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別,你別這麽叫……叫我阿綾就好。”


    “是,阿綾公子。我叫陳蔚,您先自己坐一坐。”說完,少年轉身,將地上的碎瓷片徒手拾起,又去後廚取了掃帚和拖布,把一地的碎渣和湯湯水水都打掃幹淨,這才又迴到阿綾身邊,弓著身子有些唯唯諾諾,“阿綾公子您餓不餓,先給你上碗麵吧?”


    阿綾搖搖頭:“你不要管我,手不疼麽?先去擦藥吧,免得起水泡。”


    “不打緊,我皮糙肉厚。燙慣了,不會起泡的。”陳蔚憨笑著伸出手給他看,又瞄了一眼他的手,“不像阿綾公子,這手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


    什麽富貴人家……見不得人的逃犯罷了。


    阿綾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拍一拍身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說話:“陳蔚,這間店開多久了?是元,元老板開的麽?”


    “開了快兩年了吧,原先的老板家裏出事,元寶姐就接了下來,她小時候在玉寧待過好些年,有些手藝的,廚子都不用雇,自己上就行。”陳蔚掰著指頭算了算月份,“對,她爹死了差不多兩年……又兩個月了。對,沒錯,下了葬,五七過後交接的。”


    她爹爹死了?


    阿綾隱約記得,元寶她爹偷她娘買藥的錢去賭,最終害死了她娘,後來還把女兒賣掉……這樣的爹,活著也隻會禍害家人,沒了是好事。


    “那,店裏除了你們倆,還有誰?”


    “還有我姐姐,她方才出門去收賬了,不然我也不會忙得昏了頭,說不定就能躲開那楊小姐……也就不必給公子添這麽大的麻煩了……”


    阿綾笑笑:“不麻煩。”不過,提到這個,他倒是有些正事要做,“陳蔚,你知道附近哪裏有布行嗎?我手頭沒有繡紗和絲線,得先去買了才行。”


    “是有一間,葛氏布行,在隆祥街尾,那是素陽最大的布行,裏頭東西可全了!肯定有您想要的,我這就帶您去看看。”陳蔚當即扔了抹布,放下了擼到肘上的袖子,這就要帶他出門。


    “哎不必,這裏就你一個小二,你走了客人怎麽辦。”阿綾忙伸手擋住他,“你告訴我怎麽走,我自己去看看就行,你忙你的。”


    “啊,也是……那,公子把東西放下吧,我替您放到後廚倉庫裏,不會丟的。”


    阿綾輕裝走進安靜的布行,沒什麽人聲,也沒聽見織機響,些許冷清。


    環視四周,是一架一架的布料,名貴的綾羅絹緞,親民些的棉麻府綢,應有盡有,種類的確算得上齊全。


    帳台後的夥計笑臉相迎:“喲,客官,是想裁冬衣?還是冬被啊?”


    阿綾微微頷首:“我想看看絲線,還有,綃紡紗之類輕薄些的料子。”


    “啊?夏天的料?那您隨我上樓來吧,前陣子換季的時候都搬上去了。”小夥計在前頭引路。


    一上樓熱鬧了些,幾個裁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脖子上掛著軟尺,麵前堆著府綢,絲絨類的料子,有人剪裁有人縫製,正趕冬衣。阿綾細看,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清一水的素麵,沒多少刺繡。


    小二將他帶到角落,架子上投擺滿絲線:“都在這了,您想要什麽色的,挑一挑?”


    阿綾打眼一看,搖了搖頭:“不是棉線,是蠶絲線,刺繡用的。”


    “啊?哦,那這些。我們這裏有玉寧產的,不過量不多,您看看夠是不夠?”說著,夥計打開架子下頭的大抽匣,裏頭鋪了防潮防蟲的紙張和香料包,阿綾墊著帕子撚起一支查看,光澤鮮亮細膩,果真是玉寧的貨,但是積壓有些久,染上了防潮的花椒味。


    “夠的,幾支就夠。”阿綾配了六種不同深淺的紫,外加嫩綠,青綠,淺赭,淺灰,之類,統共十四支,整理進攤在一旁的牛皮紙中,遞給夥計。


    夥計替他仔細捆好:“十四支玉寧上等蠶絲繡線,統共一兩四錢銀子,您收好。”


    阿綾一愣,以為自己聽錯:“多,多少?”


    “一兩銀子十支線,您挑了十四支,那就是一兩四錢銀子沒錯啊。”夥計劈啪拿算盤算給他看。


    一兩十支!阿綾大為震驚,這絲在玉寧,一兩銀子足夠買三十支了,若是繡莊去批線,還會再便宜不少,怪不得素陽大街上甚少人穿刺繡的衣裳。


    “可,這絲,在京城都沒這麽貴啊……”


    “喲,公子,這賬不能這麽算,京城人多有錢啊,一車一車買了運過去,很快就銷完了,成本低。”夥計笑笑,“素陽繡娘都沒幾個,買一批絲線要賣一年,車馬勞頓跑一個來迴,完了帶迴來還要占地方保存,這東西又嬌貴,每月又是香料又是宣紙的,不能曬了又不能潮了,那可不就是貴麽。不過,您要是嫌貴不買也無妨,可這整個素陽,可能也沒哪家的絲線比我們這裏多了。”


    “那,行吧……”阿綾掏銀子的時候,忽然就覺得那楊家的小廝也沒那麽可惡了,光是這一把絲線就頂普通人一兩個月的工錢了,無怪乎那小姐那樣傷心。


    買齊了東西迴到麵館,午飯的食客散了,元寶和陳蔚正盛了麵要填填肚子,桌邊還有個女孩,想必是陳蔚的姐姐。


    見他進門,陳蔚忙給他也添了一碗麵端上來。


    阿綾沒著急動筷子,轉而問道:“元寶,你有食盒嗎?我得帶迴去吃。”


    “有的,陳蔚你順便去後頭拿幾個小菜。”元寶示意陳蔚去準備,“少爺,你要迴去哪裏?我送你吧?”


    “我,也不算太遠。”他原不想麻煩元寶,可人生地不熟還帶著一個熊毅,實在沒有逞強的資格。於是他點了點頭,“這麵,能幫我多帶一碗麽?”


    元寶一愣,當即扔了筷子,對身旁的小姑娘叮囑道,“你們倆趁沒客人,收拾收拾廚房洗洗碗。我很快迴來。”


    “姐你放心吧。”女孩拍拍胸脯,“湯你都熬好了,煮個麵我還是會的。”


    六年不見,元寶與他也不顯生分,笑眯眯跟在他身邊。


    “少爺,你為何會來素陽啊?”路上,元寶拍了拍食盒,意味深長,“看樣子,還不是一個人呐?是誰啊?該不會是,娶了娘子吧?”


    阿綾權衡再三,還是選擇對她和盤托出:“元寶,我也不瞞你,其實我……是從京城一路逃過來的。所以,與我牽扯上關係,興許會惹上大麻煩。你若是不方便,權當今日沒見過我就好。”


    元寶皺了皺眉:“少爺這說的什麽話!”


    第105章


    元寶篤定道:“以少爺的為人,就算是有麻煩,那也一定是別人找你的麻煩。”


    “不要意氣用事。此事說重些,就是性命攸關。”想到已經死去的小錢和禦前侍衛,阿綾再背負不起更多的人命債,他輕輕歎了口氣,黯然地看著麵前的姑娘,“元寶,我已經連累了許多人……不想連你也……”


    “少爺信不過我?”元寶揚起下巴,有些不滿。


    阿綾一愣,發覺她當年做下人時那些唯唯諾諾早就不見了。暌違多年,元寶如今也是能獨當一麵的掌櫃了。想到方才在麵鋪中他那副遊刃有餘的樣子,阿綾欣慰又佩服:“我當然信你。那,你跟我來。”


    一路將元寶帶進簡陋的小院,推開東屋門,正撞上熊毅赤膊坐在床邊給自己換藥。


    阿綾一驚,急忙迴身擋住元寶的視線:“先等等!”


    可惜晚了半步,隻見元寶的臉噌就紅了。


    “那個……他,他是我朋友,為了保護我受傷了,這幾日睡得多醒的少……也是不巧……”阿綾站在門口尷尬地幹咳幾聲,“熊侍衛,我帶了朋友來……”


    半晌才聽熊毅在裏頭迴應:“公子,進來吧。”


    熊毅衣服已經穿齊整,還從床上挪坐到桌邊。見元寶進了屋也隻是微微頷首,並不因為她是個姑娘就放鬆警惕。


    “熊侍衛,這位是元……元姑娘,我兒時在玉寧的舊識,剛剛在街上采買時偶然遇到。她如今在街市開了間小麵館。”阿綾看他臉色實在差,便勸道,“無需緊張,她是自己人,你還是上床歇著吧,不必拘束。”


    熊毅沒有動,而是謹慎地打量著元寶。他是武人,不多講虛頭巴腦的禮數,何況眼下是非常時期,疑心就大大方方疑心:“兒時舊識?”


    元寶坦然入座:“是。小時候,我做了少爺五年多的貼身丫頭,同吃同住。少爺待我好,平日裏照顧我不說,家破還不忘把所有的銀子贈我贖迴賣身契,所以你大可不必懷疑我,不論出了什麽事,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會出賣少爺。”


    熊毅臉色一沉:“是麽,事關重大,恕熊某得罪。”


    迅雷不及掩耳,他伸手向姑娘纖細的脖頸抓過去。


    阿綾一驚,脫口喝止:“熊毅住手!”


    誰知熊毅隻是做個樣子嚇她,連元寶的邊都沒碰到便停住了。


    他看著眼前被驚了一驚,卻絲毫不顯膽怯的姑娘略顯訝異:“不躲?”


    “少爺剛剛叫你熊侍衛,還說你是為了護他而受傷,我有什麽好躲。”說著,元寶也沒計較他的無禮,反倒垂眼看他另一隻擱在一邊沒動的手腕,見上頭繃帶纏得亂七八糟皺了皺眉,“我幫你重新包一下吧。”


    見熊毅不置可否,元寶直接上手解繃帶,拆開看到發了膿的駭人傷口倒吸一口涼氣,繼而輕拿輕放將熊毅的胳膊擱在桌上:“少爺,他這傷這麽嚴重,找大夫看過麽?”


    阿綾搖搖頭:“不敢看大夫,但我有去問診,而且我身上帶著最好的創傷藥,內服湯劑也有。傷其實恢複得挺快的……”


    要知道,就在半個月前,這手幾乎要被斬斷,多虧了熊毅異常強健的體魄,加上阿綾及時縫合和宮中最名貴的傷藥補血藥,但好歹是保下了,雖說如今還不大能動。


    元寶雖震驚,卻也沒有多問受傷因由:“我先去燒水,這傷要每日清理才行,不能隻敷藥。”說完姑娘伸手背靠近熊毅的額頭,虛虛一碰即刻拿開,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我的少爺呀……他還在發熱呢。”


    阿綾一愣,這些天兵荒馬亂的,他忽略好多事,熊毅也不是個矯情的,有什麽都扛著不說,不喊疼不喊累,實在挺不住了就睡,生怕添麻煩……


    趁元寶去廚房燒水,熊毅問阿綾:“公子確信她……信得過?”


    “信得過。何況我已經叫她認出來了,想跑也晚了。難不成,還要殺她滅口麽?而且這一路沒有追兵,官府也沒有動靜,我們八成是蒙混過關了。”阿綾苦笑,“來,我先扶你去床上,你若真是擔心有變,就快些好起來。”


    熊毅點點頭:“公子心中有數便好。”


    元寶端了摻好的溫水進屋,一邊拿紗布輕輕替熊毅清理創口,一邊問道:“少爺,你剛剛說是從京城逃來?你何時去了京城的?那年葉家被抄,我在外頭守了三天,看到他們押走了葉家人,可並未在其中看到你,那時候我就猜你一定是被小殿下救下來了。”


    “是。”阿綾沒想到她竟還記得當年的事,還記得“小殿下”,這個稱唿著實讓人懷念。


    “那,京城也是小殿下帶你去的嗎?”元寶隨口問。


    阿綾搖頭:“不是。早前我過了考核,進了玉寧織造局做繡匠,後來被選進了宮裏的造辦處。”


    元寶手上一頓:“宮裏?少爺你,在皇宮謀職?”她又狐疑地看了看熊毅,自言自語道,“熊……侍衛……”她忽而轉過頭,“少爺,你不會是……在宮裏得罪了什麽位高權重的人,他們暗中對你下手,想將你趕盡殺絕吧?”


    ……


    竟然被她蒙了個八九不離十。


    阿綾反問她:“你怎麽不覺得是我做錯了事,做了逃犯呢?”


    “逃犯身邊怎麽會有侍衛,而且,若你真是逃犯,官府早該收到消息,到處張貼告示懸賞通緝你。”元寶皺了皺眉,轉而問熊毅,“所以,你是小殿下的侍衛?”


    熊毅一愣,看向阿綾。


    “是。”阿綾代他答。


    這下元寶更吃驚:“小殿下當年是皇孫,現在該是皇子了吧?那,有人找你麻煩,他就應該替你找迴去才是!抄家遊街!再不成三尺白綾賜下去!誰還敢造次?”


    “少聽些書。”阿綾無奈一笑,如果現實真能像書裏說得那樣容易就好了,他輕輕歎了口氣,“就算是皇子,也諸多難處,怎可能事事如意。”說完,他不自覺摸了摸頭頂的簪子,碰到那塊扇形的蜜蠟才想起,帶慣的柿柿如意已經不在了。


    從雲珩將玉簪贈他那日,他就一直戴在頭上。


    所以,若是從屍體中順利發現了簪子,雲珩就會相信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阿綾心口忽然一陣刺痛,他甚至不敢想象雲珩在得知自己死訊的那一刻會是什麽心情,該有多絕望……


    元寶貼心,見他忽然失神發呆,一個字也不多追問,安靜地低下頭,替熊毅清好的創口敷藥,再纏上輕薄透氣的紗布:“你們先吃些東西吧,吃完了喝一劑退熱湯藥睡一睡。”她四下看了看,“少爺還需要繡繃吧?今日打烊之後,我再給你送過來。”


    阿綾迴過神,輕輕搖搖頭:“不必著急,繡個扇麵,我用手繃就成,剛剛已經買到了……不過……”說到這裏,他不解問道,“我方才去布行,素陽的絲線怎會這樣貴,比京城還貴上許多。”


    元寶卻習以為常:“少爺您有所不知,原本素陽就不興養桑蠶的。這裏果園,鹽田,漁船哪個都夠人忙。聽我奶奶說,早三十多年前也有知府老爺眼紅玉寧府富庶,提過桑蠶之事,可不知是不是水土的緣故,這裏的蠶天生瘦小,產量也少,不比別的賺,大家便紛紛作罷。再者,先帝在時,京裏時興起鶴眠山的雲霧茶,茶園身價水漲船高,大家又一窩蜂去種茶采茶。久而久之,手藝好的繡匠們越來越謀不到好出路,大都跑去玉寧了。能進織造局最好,進不去,玉寧遍地繡莊,謀生也容易些。所以啊,如今素陽的繡莊布行幾乎都是從玉寧進貨,同品的絲線布匹要貴不少,綾羅綢緞那更是隻有大戶人家才穿得起。像是今日你招惹的那個楊家小姐,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鹽商,家裏大片鹽田,她那些刺繡衣裙都是每月去玉寧或京城采買來的,諾,我們普通人多穿棉麻府綢,比不了的。”元寶展了展袖子,邊緣點綴著一顆淡黃色小元寶。


    “原來是這樣……”


    阿綾不禁沮喪,為打消懷疑,皇上賜的百兩金他分文未動,盡數留在馬車的行李中。好在自己平日裏還算節省,加上雲珩給熊毅打點的盤纏,也足夠他們一路上吃飯住店,買藥買草料用。隻是租這院子的開銷不小,阿綾本以為能在這裏謀個繡莊的活計做一做,可不想素陽竟沒有繡匠的容身之地……


    送走元寶,阿綾獨自收拾碗筷,一個晃神,不慎將麵湯撒了一身。


    “公子。”熊毅看出他有心事,“怎麽了?”


    阿綾如實告知:“除了刺繡,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隻能先去麵館幫襯元寶,不然我們怕是要坐吃山空……何況咱們這山也沒多大,吃不了兩年的。”


    “這倒不必擔憂,元姑娘不是說附近海岸有鹽田麽,待傷勢好轉後,我就去問問哪裏要招工,鹽田不行,就跟漁船。熊某生了一把子力氣,無需發愁。倒是公子你……還是不要去麵鋪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拋頭露麵,被注意到總歸是不大安全,至少也要避過這幾個月的風頭,不然我們不是前功盡棄了麽。”


    阿綾一愣:“我會小心些,不惹人注意……”


    熊毅笑了笑,揶揄道:“公子一張初來乍到的生麵孔,生了這一副模樣,想不引人注意……不大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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