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即河川,在月下湍流不息。


    待他再趕迴馬車,熊毅已陷入昏迷。


    阿綾穿上一身新行裝,下馬車將脫下的裏衣和官服交疊,用力按到那侍衛屍體的傷口處,時候還早,屍身還未僵涼,血液也還壓的出,布料立即吸染上大片湧出的血跡。他這才將裏衣與官服換到那具侍衛的屍體上,最後提刀,對應每一處傷劃開衣服,又閉上眼睛,在他額前橫劃了兩道。


    這樣的屍體落入水中,很快便會被魚類從傷口處啃食,看不出麵貌。


    做這一切時,阿綾在心中默念著《心經》,算是簡單超度亡魂。


    然而想到這人鬼羅刹一般要了小錢的命,他心中也無多少悔恨,隻惋惜他無端卷入這場風波,送了性命。


    他費力將小錢與侍衛的屍體拖拽上馬車,毀掉篝火的痕跡,又沿著血跡找到第三具屍體,一股腦挪到不遠處的崖邊。雖說這山裏看似無人煙,可保險起見他沒有再點火。


    萬籟俱寂,他蜷縮在馬車角近乎虛脫,熊毅粗重的唿吸聲是他僅能感受到的,人世的溫度。


    阿綾四肢麻木,肩胛骨隱隱作痛,他隻覺得這一天好漫長,長得像過了一輩子,長得幾乎要忘記自己是誰……人生果然是福禍相依的,雲珩給了他多少寵愛,如今老天就要還給他多少折磨。


    “熊侍衛,明日太陽出來了,我便將屍體推下山崖……若我們沒料錯,他會先沉下去,過兩日,身子泡腫,傷口開始爛了才會重新浮上,到時他早已順流而下,等被人撈到,報上去,再快也要五六日之後了……眼下,我們不能迴玉寧……也不能在附近找大夫……你說我們該去哪裏呢……”


    黑暗中,阿綾將頭埋進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熊侍衛,求你,不要死……”


    他再背負不起更多人命了。


    第99章


    雲珩扶著桌案,太陽穴瘋狂跳動,耳邊嗡鳴一片。


    顧鵬按部就班敘述著:“第二日清晨,派去的兩人未能按時迴來複命,卑職恐事情有變,便親自帶人去了一趟廣茗山。在一處崖邊發現了打鬥痕跡,附近還留有一輛宮裏的馬車,馬韁斷了,兩匹馬皆不知所蹤。卑職等人沿著血跡搜尋,在山崖邊發現了一具屍僵未消的屍身……卑職見過他幾次,是偶爾跟隨太子出入禦書房的小太監錢小興……”


    隻聽門外的四喜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你還安排了奴才跟他迴玉寧?”瑞和帝搖搖頭,“可憐啊。我記得那個小錢,年紀不大吧?記得多賞些銀子撫恤他的家人,畢竟是為了別人枉死的。”


    說完,他示意顧鵬繼續。


    “那崖邊橫生出的枯枝上勾著一片帶血的官服料子。卑職猜測,是他重傷後神誌不清慌不擇路,從崖邊墜落導致。但保險起見,卑職等人還是兵分兩路,一路人繼續連夜搜山,另一路下山趕往附近的河邊,從墜落的崖下沿河搜尋,直至昨日,葉書綾的屍體才上浮,被村民發現。”


    雲珩猛地轉過身,一把揪住顧鵬的領襟,雙眼赤紅像是要將人盯死一般:“不要隨意弄一具屍體來糊弄人,隻是穿著官服罷了……帶我去看,是不是他,我一眼便認得出……”


    “殿,殿下節哀……那屍體有刀傷,被魚啃食過,又泡了太久的河水,打撈時皮肉已有大片脫落,暴曬後還生了蛆蟲蠅卵,根本無人可辨。恐引發疫病,卑職等仵作們驗完屍,立即……就…..就地焚燒……”顧鵬躲開他的目光,為難地望向八風不動的皇上,有些吞吞吐吐,“您……您手中這根簪子……是纏在屍身頭發中的……卑職取下時,連頭皮都掉下來了……”


    “你閉嘴!”雲珩一把抽出他腰間的刀,橫在他頸上。


    顧鵬不敢反抗,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


    “殺吧。太子要打殺一個奴才,天經地義。”瑞和帝冷眼旁觀,“顧鵬,你放心,你死了,朕會替你安頓家人。”


    雲珩身形一僵,看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侍衛,緩緩鬆手。叮咣一聲,利刃落在地上。


    顧鵬也隻是奉命行事罷了……不是他動手,也有張鵬王鵬趙鵬……殺他又有何用?他抵不了阿綾的命,誰都抵不了。


    “……為什麽?”胸口一陣劇痛襲來,像是整顆心被人捏破撕開,雲珩喉口一腥,一口淡紅血沫衝口而出,落在顧鵬身上。


    “殿下……”顧鵬猛地睜開眼,伸手扶住了他。


    “嗬。為什麽?你還有臉問朕?你該慶幸。今日是朕拿住了葉書綾,讓他能得個痛快。”瑞和帝珊珊起身,繞過桌案,一把推開了顧鵬,眼見著雲珩噗通跪在了地上,他垂眼俯視著自己的兒子,“看到你這幅樣子,朕慶幸自己沒婦人之仁,一時心軟!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到別人手裏,變成拿來要挾你的籌碼,你是不是要傾盡一切換他!身為儲君,日後的一國之君!為了區區一個葉書綾便方寸大亂!棄尊嚴不顧!朕,失望至極!可你,終究是朕的嫡子,天下的太子!要繼承大統!為了日後你不敗我雲家江山,遺臭萬年,朕隻能出此下策!要怪,便怪你自己軟弱!曆來哪個君王不是孤家寡人!憑什麽,你不一樣!”


    雲珩抬起頭,看著父親威嚴的麵孔,忽然很想笑。


    “是。帝王無心。所以……”他迎著那銳利的目光,再沒力氣偽裝,“為了穩固地位,安皇爺爺的心,父皇你當年沒有二話,親手送去鶴頂紅給母後,要他給德貴妃償命……如今,又為了絕那莫須有的後患,派人殺了阿綾……兒臣所愛的,想要的,父皇都要一一奪走。”


    瑞和帝麵色一沉,簇起眉,難得露出半分震驚之色。


    後位懸空十多年,人人都道當今聖上情深義重,不肯立繼後。


    瑞和帝默然許久才開口:“你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朕若沒有記錯,當年知情者,已統統斬殺。你母後身邊的太監宮女,還有你的奶媽,最後就留下了個半大的木棉照顧你,她大病一場,還因為太醫的失誤服錯藥,啞了……”


    “服錯…就算是吧。這要掉腦袋的事,誰也不敢告訴兒臣。”雲珩淒然一笑,眼中盡是痛恨憎惡,“是兒臣親眼看見的。雖說當年兒臣不滿四歲,但父皇對母後說的一字一句,皆不敢忘。父皇跟她保證,在她死後會對外宣稱病逝,不會牽連母家,也不會牽連兒臣,她謀害貴妃皇子的罪行,一個字也不會有人再提。”


    “……既聽到了,你便該知道,是你母後安插了宮女在德貴妃宮中多年,下毒害死了德貴妃甚至連你才出生不久的四弟雲都沒有放過。”


    “兒臣自然知道。母後咎由自取,所以這麽多年,兒臣對父皇不敢心存芥蒂。但還請父皇明示,兒臣的兄長雲玨,您第一個嫡子,當年是怎麽死的。”


    瑞和帝又怔了一怔,繼而哂笑一聲:“……太子果然聰敏縝密。你還查出什麽了?”


    “那些事太久遠,兒臣查不出什麽,隻是偶爾會想,若是那未曾謀麵的親兄長雲玨沒有被害死,亦或是父皇能替他主持公道,母後心中便不會常年被仇恨所蒙蔽,也就不會有接下來這些禍事。可父皇沒有,您看中德貴妃母家的實力,不願開罪,便強迫母後息事寧人!還要她與殺死自己兒子的女人同伴左右……這樁樁件件慘事,哪件不是因為父皇你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位置?”


    “你放肆!”


    瑞和帝揚起手,掌摑清脆,雲珩眼前一黑,耳中尖鳴,可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也對,雲珩在心中冷笑,麵前這個人連自己心中所愛都能毫不猶豫殺掉,何況是旁人的。阿綾的性命在他眼裏,與這宮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甚區別。


    瑞和帝鮮少失態,他深深歎一口氣,俯身抓住了雲珩的肩頭:“坐在這個位子上的痛處,終有一日你能明白。”接著,他直起身,隨口吩咐,“太子,禦前無狀,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雲珩被叫醒時,天已經亮透了。


    睜開眼木棉和四喜都在,有小太監正往浴桶裏灌水,又提著木桶低眉順眼地退出去。


    “殿下,該起了……到上朝的時辰了。”四喜低聲道。


    雲珩長歎一口氣,木棉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額頭。


    “四喜,我剛剛做夢了。”他懶在榻上不想動,不知為何渾身的關節都在發酸。


    “是,殿下昨日開始便在發熱,一直夢魘,叫也叫不醒,寢衣才換下來就又濕透了,半個時辰前這熱才退了,先起來沐個浴吃些東西吧?再不吃要餓壞了。”


    “我夢到,父皇把阿綾殺了……還沒來得及哭,就被你叫醒了。”雲珩掀開被子坐在榻邊,握拳錘了錘隱隱作痛的腦袋,慶幸笑道,“還好是夢……”


    四喜與木棉齊齊一愣,雙雙跪了下去。


    雲珩這才注意到,四喜麵容極其憔悴,眼球血絲遍布,配上一張蠟黃的麵皮,生了重病似的。


    “四喜,你不舒服?病了就下去歇著,叫別人來伺候……”他話音未落,小太監竟忍不住抽噎起來。


    “殿下!”


    說完,四喜再忍不住,匍匐在地痛哭失聲。


    雲珩低頭,發覺自己攥到發僵的手中,是半截糖玉簪子。自阿綾收到那日,這簪子就始終戴在他的發間。


    雲珩心中一涼,原來,不是夢啊……


    昨日種種爭相湧上心間,心跳又失去了規律,時快時慢,讓他無法順暢地唿吸,沒多久又開始天旋地轉。


    他猛錘幾下胸口,瑞和帝的疾言冷語像冰錐,一句句錐進來,痛到人發不出聲音。


    他艱難的喘息著,抵擋不住心中雷霆,胸腔幾欲碎裂,卻哭不出來。


    怨不得他忽而夢到兒時的阿綾,昨日,竟是他的頭七……他是迴來跟自己告別的嗎?


    阿綾沒了,無聲無息就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變成了侍衛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恐腐屍久停引發瘟疫,卑職已將其焚燒。骨灰入鄉隨俗,安撫亡魂,就地撒進了水中。”


    如今想來,阿綾又不是那個曹家村的人,入的哪門子鄉隨的什麽俗……不過是秘密處決之人不便帶迴宮,搪塞他罷了……


    不對,不對。那屍身是不是阿綾他都不知道……


    即使穿著官服又怎樣?帶著他送的柿柿如意又怎樣?


    他猛一抬頭,一把抓住四喜的肩:“熊毅呢?他們昨日,有沒有提到熊毅?”


    四喜愣住,拿袖子囫圇抹了滿臉涕淚,搖搖頭:“沒,沒人提……”


    雲珩笑得有些瘋癲:“對啊,昨日被他們唬住,我險些忘記了,還有熊毅在……保不齊……今日他就帶阿綾迴來了。”


    “殿下!”四喜見他穿著寢衣便要衝出去,趕忙拖住他,“可那兩個奉命殺阿綾公子的侍衛也不見了!說不準,是先處理掉不會武功的小錢與阿綾公子,去追蹤熊毅了。”


    “不可能。熊毅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斷不會扔下他們獨自逃跑。”雲珩掙脫他的手,“我去香雪別院,他若是迴來,定會先去那裏。”


    “殿下!”


    木棉眼疾手快,隨手抓了衣服塞給四喜,示意他追上去。


    第100章


    破曉時分,臣子們惺忪著眼,排隊入宮。


    本該禁足的太子一身便裝逆流而出,引來頻頻側目。


    然而雲珩卻視而不見,他拒絕了四喜的提議,等不及備馬備車,徑直衝出宮門。


    香雪別院安靜如常,屋內不染一塵。


    桌上是厚厚一遝功課,他曾問過阿綾,寫過的廢紙為何不丟掉,阿綾說是兒時便有的習慣,小時候,他總挑些寫得好的拿去給阿娘看。


    《詩經》、《禮記》學得差不多,阿綾若是迴來,該學一學《周易》與《春秋》了。雲珩從一旁的書架上取出還沒碰過的兩本書冊,找出筆墨,鋪開紙張吩咐四喜磨墨,替阿綾出些功課。


    “阿綾好學,四書五經學完了,還有諸子百家,資治通鑒……過個兩三年他學有所成,可以試試科舉。雖說不見得能進殿試,但摸一摸舉人的邊,對他來說不難吧。若是真的能中舉,日後就不用再做工匠,讓他一邊在詹事府曆練,一邊繼續跟少師做學問……”


    四喜一邊磨墨一邊歎氣,他深知此刻勸什麽都是白費力氣,隻盼著殿下鬧夠了,清醒了,能趕快迴宮,免得再度觸怒龍顏,引來更大的麻煩。


    天色漸暗,四喜點起那盞芍藥絳紗燈,雲珩精神不濟,在阿綾榻上輾轉了一會兒卻始終無法入睡,又起身坐迴桌前繼續等。


    等著等著天就亮了,絳紗燈中的蠟見底,四喜昨夜坐更,連續兩日未能休息,有些頭重腳輕。


    “殿下……陛下罰您禁足思過,咱們就這麽出來怕是不妥,不然,還是迴去吧……”他好聲好氣勸道。


    “等阿綾迴來,我跟他交代兩句再迴。”雲珩看也不看他。


    “可,咱們昨日出宮被那麽多人看到,您徹夜未歸,聖上怕是已經知道了……再不迴……”四喜額頭冒汗,怕今上怪罪下來,又怕眼前勸多了適得其反,左右都是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雲珩再不迴答,自顧自坐在窗前發呆。


    就這麽又撐了兩日,幹等不睡,四喜與木棉換過一班守迴來,眼見太子殿下的身體漸漸撐不住,忍冬送的膳食,他吃幾口便吐了個幹淨,多年不犯的燒心之症來勢洶洶。


    四喜焦頭爛額,正愁著要不要去太醫府上請人過來看看時,木棉搬來了救兵。


    雲璋進屋的時候著實被坐在桌前的人嚇了一跳,幾日不見便瘦脫了相。


    “太子哥哥,你快些跟我迴宮!”


    “等阿綾迴來,我帶他一起迴去。”雲珩像在喃喃自語,嗓音低啞得像是病入膏肓。


    “嘖……父皇罰你禁足思過,你跑就跑吧,還非要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跑。你都不知道雲這兩日怎麽煽動群臣,聲討失德太子的。”雲璋歎了口氣拉他起身,“好在父皇還替你遮掩著,說是他叫你來替我打點府院……”


    雲珩冷不丁被拖了個趔趄,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迴吧。我要等阿綾。”


    “太子哥哥!”雲璋終於忍不住,捏著他的雙肩晃了晃,“你清醒一點!我知道阿綾沒了你心裏難受,可你不能連自己都搭進去啊!”


    “你胡說!”雲珩一把將他推開,“有熊毅保護,阿綾不會有事……他人聰明,又冷靜……比你穩當多了……小時候,他一個人就敢追去人伢子的院子裏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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