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阿綾留宿耀宮時,住的正是這一間,枕麵被麵上都若有似無留存一絲茉莉淡香。他捧起床頭那隻報春紅小老虎,捏了捏燉圓的虎耳朵,跟阿綾的耳垂一般厚實綿軟。


    七日前,大婚當日破曉前,他在馬車裏被四喜喚醒時,懷裏正緊緊抱著它,滑膩的紅綾沾染著那人身上的味道,叫他睡得香甜安穩。


    阿綾走了,卻留這孩子氣地東西給他,雲珩一想到這是阿綾從小抱到大的便愛不釋手。


    他閉上眼睛,手掌一下一下撫拍著小老虎柔軟的背,閉上眼,腦海中便浮現出當年那個笑意盈盈,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我是阿綾啊。”


    不過半人高的阿綾拉著他走在繁星下的街市,東張西望問他:“你餓不餓?前頭有桂花年糕。”


    雲珩眨了眨眼,月落日升,天碧川波光粼粼,阿綾的背影長高,變成了少女的模樣,穿著杏黃的衣裙,轉過身,鄭重道:“小殿下,今日多虧您救我,阿綾沒齒難忘。”


    雲珩一愣,每眨一次眼,阿綾便長大一些,成了現在的模樣。直至在禦書房中,他掰開他的手,與他道別:“殿下,我,迴玉寧去了……”


    阿綾周身發光,徐徐飛升,雲珩一驚,徒勞地伸手:“阿綾不要走!”


    可他什麽都抓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飛走,在心頭留下一陣猛烈的劇痛。


    “殿下,殿下醒醒!”四喜將他晃醒,見他滿額的汗,趕忙叫木棉拿了帕子來替他擦幹。


    怪了,怎麽就忽然夢到小時候了……


    雲珩接過薄荷蒸的帕子在眼皮上壓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定了定神:“什麽事。”


    “禦書房傳您過去,說是南邊急報,今年來了秋汛。”四喜替他展開衣袍。


    “走。”


    他漱了口,重新束好馬尾,急忙帶著四喜往禦書房趕過去。


    秋汛好過伏汛,波及地域不算廣,也未接到傷亡上報,抽調臨近鄉兵八百人抗汛,朝廷再撥些銀兩到地方便能處理妥善。


    蘭少羽與工部左侍郎共同擔任此次南下抗汛欽差,雲珩與他一道從禦書房離去,不忘叮囑:“雖說秋汛很快便過了,可還有一個多月入冬,你記得同露州知府一道,提前安頓好房屋受損的災民……還有那些稻田被淹壞的,需單獨關照。另外,鄉兵不好管,你費費心。還有,切記賑災銀賬目明細要清楚,以防地方上有人中飽私囊。”


    “知道了知道了。”蘭少羽笑笑,打趣道,“哎你走這麽急做什麽,是嚐到迴宮之後有個嬌妻等候的甜頭了?”


    雲珩瞥他一眼,糊弄著嗯了一句。


    他也不知為何,午睡夢醒之後便心慌的厲害。


    “行,原本還想與你喝一杯。”蘭少羽麵對著他,倒退前行,“瞧你這神不守舍的樣子,我看還是改日吧!”


    “哎小心!”雲珩心不在焉,開口提醒的晚了些。


    水榭廊橋,蘭少羽背後無眼,冒冒失失撞到了人。小蘭大人忙轉過身,剛要與對方賠個不是,那神色匆忙的禦前帶刀侍衛居然就那麽側了側身,與他擦身而過。


    見了太子與大理寺少卿,那人甚至沒有行禮。


    “什麽事啊……一點規矩都沒有……”蘭少羽嘟噥一句。


    雲珩認得他,此人叫顧鵬,跟在父皇身邊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從禦書房外站崗的小嘍一步一步走到正四品帶刀。他扭過頭盯著顧侍衛手中的墨藍錦布包袱,莫名覺得眼熟。


    蘭少羽忽而肅下臉,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眯著眼睛低聲問他:“聞到沒。”


    話音未落,雲珩皺起眉,晚風帶來一絲奇異的臭氣,長這麽大,他還從未聞到過如此令人作嘔的氣味,堵得他一時開不了口。


    “屍臭……血味……”蘭少羽麵不改色,用力抽動著鼻息,像野狗尋著肉味,看得雲珩毛骨悚然,胃裏一陣翻騰。


    “嗯,還有河裏的土腥氣……嘶,怪了……”


    “哪裏怪?”雲珩看到顧侍衛獨自進了禦書房。


    “那包袱皮的錦布可是出自玉寧織造局,專供給這宮裏的下人們用……可別是哪宮的宮女太監在外頭死了吧……”蘭少羽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道,“不對啊,就算是外頭淹死了人,又關他一個禦前侍衛什麽事?還把東西往禦書房拿……嘶……”


    雲珩一愣,臉色刷地慘白下去,拔腿便追上去。


    他想起來了,大婚當日,小錢換上了一身便服,在他麵前磕了個頭拜別,當時背上背的,就是這包袱,難不成是他的?


    “哎,你這是幹嘛去!”蘭少羽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後,怎料還沒碰到禦書房的門,二人便被鄭公公幾個攔在外頭。


    “太子殿下,裏頭還有人呢,容老奴先進去通報……”


    裏頭的低語聲戛然而止,雲珩聽到瑞和帝沉默一番後開口:“……叫他進來吧。”


    禦書房裏繚繞著奇異惡臭。


    源頭自然就是當中迴話的顧侍衛,以及那個攤開在桌案上的的包袱。


    “怎麽了?”瑞和帝漫不經心將展開的包袱又胡亂蓋上。


    雲珩行過禮,抬頭望向瑞和帝,剛要開口,便瞥到包袱一角露出的半隻簪子,糖白玉簪頭是一顆葡萄大小的柿子,就像剛從樹梢上新摘的一般鮮亮飽滿。


    一聲尖鳴自雲珩腦中橫穿而過,周遭忽就一片死寂,耳邊靜得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他噗通一聲跪到遞上,又猛然被人一搖晃:“殿下!殿下!”


    鄭公公擔憂地望著他,一隻手在他胸口連捶帶撫替他順氣,試圖攙扶他起來,他推開身邊的人,撐在地上,大力吸入一口氣,心口又恢複了劇烈跳動。


    他抬起頭,攥著前襟,茫然地望向自己的父皇。


    瑞和帝神色自若,靜待他好容易將唿吸喘勻了才吩咐鄭公公道:“扶他起來吧。”說完,又轉眼望向顧侍衛,“你迴來的不是時候啊。接著說吧。”


    “是……前日午後,卑職等人沿河往下遊搜到曹家村時得知,幾個時辰前,在河邊浣衣的農婦發現了一具浮屍後報了官。因屍首身著官服,故知縣不敢妄動,正派人往上報……”顧侍衛下意識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太子殿下,聲音不由得低了半分,“卑職正在附近,立即趕去縣衙,經辨認,那屍首……正是我們找尋數日的葉書綾,葉都事。”


    第95章


    瑞和帝皺皺眉:“確定是他麽,若是在河中久泡,皮肉都要脫落,這還能認出?”


    “迴聖上,泡在河中多日的屍身自是不好辨認,肢身膨大腐爛,表皮剝落,內髒外流……河中多鱔魚……咳……”顧侍衛顯然是想起了不大好看的畫麵,用咳嗽壓住幹嘔,“可屍體確為年輕男子,身高相符,且身著六品官服。兩個仵作同驗,推斷出死亡約莫在六日前,且卑職的人在懸崖附近的馬車上,找到了些隨身物品,其中包含了這封赦書。”他從懷中掏出裝裱過的卷軸,展開在瑞和帝麵前,“所以臣才敢斷定,這具屍體,正是葉書綾。”


    雲珩跪在地上,被這一屋子臭氣熏得唿吸困難。


    顧鵬說了一大堆,他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隻困惑地盯著瑞和帝問:“這簪子,您從哪裏得的?為何斷了?”


    瑞和帝垂眼一掃,悟道:“怪不得,這塊料子甚是難得,是你送他的?”


    浮屍,懸崖,六品官服,赦書,葉書綾。


    包袱是小錢的……剛剛,蘭少羽說,他聞到了包袱上的屍味,血味和河水的泥腥……與顧鵬的描述一一吻合。


    雲珩終於迴過神來,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瑞和帝,一句一頓質問道:“所以,阿綾的簪子,為什麽在你手裏?為什麽斷了!”


    瑞和帝雙眼一覷,龍顏微慍。


    雲珩目不斜視,從地上爬起身,瞪著他,走向他。


    “所以,為什麽會有官員墜崖,落水?被鱔魚啃了屍?”他雙眉緊鎖,一步步逼近到瑞和帝麵前,並從其手中奪過那半根玉簪,反手指著身後的侍衛,“你讓他……做了什麽……你們到底,對阿綾,做了什麽!!”他低頭,大逆不道地俯視著當朝天子,“你敢做,如今卻不敢認麽?”


    瑞和帝長眉輕動,眼中短促閃現出殺意又消失,他雙手交握,底氣十足:“真不敢認,便也不會叫你進來了。”他頓了頓,“叫你知道了,死心了也好……”


    兩股氣勢針鋒相對,夾在其中的顧鵬莫名一抖,手心裏冒著冷汗,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瑞和帝哼笑一聲:“罷了,太子想知道的,你一五一十說。”


    顧鵬吞了吞口水:“……是……卑職,於太子大婚當日,奉命,指派兩位手下護送葉書綾迴鄉……並在途中……將其秘密處決……”


    雲珩身形一晃,猛地捏緊那斷裂的簪子,斷口戳在掌心裏一陣刺痛,立刻喚迴了他的理智。


    “既然開口了,便說具體些。以太子的脾性,就算你不說,他也是要親自去查個底朝天的。”瑞和帝向後靠在寬闊的椅背上,“他向來如此,表麵上忍氣吞聲,習慣暗中籌謀。”


    “是……八月十六,卑職的人,天一亮便趕去了內城門守著,怕錯過葉都事……”


    曆經一夜風雨,香雪別院中梨樹的落葉滿地。


    阿綾將那些還未來得及枯黃的落葉掃攏到院角,等到太陽出來了才背起行囊,拎著阿櫟囑托他帶迴去的酥糖點心推開了門。


    不想這樣一大早,就已經有人候在外院了。


    小錢身著尋常的棉布袍子,笑嘻嘻衝他作揖:“阿綾公子。”


    “小錢公公?”阿綾一愣,今日太子大婚,宮中想也知道會有多忙亂,小錢是耀宮太子身邊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小太監搖搖頭,似乎很是開心:“公子,以後奴才不在宮中當差,所以不要叫我公公了。”


    “不在宮中當差了?”阿綾不解。


    小錢嘿嘿一笑:“日後,奴才是公子的小廝,這就要跟公子迴玉寧伺候的。”


    “……我不……”阿綾本想婉拒,他哪裏需要人伺候,可轉念又想到這定是雲珩的安排……興許,是想方便得到自己的消息吧,“可你家裏……”阿綾依稀記得,這小錢是因為爹爹欠人的賭債還不上,才被債主賣到宮裏來做太監的。


    “殿下做主替奴才還了爹爹生前欠下的高利貸,日後小的便是自由身。”小錢感念,衝宮城方向遙遙一望,“太子要奴才做什麽,奴才肝腦塗地。”


    見他離宮似乎很是開心,阿綾也不掃他興,衝他微微一笑:“出了宮,就不要奴才奴才的了。你也說了,如今你是自由身,不是誰的奴才,與所有人都一樣,做自己的主。”


    小錢呆了呆,一雙烏黑的眼眨了又眨,繼而露出一口白牙:“小的知道了!”


    “用過早飯了麽?”阿綾看著他滿滿的孩子氣忍俊不禁。


    “用過了。今日大家起的都早,我這是趕在吉時前出宮的。公子還沒用吧?”小錢指了指門外,“臨走忍冬姑姑叫我帶了些吃食來,都放在車上了。”


    “車?”阿綾一愣,提步走出大門,門外停著輛雙駕馬車,其中一匹馬通身雪白,毛發被晨光照的發亮。


    熊毅站在車前,正給它們重整嚼子,見阿綾出來抱了一抱拳,點頭道:“公子。”


    “熊侍衛?你怎麽連你也……”


    “小錢年紀太小,太子殿下擔心路上他不頂用,叫我護送你們到玉寧,等公子安頓下來,我再迴來複命。”熊毅拍了拍霜月結實健碩的背,“到時候我騎另一匹迴來,霜月就留給公子了。”


    阿綾走上前,摸了摸許久未見的白馬,苦楚中浮上一絲甜。


    給他人,給他馬,給他盤纏,太子殿下把能想到的,都替他安排妥當了。


    入秋之後白晝一日短過一日,他們抓緊時間上路,哪知才行至內城門前,便被攔下來。


    兩個侍衛打扮的年輕人,說是奉皇命護送葉都事迴玉寧上任。


    阿綾將信將疑,他區區從六品地方小官,怎配得上這樣的殊榮?


    可看他們均是一身寶藍貼裏,這分明是如假包換的正五品侍衛著裝。


    熊毅見他疑惑,從旁提醒道:“公子,這二位是禦前侍衛。”


    “你認得?”阿綾雖詫異,但得到熊毅肯定,卻也讓出車門,“那勞煩二位了。”


    “不必,葉都事請。我們騎馬。”


    小錢跟在四喜身邊學了幾年,慣會看人眼色,見阿綾興致不高也不多嘴,窩在車廂角落裏安靜得像個物件。


    待阿綾覺得眼累了擱下書時,他竟已不聲不響睡著了。


    小錢淨身沒多久便被四喜挑去了耀宮,從來也不受什麽委屈,如今又不必留在宮裏戰戰兢兢看人臉色,著實是天生好運。


    阿綾看著他嘴角掛的口水,抿嘴笑了笑,掀起車簾靠在窗邊,心不在焉欣賞著窗外向後疾馳的秋色。


    午後,熊毅在外頭敲了敲車廂木門:“公子可要歇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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