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我忘了拿幹桂花!”翠金一拍大腿,“阿櫟,你跑一趟我家吧!這兩日我可沒空過來,明日得帶這丫頭迴去看她外祖,後日上元節夜,要去她祖父家吃團圓飯。”


    “行。蘭兒,快,帶我去你家!”阿櫟一把抄起小姑娘往胳膊底下一夾,扭臉問道,“阿綾,你去嗎?”


    他點點頭,不知為何,眼前愈是溫馨,心裏就愈惦念那個人。


    人月兩圓,每家每戶未合攏的窗子門縫裏不斷飄出歡聲笑語。


    滿街劈裏啪啦的炮竹聲中,阿綾終於停住腳步:“阿櫟。”


    “嗯?”蘭兒扛在肩上,阿櫟小心翼翼扶著她的小手轉身,一大一小同時盯著阿綾問,“怎麽了?”


    “阿櫟,你知道驛站在哪對吧?”


    “當然知道啊……”阿櫟蹙眉。


    “那,明日你記得午後去找老邱,別丟三落四忘了東西。”阿綾囑咐道,“雖說玉寧不冷了,但京城應該還涼,手爐千萬別忘了帶迴去,披風也好好穿著。沒用的東西少帶。”


    阿櫟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擰緊的眉毛忽然展開,撇了撇嘴:“……知道了。可,你讓老邱等我,你一個人要怎麽走?”


    阿櫟沒問他要去哪裏。


    事實上,世上也沒其他什麽人讓阿綾牽腸掛肚了。


    “騎馬呀。”阿綾笑笑,轉身往驛站飛奔過去,跑出幾步又迴過頭,“京城等你!”


    希望,還有馬。


    與老邱打了招唿,阿綾租了馬,簡單收拾行裝,深宵啟程,手中提了盞燈照亮。


    玉寧到京城一千四百裏,官道一馬平川,每隔三十裏設有驛站,俗話說老馬識途,老邱替他挑的是有些年紀的馬,開始隻是慢跑,熟練後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膽子,開始在月色下空曠的道路間飛馳起來。


    第78章


    天亮之後換過一匹馬,午後再換一匹,阿綾隻入了夜隨意在驛站睡了兩個時辰,又一刻不停蹄往北去。


    風越來越淩厲,騎馬於他畢竟半生不熟,不能與那些日行千裏的騎兵相提並論,即使沒有八百裏加急那風馳電掣的速度,連續跑到第三日,人依舊顛簸得要散了架似的,渾身每一塊骨頭都在隱隱作痛,持韁的手和夾住馬鞍的屁股及腿後已經被磨到快要失去知覺。


    正月十六的傍晚,外城城牆眼見著愈發近了,疲累裏,他心中竟有些緊張,陡然一股近鄉情怯。


    怪了,連迴玉寧時都沒這感覺,他明明應該很抗拒那座宮城才對啊……


    阿綾在內城的驛站還了馬,下馬的一刻,他膝蓋一軟險些跪在了掌櫃麵前。


    剩下的路要徒步走,他恍恍惚惚抬頭,被落日染紅的雲層很稀薄,雖說上元節已過,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昨夜歡樂的氣氛也留有一些餘韻在,商戶們的花燈也還掛在簷上沒來得及撤走。


    好歹是叫他趕上了。


    興許因為年前宮內鬧出了刺客之禍,入宮盤查比過去更嚴苛,他的隨身包裹被毫不客氣地拆開來翻看,連衣服都不放過,一件件抖幹淨才扔迴去。其實他包袱裏也沒帶什麽東西,兩盞掉漆的魚燈,絳紗燈的骨架,一隻布老虎和零星盤纏。隻幾包未吃完的點心統統被扣下,說除了禦膳房和禦茶坊的采買,吃的也不讓隨便帶進去。


    “你怎麽這個時辰入宮?”侍衛打量著他一身月白的工匠袍。


    “上頭的安排,讓迴來就立刻去造辦處報到。”阿綾忍不住偏一偏頭,遮著嘴巴打了半個哈欠。


    “……嗯。”侍衛的目光最終落在那隻軟綾小老虎身上。


    阿綾愣了愣,這麽些年過去,他小心又小心,隔兩年就要給裏頭換上新棉花,可外頭一層報春紅的提花綾經過幾次浣洗,依然不可避免地變陳舊,變暗淡。


    “這是什麽?”侍衛伸出手,往那老虎背上抓。


    阿綾眼疾手快,先一步拿起,這東西他輕易不給旁人碰,阿櫟都不行,更別說這陌生的侍衛。而且守在宮門前一整日,這雙手不知翻過了多少貨物,指頭上甚至還粘著油腥味,八成吃過午飯後根本沒功夫洗淨。


    也不是嫌棄別人,但絲織品不比棉麻布料,髒汙極難打理,何況已經是十年前的舊東西,經不起一點折騰,他忙解釋道:“侍衛大哥,小玩意,不值什麽錢的。”


    這舉動可疑,侍衛忽然警惕起來,一把按住他的衣袖:“不行,你給我,我要查一查。”


    阿綾主動捏了捏這沒有鼻子沒有眼,隻豎著一對小耳朵的老虎,示意對方裏頭是軟的,除了棉花什麽都沒有。


    “要麽你把它給我,我親自檢查。要麽,這東西你不能帶進去。”侍衛顯然誤會了他,以為是他狗眼看人低,便豎著眉毛跟他杠上了。


    阿綾無心,卻也理解他的難處和火氣,於是將包袱係一係好,打了個死結留下了:“實在對不住,那便勞煩大哥代我保管片刻,晚些時候出宮我再來拿。”他實在沒多餘的氣力耗在這裏,鞠一躬算是抱歉,頭重腳輕往耀宮趕過去。


    宮內各處都增派了巡邏侍衛,阿綾數次被攔下,反複盤查,好容易才走到耀宮門口。


    熊毅正當值,見了他二話不問便放了他進去,院子裏正碰上四喜送忍冬出門,看樣子才送了晚膳過來。


    阿綾沒等四喜通報,徑直入內。食桌已碼好大大小小的盤碟,定睛一看,蒸貝肉,桂花糯米藕,鬆鼠鱖魚,蔥油春筍尖,蝦仁麵……全都是自己愛吃的。


    不見雲珩,阿綾疑惑地往書房走過去,難不成他知道自己提前迴來了?怎麽知道的?


    書房空著,路過的宮女指了指暖閣:“殿下在掛燈。”


    掛燈?宮裏何時需要殿下親自掛燈了……阿綾覺得自己困出了幻覺,怕不是還在玉寧做夢。


    木棉抱著個燈籠,雲珩背對門口,正提筆蘸墨,在粉紙麵上勾勾畫畫,用的是左手。


    肩平腰細,背影挺拔如竹,他今日穿了件沒有刺繡的銀白貼裏,日暮裏,夕陽像層橙黃的輕紗,落在上頭閃閃爍爍。


    顛簸了這好些天,阿綾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放鬆下來,全身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木棉抬頭,恰巧與阿綾對上視線,手一抖。


    一筆梅紅點歪了,其實不妨事,雲珩卻吹毛求疵地嘖一聲,擱下了筆:“先不畫了,用膳吧,陽春麵不能放太久……怎麽了?”


    他順著木棉驚詫的目光轉過頭,而後呆住了。


    阿綾衝他彎了彎嘴角:“殿下,上元都過了……而且,怎麽用左手畫,是傷還沒好嗎?”


    雲珩衝過來的一瞬,阿綾眼皮一耷,鑽進了他懷中,忍不住覺得懊惱:“殿下,我的老虎,被侍衛扣下了……他們不讓我帶進來……”


    “什麽老虎?”雲珩側頭,欣喜難自抑,還當著丫頭的麵呢,便忍不住親了他的臉頰,貼著他耳朵輕聲問道,“我這就叫四喜去給你拿……”


    “我好困啊……”阿綾將下巴墊在他的肩上,“殿下,刺客抓住了麽?我好久沒睡了……我們一起吃元宵……屁股好痛啊……記得叫忍冬姑姑泡些紅豆,還有藕粉……太醫怎麽說的,你的手何時痊愈……”


    他有好多話想問,又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可他困到腦子打結,語無倫次,最終隻得停下來。


    他用力想了想,別的不著急,隻一句現在就想說:“我想你了……”


    原本雲珩被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念叨得一頭霧水,正想問清楚呢,便被劈頭蓋臉一句“想你”激得整顆心都酥了。他用力抱進懷裏風塵仆仆的人,貪婪地嗅聞著風雪裏一股梔子香。


    他何嚐不是想念得緊,日日想,夜夜想。


    阿綾走後,宮裏一如既往的冷清居然叫他有些不習慣。


    養傷,批零星折子,盯著雲璋念書寫功課,順帶還要應付隔三差五的訪客,多數是虛情假意。畢竟,這裏的人,活著除了爭權鬥勢,由生到死,似乎再沒有其他的盼頭了。


    雲經上個月一鬧,安分許多。至於那刺客之事,他不知父皇究竟查到了哪一步,總之台麵上是沒與淑貴妃兄妹計較,可暗中卻也冷落許多,一個月了也沒進過瑞霞殿。


    念在太子無大礙,禁軍協領趙寄明暫安了個失查之罪,罰了整整一年俸,丟了匕首的侍衛先是杖責,後又被革職打發走了,雖說無辜,可跟刺殺太子的罪名有了關聯,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昨日十五,雲珩陪太後看了幾出戲,還耐著性子賞了許多燈,是各地供上來的燈,最大的一盞叫浮屠寶塔,有三人高。


    嬪妃公主們話密,雲珩樂得清閑,吃了頓家宴便獨自迴宮,逃離那麵和心不和的熱鬧。


    感受過真心,假意愈發難以忍受。


    躺在床上的時候,他依稀記起阿綾說過,他們玉寧過上元也是要看燈的,還會親手畫,畫完了再親手掛在屋簷下。


    “玉寧的廚子迴了麽?”黑暗中他問道。


    “還沒。”四喜應聲,“但忍冬在。”


    “……那她會做什麽便做什麽吧。明日我想吃玉寧菜。”


    沒想到這想念居然真的把阿綾提前給盼迴來了。


    阿綾抱著他蹭了蹭臉頰,而後閉上眼睛,整個人都癱軟在他身上。


    雲珩不防備,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往後踉蹌兩步,好容易站穩:“阿綾,先別睡……脫了衣服,上床好好睡……”


    “不。不上床,不脫衣服。”阿綾眼睛撐了條細縫,抱著他口中含糊不清,“我就歇一小會……不能睡……”


    “為何不能……”雲珩摸了摸靠在肩上的額頭,還好,沒有生病,隻是困狠了。


    “嗯……”他囁嚅含糊,雲珩詫異地與木棉相覷,誰也聽不明白。


    得,怕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雲珩硬拖著他挪到床邊,坐到四喜他們平日裏坐更守夜的位置,讓阿綾能枕著他的腿。


    他把玩著阿綾高高束起的馬尾,看著那張幹淨柔和的側臉心裏愈發癢,像在一朵一朵爆花骨朵,叫人難以忍耐。


    “慢著……”也不知阿綾要這樣昏睡多久,他叫住預備離開的四喜,輕聲一咳,“把你之前找來的書……拿給我吧。”


    第79章


    木棉體貼地端了盆溫熱的清水,浸濕了帕子遞給雲珩,動作極其小心,幾乎聽不到水聲。


    “不必這麽小心。”太子殿下眼梢始終掛著笑,“他又不是我,睡沉了,吵不醒的。”


    雲珩接過帕子,低頭替阿綾輕輕擦拭安睡的臉。


    展開他手心時,阿綾在睡夢中縮了縮,雲珩拽過才發覺異樣:“木棉,把燈拿過來。”


    火光下,那雙細嫩的掌心和指腹都微微紅腫著,不知是被什麽磨傷了,表皮還在微微充血發熱。


    雲珩皺了皺眉頭,看樣子還是新傷……平日裏那麽寶貝的一雙手,雪都舍不得玩,怎麽會受傷的?看寬窄與形狀,像是繩子之類的物件……


    “……方才他進門的時候,是不是還說……屁股疼來著?”雲珩抬頭向木棉求證,啞宮女點了點頭。


    “年前走的時候,四喜吩咐老邱一到外城便遞消息進來的吧?”他接著問。


    木棉繼續點頭。


    雲珩若有所思,伸手輕輕一捏阿綾的大腿後側,果然,那人哼了一聲,翻身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看似極不舒服。


    手被繩子搓破,屁股疼,腿也疼……馬車沒到,他先到了。


    木棉也恍然大悟。


    雲珩無奈笑著搖頭:“看著安安分分一個人,卻總做些出格的事。”


    阿綾睡到入夜,忽而驚醒,坐起身來。


    雲珩手裏翻了一半的書冊險些被他撞翻。


    太子殿下默默合上書隨手塞到枕下,看著阿綾身上搭覆的被子唿啦落到地上,他跑到窗前,一把推開了窗子,開口中下意識問道:“什麽時辰了?”


    發覺月亮還盈盈掛在夜空,阿綾鬆了口氣,冷不丁被一股冷勁的夜風撲麵,又趕忙迴到雲珩身邊撿起被子披上。


    “醜時才過。不睡了?”雲珩揉了揉被他枕僵的大腿,蜷起一邊膝蓋,支著下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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