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那隱隱生香的肥厚蓮瓣。


    “咳,裏頭已經按殿下您吩咐的,封了一顆佛舍利進去。”四喜默默看了他一眼。


    阿綾訕訕收迴手,心中默念幾句阿彌陀佛。


    “想碰便碰了。”雲珩一臉好笑地看著他,拽過他縮迴的手,放到那顆蜜糖似的琥珀之上,“佛祖他老人家忙著普度眾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便怪罪你的。”


    “殿下不要胡鬧……”阿綾挑了挑眉,一把按下他的手。


    雖說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可水官大帝麵前諸多不敬在先,這又在佛祖麵前口出狂言,雲珩膽子也太肥了點……


    “四喜,你親自帶人去送,路上小心,不要聲張。替我轉告雲清法師,下月初七,我會親自抄錄般若心經送過去,順帶留在金露寺禮佛兩日,煩請他安排。”雲珩撿起紅絨布重新蓋了上去。


    “好像人上了年紀都躲不過吃齋念佛。”阿綾想起葉家的老太太,“我祖母當年也是這樣,平日也不見做別的。”


    “興許……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愛懺悔吧。大限將至,禮佛不過是為了排解心中惶恐,幻想能贖罪,可以逃過無間地獄……”雲珩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聲音越來越輕,仿佛在自言自語,“畢竟,能幹幹淨淨坦坦蕩蕩過一生的人,太少了。尤其是這宮裏……不做些虧心事,仿佛活不到壽終正寢……”


    第43章


    他眉宇間漸漸籠罩上惆悵之色,阿綾知道這不是自己該過問之事,可總覺得放心不下:“殿下,昨日之事有眉目了麽?那人受什麽人指使?”


    雲珩緩緩搖頭:“熊毅查過了,下毒行刺之人背景相當幹淨,也不是本地人,兩年前才來京城,在一間酒肆做活,如今人死了,一時怕也查問不到什麽。”


    他輕描淡寫,似乎此事就要這麽算了。


    活了十六年,阿綾還是頭一次這樣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心中驚懼又不甘。尤其是看他這與世無爭的樣子更是多了一重惱怒。


    善良的讓步不會讓惡人大徹大悟,他們隻會變本加厲,將你逼到無路可退,臨了還要補上一腳,親眼看著你毀滅,最好要屍骨無存才痛快。


    他不希望雲珩最後落得個與阿娘一樣的下場,所以即使這話不該說,他也要說出口:“可那人清楚殿下行蹤,且熟知殿下您謹慎的習慣,所以毒不下在湯裏,卻要單獨下在您碗中……昨日您出皇城是臨時起意的吧,有誰能第一時間得知,還能立刻做出這樣的安排?難道殿下真的沒有頭緒,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雲珩抬起頭,甚是驚詫:“……你……”


    “殿下是不是心中有數?”阿綾越說越著急,第一次罷了,難不成永遠要依靠天降鴻運活下去?誰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次次化險為夷?


    “阿綾……”雲珩定定看著他,思慮許久終於開口,“你是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了?”


    哪裏需要風言風語,天下誰人不知儲位因何不穩,他還遠在玉寧之時便知道了。


    如今社稷穩固,國泰民安,雲珩乃是先皇後嫡出,名正言順。若說有什麽人會三番五次想治他於死地,舍皇長子雲其誰。


    哦對了,早就不該叫皇長子了。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們,會在弱冠之年封王離宮,另立府院。如今的雲是睦王。可他卻配不上這個“睦”字。


    “好多年前就聽過傳言了。說,太子自小體弱,並不是天命之人。”阿綾有些難以啟齒,“還有傳言,說……說……”


    “說我父皇母後早年離心,我根本不是皇室血脈?”雲珩隨手拿起一本折子把玩著,“你信了?”


    阿綾搖頭,注視著雲珩頸間那一道傷疤:“他幾次痛下殺手,還放出這些謠言動搖人心,殿下又何必顧念手足之情?”


    雲珩一愣,繼而輕聲答道:“事情哪裏會這麽簡單。他下手從來幹淨利落,用的也都是死士,這麽些年未留過一個活口。茲事體大,除非證據確鑿,否則我冒然跟父皇開了口,便是無端猜忌,甚至是陷害兄長,也於前朝不利。”


    “那……殿下就這麽任人宰割?”看他這副慢條斯理,習以為常的平靜,阿綾忍不住擰緊了眉,“既不願爭鬥,又何必坐在這靶心上,日日不得安寧……反正殿下也不是貪圖富貴權利之人……”


    “你以為,我不要這位子,他便會放過我麽……”雲珩苦笑,扔下折子,轉而踱到他麵前,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我活著一天,他就一天名不正言不順……可父皇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動他,他巴不得我們兄弟互相掣肘,以免誰獨大,提早覬覦他的皇位……”


    眼見著是個死局,怎麽正就壓不住邪呢?阿綾愈發惱急:“所以為了所謂大局,皇上就不顧殿下安危,縱容睦!!呃?!”


    他愈發口不擇言,雲珩慌忙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唇。


    阿綾的義憤填膺沒刹住車,牙齒輕輕擦過柔軟指腹,他兩片嘴唇就這麽銜住了一根手指。


    兩人皆怔住,阿綾半天才想起張嘴放開他。


    雲珩卻沒撤手,轉而敲了敲他的牙齒:“是我小瞧你了,看著乖巧,竟這樣伶牙俐齒……”


    原本嚴肅過了頭的氣氛須臾間化為烏有,那手指沿著他的下唇輕輕揉按過去,雲珩靠上前一步,眼神落在他唇齒間,悄聲提醒他:“再胡說……我便要掌你的嘴了……”


    湊得太近,聲音太輕,沒有一絲一毫要降罪的氣勢……倒有幾分輕薄的意思,阿綾的喉嚨像被貓尾草掃過,有些發癢,不自覺咳了咳。這讓他想起泡藥浴之時那個意味不明,卻過分纏綿的親吻,不自覺也望向雲珩豐翹的唇。


    又是這般莫名其妙的心悸,猛烈到有一絲疼痛,雲珩的唿吸似乎越來越近。


    對方側臉的刹那,阿綾的餘光中一道人影咻的退到門後。


    他倏而清醒:“殿下別鬧我了……該喝藥了。”他指一指門外。


    木棉端來了藥壺和桂花蜜,低垂著頭,可阿綾還是看到了她壓不住的嘴角。


    清湯寡水外加幾劑湯藥,挨到第三天午膳,阿綾終於吃上了一口葷。


    忍冬進門,他隔著老遠便聞到了陳年花雕的餘味。


    餐盤端上桌,果不其然,食盒裏是一碗湯汁清澈的陽春麵,以及一隻半大的花雕蒸雞。


    雲珩先動了筷子,童子雞細嫩,他手腕一動,筷子一戳一挑,輕易就卸下一隻雞腿,夾到他麵前的小盤中:“你夢話裏什麽都說不清,就這花雕蒸雞反反複複的……生怕人家聽不明白似的。”


    太久沒能嚐到,阿綾驚喜到沒有餘暇理會他的揶揄,迫不及待將雞腿肉撕下一塊,塞進口中。


    這手藝,的確有兩下子。他讚許地看了忍冬一眼,這才多久,怎麽嚐都是有功夫在裏頭的,堪比玉寧館子裏的大廚了,這皇宮果然臥虎藏龍。


    “姑姑費心了……這手藝比玉寧那些蒸了十幾年的一點不遜色。”他由衷稱讚道,“謝謝。”


    雲珩手腕一頓,漫不經心放下筷子。


    忍冬大驚,慌忙作了個揖:“阿綾公子,這可不是奴婢做的。近日禦膳房來了個新禦廚,據說之前在春風樓掌勺。這雞是他蒸的,奴婢隻是送過來罷了……”


    “春風樓?”


    那是全玉寧最響亮的招牌。同樣菜色要比別的地方貴出整整一倍去,卻依舊常年緊俏到訂不上桌子。普通人想要嚐一嚐,非要等到逢年過節。每逢八月十五與除夕前一日,老板會在門口支攤子單賣月餅和年菜盒,全玉寧的人都要排在春風樓門前,天不亮就將路堵個水泄不通。


    山高水遠,阿綾轉臉看了看正捧著碗小口喝湯的雲珩:“殿下是如何說服了人家的大廚……”


    “多給些俸祿就是了,何況宮裏的廚子都是行當裏的佼佼者,做到這份上,他們都存了些較勁切磋的心。好比讀書人,誰都想在科考裏得個功名入仕……”雲珩不愛將情緒放在臉上,可阿綾看著就覺得他不那麽痛快。


    木棉忍笑晃了晃忍冬的胳膊,後者猶豫著開了口:“殿下他……賜了外城一處三進的宅子,叫廚子一家老小能時常來京團聚……這才說動了人……”


    “木棉。”雲珩放下調羹,“多嘴該怎麽罰?”


    “……要掌嘴。”阿綾一邊替木棉答了,一邊在桌下默默握了握他的手,“殿下想罰便罰我吧。”


    雲珩聲色不動,隻默默側眼一瞄,不置可否,臉上卻帶了笑意。


    木棉見狀悄悄對阿綾頷首,抓著忍冬便退下了。


    阿綾鬆開他的手,卸下另一隻雞腿,放到雲珩盤中,“小時候,每到生辰阿娘才會買半隻迴來。現在隨時都能吃了,卻沒有阿娘陪我吃了……今日,殿下陪我吃好不好?”


    這話一說出口,雲珩眉眼終於鬆動軟化,而後他重新拿起筷子:“好。”


    在曜宮養了這幾日,阿綾身子已大好,隻是偶爾覺得喉嚨幹澀,時不時咳幾聲。


    他告別了雲珩迴到造辦處,臨走被木棉塞了一堆點心與鮮果。


    太子中毒之事秘而未宣,眾人隻知道他去陪太子辦差,除了阿櫟,也無人敢過問具體是個什麽差事。


    “你怎麽也不打個招唿,一走就好幾日。”阿櫟不滿,“自從進了宮,你就一點心都不叫人省,我天天跟著擔驚受怕……”


    那些事不能和盤托出,阿綾倍感歉疚,忙將帶迴來的點心統統推到他麵前讓他挑:“陪太子去了趟外城。”


    “你去外城了?!”阿櫟憤憤剝開蜜柚厚而棉的果皮,“不早說!早知道叫你帶本書迴來了!”


    “……書?內城不也有書鋪麽,鼓樓東邊,書比外城要全吧?”阿綾倒是不知他何時這樣好學,明明字也認得不多。


    “嘖,阿綾……”阿櫟故作高深,“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還是得知道啊。書嘛,也分好多種……內城的書鋪子雖然夠大,確是不夠全的……”


    阿綾:買個書還神神秘秘的……


    第44章


    “你要什麽便直接說,若是下次我得空出去,替你帶迴來就是。”阿綾看著他微微發青灰的眼下,猜他這幾日當真沒睡安穩。


    “你還有機會出去呢?”阿櫟悶悶道,“還是算了,那地方可不好找……沒有鋪子,是個書攤,我聽他們說,每日隻下半天在,一個時辰換一個地方。”


    “出不去我想辦法就是,赴湯蹈火也給我阿櫟哥弄來。”阿綾打趣他。


    “真的?那我要最新最火的那套俠客話本,叫《風月渡》,一共三冊。”阿櫟來了精神,背書似的,“攤主是個跛子,姓朱。和樂街上有個棲歡樓,左邊是青梅胡同,朱跛子就在那附近轉。”


    “記下了。有機會就給你帶迴來。”


    棲歡樓…餐館嗎?名字倒是叫人浮想聯翩……


    阿綾隱約記得四喜家就住在外城,托他做這事……應當不算麻煩吧?聽說年底他妹妹要嫁人,不如借此機會送點什麽給他做謝禮好了……


    阿綾迴到繡繃前,一邊做這幾日積壓下的差事一邊冥思苦想。


    自己除了刺繡也沒什麽別的東西拿得出手,香囊荷包絲帕都別有意味,不便隨意相送……婚禮吉服又太過貴重……直到下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嘶……”一進屋阿綾便打了個寒顫,在曜宮住了幾日,乍一下迴到這小冰窖裏,倒有些不習慣了。他們這樣的無品小吏沒有炭貢,用多少炭都要自己掏銀子買,不像宮中,碳爐不熄,永遠都暖著。


    “冷啊?你等一下,我點上炭籠。”阿櫟抄起銅盆和葵扇,轉身去了院子裏,找了個背風處一蹲,煙熏火燎起來。


    阿綾喉嚨沒好全,迎著風嗆了一口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得阿櫟滿麵驚恐,忙拿扇子替他扇散了炭煙:“這是風寒了?”


    阿綾擺擺手,遮著口鼻進屋倒了杯水灌下去,好容易止住咳嗽。


    不過,剛剛阿櫟扇風的樣子倒是提醒了他,新嫁娘成親之日都是要拿把繡花紅團扇的,也叫合歡扇,寓意花好月圓和和美美。送“扇”也代表贈與“善意”,的確再合適不過。


    問題似乎迎刃而解,總算是能跟四喜開口討書了。


    “不謝。”他轉身拍一拍阿櫟的肩,見夕陽還剩個尾巴,轉身往外頭的布莊衝了出去。


    屋子裏隻留下一個摸不著頭腦的阿櫟:“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啊……”


    民間平日裏是不得隨意用金銀線,蟒翟紋的,可大婚這一日卻不同,不論出身,新娘子皆可鳳冠霞帔,風光嫁人。


    合歡扇需得雙麵繡,宮裏的差事繁重沒有餘暇,阿綾隻得下值之後暗自忙碌,不過巴掌大的金色並蒂蓮,接連熬了好多個晚上才完工。


    扇麵是紅紗金蓮,圈上烏木圓框,扇柄綴了穿紅瑪瑙珠子的金流蘇,熏香裝盒,另附上一張字條,阿綾跑了一趟禦茶房,托忍冬轉交四喜。


    四喜收到禮盒不敢欺瞞,立即轉呈太子。


    雲珩沒碰扇子,隻取出字條看了一眼又原封不動放迴去:“他要什麽,你方便的話便抓緊替他辦了就是。”


    四喜有些猶豫:“可奴才要下月初一才出的了宮……”


    “無妨,明日不用你當值,迴家看看吧。”雲珩暗忖片刻,阿綾此舉也算提醒了他,平日四喜辦差盡心,如今他惟一的親妹出嫁,隻打賞銀兩似乎缺乏些誠意。


    “慢著。”他叫住了退到門邊的四喜,“流蘇上那顆珊瑚珠子太小,前些日子父皇賞的南紅,叫木棉挑顆大的替換下來吧。”


    他說的那批南紅珠子是才貢上來的,成色極為難得,細膩無紋,色彩明豔純正,統共十六顆,十顆賞了皇祖母與貴妃,剩下的全都在曜宮裏了,最大的那顆足有龍眼大小。


    也不算是皇上偏愛,先前他在宮外遇刺是何人所為,他們父子心知肚明,這珠子賜下來算是安撫,也是封口。一方麵家醜不外揚,最重要的是,皇子爭儲,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要帝位穩固,朝內忌諱大動幹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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