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久沒見過這樣的雲珩,幾乎要忘卻了。這張臉與記憶中被人伢子攔腰抱起的幼小孩童重合起來。


    “殿下。”阿綾堅聲喚他,踩著那一地蒼逸的字跡,緩步靠近,蹲到他麵前,笑了笑,“別怕,是我,阿綾。”他一手捏住那條橫護在身前遲遲不願放下的僵硬的手臂,另一手拿衣袖替雲珩沾了沾汗濕的額頭和鬢角,沒問他夢到什麽。


    畢竟,看他這幅樣子,也不難猜。


    仿佛終於恢複了清醒,雲珩看著他,眸中的恐懼與急促的唿吸紛紛平息下去,轉而伸手掀看他染紅的領口,搓掉他下巴上一點紅,喑聲問:“傷到了麽?”


    “沒有。是墨。”阿綾看著他發白的嘴唇和黏在兩鬢絲絲縷縷的亂發忽然有些心酸,搖搖頭,也顧不得君臣尊卑那些禮數,胳膊環過他的肩頭,輕輕拍了拍那片緊繃的脊背。


    誰知這一拍,不隻是脊背,雲珩整個人都僵住。


    阿綾隻道他是嚇壞了,用了些力氣抱緊他,摩挲著他發冷的肩頭與後頸。想當年阿娘正是這樣安撫從噩夢中驚醒的自己,口中還下意識囁嚅著:“不怕,不怕。都是假的。”


    不知是不是這安撫起了效,懷中的身體逐漸恢複溫軟,雲珩垂頭,抵在他肩上許久未動。


    不遠處是木棉幾個聽到異動進了書房,正忙著收拾一地狼藉。


    “……阿綾……”雲珩不理旁人,也沒有抬頭,毫無避諱地摸索到他的手腕,拽到麵前貼著鼻尖一聞,“這是什麽香?”


    被他鼻尖觸及的地方發癢,阿綾胳膊一麻,低聲答道:“……也說不清楚,有人叫它柔荑香脂,也有叫三白香膏的,沒個統一的名字。大抵就是豬胰或是花油與夏三白的香粉調和而成。”


    “聞著倒不像單純的花香……有藥味。”


    說著,雲珩又深深淺淺嗅聞起來……像……小狗似的,鬧的阿綾手心發癢。


    “嗯,這是我阿娘自己配的方子……每夜先拿溫水衝開了藥粉泡手,約莫半盞茶之後,擦幹,塗一層香脂再睡。她說,刺繡的手需要極細膩,有傷有繭也要即刻磨掉,這才不會刮花了嬌貴的繡線,繡圖才能保有最好的光澤。”


    “怪不得。”雲珩握著他的手,從指腹一寸一寸摩挲到掌心,雖說周遭的宮女們皆對這個角落熟視無睹,可阿綾一顆心又砰砰跳的發狂,他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殿下,新衣做好了,起來試試吧,不合適我拿迴去改……”


    “是你做的麽?”太子殿下總算抬起了頭,眼神平靜,仿佛已經將方才的噩夢忘記,光潔的額當中留了條淡淡的衣褶壓痕。


    “倒不是……但樣式是我定的,繡工也都是我做的,阿櫟幫我織了緞子,胡師傅裁的袍子。”


    o(*////////*)o綾的手又香又軟


    第34章


    木棉見二人起身,默默跟在他們後頭走入寢殿。


    她指一指阿綾的衣領,在胸前比劃了一陣。


    阿綾懵懂地看著,不知她想說什麽,隻得猜測著答:“我沒事,這是紅墨。”


    木棉又搖搖手。


    “她是讓你將袍子和襯袍脫了,要拿去替你洗一洗。”雲珩看不過他倆雞同鴨講。


    阿綾恍然大悟:“啊……姑姑不必客氣,我迴去自己洗就好……”


    “脫了吧,先叫她拿件別的給你穿,就這麽出去讓人以為我把你如何了,傳出去搞不好會變成我苛待工匠。”太子殿下歎了口氣,“你……今日還有什麽急差嗎,沒有的話留下用了午膳再走吧,叫她們洗完能替你烤幹。”


    阿綾猜想是他禁足太久悶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話。


    手頭沒什麽急差,他便也不拒絕這好意,解掉衣衫粗略一折雙手遞了過去:“那便勞煩姑姑了。”


    木棉抱著他染髒的衣袍退出寢殿外,阿綾隻穿一層中衣站在空蕩寢殿中,秋風從窗外卷進空蕩的寢殿,他忍不住鼻子一癢。


    雲珩饒有興致地看他,阿綾雙手掩起口,抑製不住地搖頭晃腦,打起了連串的噴嚏。等眼睛能睜開時,太子殿下已取下雕花龍門架上的玄色披風替他披在了身上,嘴角還帶著淺淺的揶揄:“……先穿這個吧。”


    京城的秋不比玉寧,涼爽太甚。阿綾雖不滿被嘲笑,卻還是乖乖係上披風玉扣。


    “……嚇到你了吧……”太子殿下低頭問到。


    阿綾一愣,感受到對方遮遮掩掩的不安,他大大方方看過去:“沒有。噩夢嘛,誰都發過,我小時候也常常夢魘,但是,”阿綾與他四目相對,坦誠一笑,“一覺醒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他如願看到微蹙的眉漸漸舒展開,像清風拂過柳葉,那些徨然從雲珩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淡定,甚至還有一絲倦怠。


    興許是沒睡好,太子殿下今日難掩疲憊,近看尤甚,瞳中無神,眼尾布著細細血絲,眼底發紅。阿綾看慣了他體麵的樣子一時有些別扭,幹脆拽著他來到桌前,打開錦盒。


    雲珩低頭,目光一頓,手指隔空撫過護領那一片細密的刺繡,而後捏著肩線提起整件藤紫道袍,袖口與袍擺底部織入的金絲線讓緞麵流光飛舞:“這……是不是有些太豔……”


    阿綾一愣,頓時有些許沮喪:“是麽……我覺得剛剛好……殿下若是不喜歡,我可以……”


    “沒有,喜歡。”雲珩當即寬衣解帶,三下五除二披換上了新衣,“隻是我甚少穿織金……也不知合不合適……”


    阿綾默默打量著麵前衣冠楚楚的太子,肩平,領伏,腰窄,袍擺底下留了一寸高度,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好妥帖,連寬袖堆在肘上的褶皺都與自己設想中一模一樣。


    “好看。”他胸有成竹一笑,拿過長案鏡前那條絛帶捧起,不想半天沒人接過。


    雲珩沒有反應,隻是微微張開手臂站在原地。阿綾無奈一笑,又站迴到他麵前,伸手將絛帶從他腰後繞過,太子這是被人伺候慣了……


    隻是……這動作幾乎讓他把人抱進了懷裏,頗有點不敬的意思,也不知平日裏那些宮女都是怎麽做的……


    阿綾低著頭側著臉,心無旁騖盯著手中的雕花帶頭係好。


    那雙手放開的時候,雲珩心中竟生出些不舍,這念頭將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好看。”阿綾那雙靈動清澈的眸子,笑起來顧盼神飛,像是能融人的一汪泉,隻是他本人毫無自覺,口中還念念有詞,“該讓阿櫟來看一眼的,紫氣東來,哪裏就不氣派了。”


    心思單純的小繡匠沉溺於傑作中,雲珩被他拽著胳膊左半圈,右半圈的轉,一邊喜歡看到阿綾這樣誌得意滿的笑,一邊又自嘲心底那幾分齷齪的肖想。


    “紫氣東來?”


    “對啊,不是說紫雲聚集是吉兆,我特地叫阿櫟織了如意團雲,沾個好意頭嘛。”阿綾撫平他肩上的褶皺。


    “殿下。東西取迴來了。”四喜的聲音驟然從背後傳來。


    阿綾沒注意他是何時杵在了寢殿門外頭,趕忙收起得意忘形,退到雲珩身側。


    雲珩招一招手,窄長的檀木盒子便送到了眼前,可他卻沒有接,直接對阿綾挑挑下巴:“打開看看。”


    “我?”阿綾一愣,指了指自己,得到再次首肯,才疑惑地接過沉甸甸的小盒,一手抽開了木蓋。


    黑色絨布上,一隻別致的白玉簪緩緩露出真容,隻是這玉色不大常見,簪尾到簪身都是純白,可簪頭卻漸漸從白過渡到紅褐色,像是熬到濃稠的紅糖漿,微微透亮。


    雲珩伸手取出那根簪,捏在手中轉了轉,瑩潤細膩,純淨無暇:“這糖料不錯,記得賞。”


    “是。”四喜緩緩倒退出去。


    阿綾看清了簪頭的雕飾,那糖紅的部分被琢刻出了一隻惟妙惟肖的秋柿子,不過一顆栗子大小,別致卻不惹眼。


    柿子是秋日的顏色,萬物開始凋零,這紅火的碩果是不可多得的暖意。


    “蛟龍簪你在宮裏不能亂帶……”雲珩抬手,拔下他原本戴的樸素木簪,將這顆小柿子徐徐送入他的發髻中,“但這個可以,怎麽說來著,沾個好意頭嘛。”太子殿下有樣學樣,“柿柿如意。”


    “這是特意送……賞給我的?”阿綾慌忙改口。


    “對,送給你的。”雲珩的手從他頭頂收迴,“喜歡嗎?”


    “嗯……”阿綾受寵若驚,呆呆點頭,正猶豫著要不要謝恩,對方卻忽然掩口打了個哈欠,濕潤的淚光在那雙眼睛裏轉了一圈,阿綾見他實在困倦,開口勸道,“不然,睡一會兒?”


    看樣子是真的困了,雲珩新衣都沒脫,懶洋洋倒進了床榻裏,才沾到枕頭便閉上了眼睛。


    阿綾剛提步要走又被他叫住,轉頭見他用力將雙眼撐開一條縫:“阿綾,過來。”


    “好……”他即刻返迴床前,像守夜做更的宮女一般盤膝坐在地上。


    “……坐地上幹嘛。”雲珩拍了拍床頭。


    這不合規矩。


    可阿綾還是順他的意,反正他們不合規矩也不隻一兩次了。


    見雲珩皺著眉用力揉搓眼角,他忍不住擋開了那隻手,替他輕壓印堂:“殿下,眼睛疼麽?”


    “不疼,酸。”


    “要不要宣太醫……”阿綾對於眼疾格外介懷,“病症最忌諱拖延……”


    “不用,這兩夜抄經熬太久罷了……”雲珩仿佛喃喃自語,沒半刻便不出聲了,一隻手還搭在阿綾按在床沿的手背上,唿吸漸漸放緩。


    阿綾看著他略顯憔悴的睡臉,替他拽了一角被子搭在身上。


    他知道太子難當。國之儲君,自然是日理萬機,要隔日上朝,協理政務,批閱奏折,讀書論道。可他不知連經都要親自抄……


    木棉拿了件便服進門,是太子出宮時的穿著,示意他先穿上。


    阿綾輕輕抽開了手,換好衣服隨木棉走出寢殿,迴到書房。


    剛剛的一片狼藉已然收拾妥當,桌上堆了兩摞奏折,加起來約莫有半人高,通讀一遍怕是要好幾個時辰。桌角上還壓著一套經書,想必正是昨夜裏抄的。


    “阿綾公子。”四喜神出鬼沒,阿綾嚇得一激靈,轉頭見對方替他端了杯茶放到了一旁的木幾上。


    “多謝四喜公公。”他摸了摸那經書的皮,“太子平日裏常常抄經?”


    四喜搖搖頭:“隻在祭祖時抄經。”


    “那昨夜……”


    四喜也垂著眼,不鹹不淡答:“經文是皇上親口替淑貴妃娘娘要的,殿下不好不給。娘娘自那日險些小產之後,身子一直沒養好,胎也不穩,總抱怨說會夢魘,太醫診不出個所以然,說娘娘這是憂思過重。皇上沒轍,又找欽天監看了,說是被煞氣衝撞,要找個手足兄弟替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抄經祈福,身份越貴重越好……”


    >_< 總之是沒眼看。


    第35章


    身份越貴重越好?阿綾皺了皺眉,這種鬼話也能信?


    什麽憂思過重,什麽煞氣衝撞。


    他算是聽明白了,意思就是先前的梁子結下了,貴妃娘娘有意刁難太子殿下唄。


    他隨手翻了翻那套《地藏菩薩本願經》,統共十三卷,密密麻麻的字,難怪要抄到大半夜裏去,天不亮又要去上朝,迴來還有這麽多奏折等著他……


    “公公,可否找得到杭白菊與決明子?”想起雲珩布著細血絲的眼角,阿綾歉疚,卻也於事無補。


    “自然是有的,阿綾公子稍等片刻。”


    雲珩在一陣薄荷清香中驚醒,猛地坐起身,睜眼時原先那酸澀徹底消解,雙目舒爽至極。


    什麽東西啪嗒一聲掉落在被麵上。他低頭一看,是一條尚且溫熱的帕子。


    “該用午膳了。”阿綾湊到近前,仔細盯著他的眼睛,“好些嗎?啊,真的不紅了。那我把這方子留給木棉姑姑,日後便不怕眼酸了。”


    ……豈止是好些,看到這張笑盈盈的臉龐,哪怕真的害了什麽眼疾,也會立刻痊愈吧……


    “四喜公公說,午後少傅要來,再不起來不及用膳了。”阿綾指了指門外的方向,身上已穿迴了那身樸素的月白圓領袍,“膳食都備好了。”


    今日中秋,禦膳房備的菜色尤為豐盛,大中午的便雞鴨魚肉擺了一桌子,還配著一壺酒。


    木棉替他們斟滿盅,酒液清亮透明,雲珩舉杯一嗅,漂浮淡淡竹葉與荷花香,他抬頭看了木棉一眼:“是深煙的羅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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