,這鍾靈毓秀的玉寧山水能孕育出個守護神靈,大抵就該是這樣一幅姿態吧。


    河燈漸漸漂遠,那人心滿意足起身,將馬尾撂倒身後,露出一截發簪來。


    上頭晃過朦朧的金黃色微芒,好似遠星閃爍。


    雲珩一怔,仿佛被一道落雷當頭劈中,頓時眼前一白,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猛抽一口氣,緩過神。木棉嚇得臉色煞白,替他擦掉額頭上憋氣憋出的一層汗。


    雲珩的心口一陣劇烈跳動,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他輕輕拂開木棉的手,對岸那人還在,拖著長長的影子,這一切並不是幻覺。


    戴在發間的並不是星,而是一片微微透光的明黃葉片,是秋末銀杏的顏色,代表陰陽合一,不被生死而分開的情誼。


    第116章


    陛下隻說要金魚燈,既沒說要多大的,也沒說要什麽花色,四喜沒工夫挑,幹脆每樣都買了一隻,拎上就走。半路上,背後冷不丁傳來爆裂聲,他一縮脖子轉過頭去,原來是玉寧官府的府兵攔了最長那座石橋,在上頭放煙火。一樹銀花開在半空,街上的人同時揚起頭,孩子們被爹爹扛在肩上,其樂融融。


    不如宮裏的好看,但確實熱鬧,這熱鬧是煙火氣,是人情味,宮裏沒有。


    四喜瞄了一眼匆匆轉身,一溜小跑往下遊找去,沒多遠便看到了等在金桂樹下的雲珩和木棉,可不等他走近,當今聖上忽然毫無預兆就朝河裏衝過去,還好木棉眼疾手快,攔腰抱住了他。姑娘力氣不夠大,被拖倒在地


    四喜一愣,嚇得丟掉滿手的魚燈,連滾帶爬衝過去幫忙。


    雲珩死死盯住河對岸,渾身顫抖,腿腳發麻。


    火光的明滅中,對岸那人抬頭仰望著璀璨夜幕,半空裏一朵朵綻放的花照亮河畔,勾勒出熟悉的輪廓,臉龐少了些圓潤,身姿多幾分挺拔,其餘再沒什麽變化了,眼神依舊溫軟澄澈,沾了河水的手指像春日覆著露水的鮮嫩葉芽。


    燒成灰雲珩也認得,是他的阿綾……


    他不敢用力唿吸,亦不敢眨眼,那煙火像炸在他胸中,要燒穿他的五髒六腑,疼痛難當。


    可對方卻沒有注意到他。


    刹那絢爛過後,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燒焦味,阿綾徐徐轉身,留給他一個盈盈發光的背影,像無數次夢醒的前一刻,像那些短暫停留的煙火,即將化成一團迷霧消散。


    不要!不要走!


    雲珩一慌,拔腿追過去,可才提步便被人攔住,寸步難移。


    他掙不開束縛,趴伏在岸邊,眼睜睜看著那一抹淡青色漸行漸遠。


    阿綾不要走,不要走……


    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喉嚨仿佛堵了一塊寒冰,連牙齒都在打顫,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四喜,又看看木棉。


    可他們隻顧著阻攔,什麽都不明白。


    這世上沒人明白他痛徹骨的相思,也沒人察覺他死去大半的魂魄就在對岸。


    他用盡力氣,拚命將喉嚨扯破,終於喊出了沙啞的聲音:“阿綾!!!”


    四喜與木棉齊齊被他喝住,順著他的目光尋向對岸,一條孤零零的身影定在遠處,又緩緩轉身,與他們隔岸相望。


    月華在那雙他朝思暮想的眼眸中流轉,距離太遠,眉心那顆細小的朱砂幾乎看不清。


    阿綾許久沒有好好逛一逛玉寧。


    不到傍晚,他便開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身處熱鬧非凡天碧川邊,不論是麵熟的還是陌生的,擦身而過時,都會與他點頭微笑。


    陳芸和陳蔚姐弟倆跟在他身後,每路過一個攤子都要停下來看一看挑一挑,沒多久,手裏便提滿了點心和小玩意。


    陳芸手裏提一提五六隻不同樣式的船燈,跑到他麵前:“公子,你說這些花燈我們帶迴去素陽,掛在鋪子裏可好?”


    阿綾笑笑:“這不是花燈,是船燈。”他伸手指著河岸下遊的方向,“你看那裏。”


    姐弟同時轉頭一望,一片搖曳的燈火浮在水麵,從遠處看好似繁星落入河川。


    “逢年過節,玉寧人都喜歡在河上放燈,有人是紀念逝去的親人,有人祈求平安。”阿綾從陳芸手裏挑出一對金魚,“身上的銀子還夠嗎?”


    她點點頭:“夠的。”


    “那你們慢慢逛,逛累了先迴繡莊吧,不必等我。”


    他獨自往下遊走,先前那幾年不敢放肆,今日,他總算又能替阿娘放一盞燈了……


    太陽落山沒過太久,河水尚有餘溫。


    他放走了金魚看完了煙火,才要轉身離開,忽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有如一聲驚雷,阿綾被定在原地。


    有人在叫他。


    這聲音闊別多年,又好似從未遠離,以至於他未及思考便本能轉迴身去。


    雲珩狼狽地跪在河岸邊望著他,猝不及防地對視中,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


    阿綾腦子裏嗡的一聲,呆呆看著他,良久才迴過神。


    為什麽?今日中秋,是合家團聚的日子,當今天子為何不在皇宮飲宴,卻出現在這裏?


    他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四喜往最近那條船上跑過去,甚至來不及跟船主解釋,隻從懷裏掏出兩枚沉甸甸的銀錠塞給對方。


    雲珩踉踉蹌蹌上船,漸漸靠近他,而那雙眼睛從頭至尾沒有離開他一分一毫。


    小船還未停穩,那人便飛身一躍,向他撲過來,將他緊緊擁進懷中,勒得他骨頭生疼。


    周身充斥著熟悉的香氣,雲珩過分劇烈的心跳咚咚撞在他心口,仿佛下一秒就要跳進他的身體。


    太久了,太久沒有被人抱過,猛然一陣錐心的痛讓他動彈不得,他被迫閉上眼睛,深深唿吸,讓自己不要失去意識。


    已經是九五之尊的雲珩他耳邊哭得肝腸寸斷……


    不知不覺四年過去,不過一個照麵,一個擁抱,那些他以為早已放下的思念和痛苦一瞬間便將他占有,他被窒息感淹沒,眼前一瞬一瞬得發黑,頭腦根本不能思考,隻能感受到滿身的痛意。


    遠處人聲鼎沸,他們就這樣站了許久,起先是動不了,後來總算找迴知覺,他第一時間狠狠攥住了衣擺,強迫自己不準動。


    他始終沒吭聲,拚盡全力冷靜下來,反複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能頭腦一熱就做出什麽讓自己後悔的事來。


    物是人非,往事已不可追,如今雲珩有妻子,有兒女。


    一想到這裏,他就像三九天被人推進了冰冷的河水,渾身洶湧沸騰的血刹那間涼了下來。


    有不甘,有遺憾,但他必須認命。


    所以,在雲珩放開他的一瞬間,他急中生智,從懷中掏出一方幹淨的絲帕遞過去,露出了關切又意外的微笑,禮貌問道:


    “這位公子……是認得我嗎?”


    雲珩雙瞳倏忽一縮,如遭雷劈,愣愣望著他:“你……你說什麽……”


    這些年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裝模作樣的功夫也算手到擒來。阿綾困惑地看著他,客客氣氣問道:“敢問公子如何知道在下的名字?是我們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我……記性不大好,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而後,他強忍疼痛,像親手從胸前撕下一塊血淋淋的皮肉般,輕輕推開了雲珩。


    一旁的四喜瞠目結舌:“阿綾公子你,你不認得我們了?!”


    阿綾眨了眨眼,麵露難色:“……這位又是?”


    “奴才……奴才是四喜啊!耀宮的四喜!”太監急的腦門冒汗,有些口不擇言,木棉趕忙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


    “耀宮……奴才?”阿綾驚訝地看看他,又看看雲珩,誠惶誠恐就要跪下去。


    可雲珩卻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肘,啞聲問:“你受過傷是不是?”


    阿綾正苦惱接下去該怎麽辦,不想對方竟替他找好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他慌忙點點頭。


    “阿綾……”剛哭喊過的嗓子喑啞至極。


    阿綾抬起頭,以為會在他眼中看到失望,甚至是懷疑。


    可是沒有,雲珩蹙著眉,眼中盡是驚愕與疼惜,一隻手舉起想碰他的臉,又恐嚇到他似的,在半空生生停住,死命捏成拳頭放了下去。他耐心至極地問:“你傷在哪裏了?有沒有好好看過大夫?已經好了麽?”


    阿綾心頭一酸,一忍再忍:“……多謝關心,我很好……此次來玉寧也隻是辦些事,明日便走。”


    “你,不住在這裏?”雲珩訝異,“那是住在哪裏?”


    他搖了搖頭,露出防備的神色,沒有迴答:“這位公子,若是無事,在下還有事要辦,失陪了……”


    轉身時,他聽到雲珩在背後攔住了四喜:“別……你先別嚇到他……”


    他眼眶一酸,淚水幾乎是奪眶而出,下唇被他生生咬破,血腥入喉,他不敢迴頭,不敢多看一眼,逃離了河岸邊。


    脫身後,阿綾一個人躲到了安靜的小路,倚著牆平複了許久才匆匆迴到繡莊。


    黃昏後就不見人影的元寶和熊毅也迴來了,眾人其樂融融圍坐著吃才出鍋的酥皮月餅,肉汁鮮香四溢,但他隻能大煞風景地開口催促道:“元寶,裝一些在路上吃吧,我們得走了。”


    “走?現在嗎?”陳芸一愣,“這天都要黑了,走去哪裏?”


    “迴素陽。現在就走。”


    元寶和熊毅對視一眼沒多問,立刻起身打點行李,倒是陳蔚有些舍不得姐姐:“不是說明日才走麽?”


    女孩子心思細,陳芸看出阿綾臉色不對,忙拍了拍弟弟的肩:“過一陣子我再來看你,玉寧眼見著也要涼了,別逞強,阿娘親手給你縫的的衣服自己記得穿。”


    “怎麽迴事?眼睛怎麽了?”沈如放下月餅跟上阿綾。


    “沒什麽。”他欲蓋彌彰地揉了揉紅腫的眼眶,率先走出院子,一邊清點馬車上的貨物,一邊叮囑沈如,“老師,這幾日你留心些,我剛剛遇上了京城的舊識,他……認出我了,怕是會查到繡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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