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塗仁的說法,阿綾昨夜就被帶進牢中。一天一夜過去,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在。阿綾人微言輕,又沒有身家背景,如此無足輕重的人,審問行刑者根本不會有所顧忌。他隻盼吏卒不要瀆職,像那自作聰明的太監一般,不問清楚便直接將人隨便打殺了。


    待雲珩車馬趕到刑部,已是夕陽西下。


    他等不及人通報,徑直闖入陰暗潮濕的地下大牢。正值晚飯的時辰,大牢裏值守的卒子們圍坐一桌舉杯暢飲。


    他們沒親見過太子,卻見過帶刀侍衛,也知道紫衣非皇親國戚不能著,頓時嚇得扔了酒杯撲通撲通跪一地。


    雖說監牢重地不得飲酒,可雲珩此刻無心追究,張口便問:“葉書綾關在哪裏。”


    “……葉書綾?他今日一早被提審,還,還沒放迴來…..”吏卒戰戰兢兢答道。


    雲珩擰緊了眉:“被審了一整日?”


    “……是……趙大人…….趙大人叫人來提的……”


    一個未入流的禦用工匠,哪怕是真偷了東西,也不需要刑部侍郎親自提審吧……這刑部侍郎趙寄榮乃淑貴妃的親哥哥,如此看來,這阿綾是不甚得罪了誰,被刻意刁難了。


    “帶我過去。”


    “主子……刑房醃,奴才去領人就成了,您還是在這裏稍待片刻。”四喜躬身道。


    “帶我過去。”雲珩難得顯現出不耐煩,四喜順從地退到一邊。


    “是是是……”獄卒哆哆嗦嗦爬起身,彎腰縮脖在前領路。


    他當即被帶入一條汙穢不堪的走廊,昏黃的壁火晃動,看看將潮濕陰暗的地麵照亮。


    此刻似乎無人在用刑,沒有淒厲的嘶嚎,隻聞得滴水聲與雜亂的腳步聲。


    最深處一間門口站了個人把守。那人正靠著鐵門打哈欠,聽到腳步聲靠近,眯著眼看來人,不多時看清了一身織銀的黛紫軟羅袍子,腰間一根玄色細帶,帶頭的青玉絛環鏤空雕出玉蘭紋,精美絕倫。


    “你們趙大人在裏頭?”


    “迴稟……這位大人……趙大人今日已下值迴府了。”守衛激靈,立即匍匐跪地。


    “迴府了,那裏頭的人為何還不放迴牢房中?”


    “趙大人今日審了好久,這犯人骨頭硬,不肯交代……趙大人臨走說要晾他一夜……明日一早再接著審……”


    “開門。”雲珩這句沒衝著獄卒說,而是側頭望一眼自己身後的侍衛。


    不等守衛阻攔,鐵門被咣當一聲撬開,他率先闖進去,燈油燒灼的味道挾著一絲淡淡血腥。


    阿綾像一塊掛在簷下的破布條,雙手被綁縛在頭頂,雪白的中衣襤褸不堪,血跡斑斑。他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


    “阿綾?”雲珩走到近處輕聲喚他,看著眼前傷痕累累的軀體根本無從下手。


    阿綾潮濕的眼睫微顫,沒有睜眼,唿吸急促且沉重,神誌不清。


    雲珩輕輕撥開他黏在額前的亂發,用手背貼了貼他慘白的臉頰。


    四喜見狀使了個眼色,侍衛們七手八腳將人從刑架上弄了下來。不知是哪個,立馬將自己的披風脫下,胡亂披在阿綾背上,遮住了那些深深淺淺的血口子。


    “把人背上車,迴宮,傳太醫。”雲珩瞥了一眼門口那看守,“把他也帶迴去。那幾個喝了酒的,罰一個月俸祿。”


    “是。主子。”四喜示意那主動將衣服脫給阿綾的,“你來背吧,小心些。”


    可才被挪了挪,阿綾忽而擰緊了眉,發出細小呻吟聲:“唔……”


    “等等,先別動!”雲珩立即湊上前,絲毫不嫌棄他那一身髒汙,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又上上下下親自細細檢查,“怎麽了?是哪裏疼?”


    阿綾依舊沒醒過來。


    “嘶……殿下,好像是……是手指……”侍衛眼尖,倒抽一口涼氣,輕輕捏住阿綾一隻手腕舉起。


    火光在針鼻上一晃而過,雲珩心中猛然一緊,不由得屏住唿吸……阿綾每個指甲裏都插著一根針。


    他呆呆托著這軟趴趴的手腕不敢妄動,生怕讓傷處更疼。


    “殿下,不然,直接去太醫府上?劉太醫府邸離得不遠……奴才這就讓人先去通報,準備好了。”四喜跟了雲珩這麽多年頭,這還是頭一迴看到主子露出幾分無措的樣子。


    “好……”


    戰損了>_<


    第28章


    太醫先將阿綾那十根手指浸在冰水中許久,順帶灌下一碗湯藥,才將指尖的針一一拔出。


    手指沒有流血,不知是不是已被冰到麻木,阿綾一聲未吭,倒是雲珩,看著那指甲中洇開的瘀血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識將手中折扇扇得劈啪作響。


    “殿下莫要心急,還是先出去透透氣吧。”四喜在他身後悄聲勸道,“您在這跟前杵著,太醫總分神。”


    雲珩一怔,隨即點點頭,邁出門檻。


    他站在簷廊下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針刑,他見多了宮裏人玩這一手,不致命,卻痛不欲生,摧毀人的意誌。如今刑部學來無可厚非……可真正讓他怒火中燒的是,眼前這些針根本就不是行刑用的針,而是最常見的,也是阿綾每日都會用到的,刺繡金針。


    行刑者這心思也太歹毒,經此折磨,阿綾今後會不會看到金針便心中犯怵?會不會碰到針就發抖,再也不能刺繡,這樣一身才華的一個人,就荒廢了?


    嘖,這孩子,為什麽不說呢?他若說出這是曾經勇於救人所得犒賞,哪怕沒有證據,也可以報上自己的名諱,說他與當今太子是舊識,這東西不是偷的……他越想越惱,唰得一聲合攏扇子:“來人,你們先拿那個獄卒迴去,仔細問一問。今日……不,從昨日起,那塗公公和趙寄榮都說了什麽,問了什麽,做了什麽。”雲珩吩咐道,“他若記不清了,你們就輪班陪著,不準睡,直到想清楚為止。”


    “他若執意拖延不說……是否……”


    “不必動刑。去查查他,查查他家人,總有些辦法讓他開口。”


    “是。”侍衛轉身便走,正是借衣給阿綾的那個,不知何時已不聲不響穿迴了衣裳,那上頭還沾著阿綾的血跡。


    此人今日表現機智沉穩,率先發現了阿綾的傷,無人提醒便主動脫下衣衫,事後似乎也不欲邀功……


    “等等。”雲珩叫住那侍衛,“你叫什麽?多大了?”


    “迴殿下,奴才熊鐵石。虛歲二十一。”


    “熊鐵……”雲珩抿了抿嘴,“這名字是誰與你取的?”


    “迴殿下,是奴才的爹,說鐵石堅強不易摧,取這個名字好養活。”侍衛抬頭一笑,露出白牙。


    看他憨而不傻的笑,和一身穩健樸素的作風,雲珩猜他並非貴族子弟。而這宮中侍衛,如非出身王公貴族,那便是身上帶了些功績的士兵了,他們通常貧苦出身,小小年紀便被送去參軍,上戰場,曆生死。


    好歹是為人父的一片美好希冀,留著便好。可在宮裏,喊出來就有些惹耳了。雲珩將收起的折扇在掌中一敲:“今日我賜你一字可好?”


    熊鐵石雙目一撐,眨了眨,立刻迴過神單膝跪到雲珩麵前,俯首。


    賜字便代表你的名字會讓主子時不時掛在嘴邊,想叫著順口些。雖不算實質性的升遷,卻意味著受到重用的可能性。


    “你父親既想你堅強不易摧毀,那我便賜你個‘毅’字,你覺得可好?”


    “熊毅……熊毅……謝殿下恩典!”那人磕了頭,不多話,咬著嘴唇轉了身,隻看得出腳步輕快了些,倒也不算忘形。


    吱呀一聲,背後的門扉打開。


    “殿下。”劉太醫合攏了門,額上一層汗還未來得及擦,“殿下寬心吧,老陳診過脈了,裏頭那位公子無大礙,除了鞭刑,未傷筋動骨,也沒有其他內傷。這些皮外傷看似兇險,可他年輕,養上些時日便會痊愈。”


    “那他的手指……”雲珩一想起那十指插針的畫麵便不寒而栗。


    “手指也不太要緊,他這個年紀,好好休養,敷藥,不出十天便可大好,一月之內保證痊愈。”太醫一臉篤定,讓雲珩鬆了口氣。


    他微微頷首:“多謝。今日貿然造訪,辛苦劉太醫了。”


    “臣惶恐。”


    太醫一把年紀,天已經黑了,雲珩也不願多叨擾,便著手安排車架迴宮。


    侍衛們用擔架抬了阿綾上馬車,雲珩坐在搖搖晃晃的車中看著他安睡的臉,又好氣又好笑,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境遇,這人都能睡成這樣。他輕觸阿綾擦去了血跡的手背,十根指腹都已敷了藥,不能亂碰。


    他心中煩悶,於是伸手拆了阿綾鬆亂的發髻,用手指捋了捋,試著重新盤起,可他沒給人梳過頭,擺弄半天,頭發絲都被折騰下來幾根還是不成,他有些氣餒,索性隨手一揚,任那烏黑如緞的青絲落了阿綾一頭一臉,又不落忍地撥開,叫他露出臉來,輕輕戳了一戳那顆眉心小痣。


    “笨死你算了。”他也不知這句算是怨阿綾死腦筋,還是在自嘲。


    *


    仿佛睡了及其漫長的一覺。


    阿綾懶洋洋撐開眼皮,眼前是一大片素銀錦緞,四周遮著薄紫紗簾,黯淡的光影晃動,鼻尖繚繞一股藥香。又是陌生的地方,他似乎習慣了,不再大驚小怪。隻是好奇地緩緩撐起身,發覺自己竟光著上身,皮膚上的傷痕縱橫交錯,看著駭人,卻不很疼。他抬起手臂,昏暗中也能看出淺痕已在愈合,深些的,包裹著層細紗布,周遭的藥香正是來自於此。


    昨日被拷問時,他還以為自己出不了刑部了……這是,有人救了自己麽?這是哪裏,屋子好生寬敞。


    他伸手掀開那紫紗床幃,隨即驚掉了下巴,又迅速縮迴手,看那紫紗幔輕飄飄垂下,將他與外頭重新隔開來。


    阿綾抱緊了柔軟的錦被,驚魂未定將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剛剛是自己看錯了麽?床頭的地上坐了個姑娘?


    見外頭沒有動靜,他又小心翼翼將紗幔掀了個細縫。


    確實是個姑娘,半闔著眼簾,似乎是睡著了。看衣著,應該是個宮女吧……穿得這樣鮮豔的宮女,至少是個五品的掌事姑姑了。過去林亭秋夜裏安歇之後也會安排個丫頭在床前守夜來著……能用掌事姑姑守夜的,這宮中也沒有多少吧…….


    阿綾斜一眼窗外,天是漆黑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喉嚨有些幹渴,實在不好意思吵醒別人,便披好了被子,輕手輕腳挪到桌旁,提起茶壺倒了杯茶,大口灌了下去。


    茶水是溫的,卻香氣不減,阿綾舍不得暴殄天物,又不能將茶水吐迴杯中,隻好鼓著腮幫子當隻鬆鼠,將茶暫時存在臉頰裏一點一滴緩緩品啜,順帶借著一盞搖曳的燭火環視這大到有些空曠的屋子。


    沒成想一轉身那睡著的姑娘已經起身,正好奇萬分地看著他。


    阿綾咕咚一聲吞了茶水,被嗆了個七葷八素:“咳咳咳咳……這位姑姑……咳,咳怎麽,醒了咳咳咳咳也不出聲……”


    姑娘輕輕一笑,什麽也不答,作個揖便帶上門出去了,扔下阿綾一個人吭吭哢哢地扶著桌子咳嗽。


    還沒咳完,門又打開,掌燈的立在門口沒有跟進來,那姑娘帶了個人來。


    他變了些,卻還是能讓人一眼認出。


    “怎麽咳起來了?”雲珩胡亂穿了件薄披,裏頭中衣的帶子都沒係牢,領口鬆垮,露出一片皮膚。他走到呆若木雞的阿綾身邊,伸手摸了摸他額頭,詫異地轉身,“……木棉,還是宣太醫吧。”


    “不不不用……咳咳。”阿綾一急,鬆開了一隻手,被子滑落下去袒露出一邊肩頭,好在那裏紗布包裹著敷藥,被姑娘看一眼也沒什麽要緊,“我沒事,就是剛剛喝茶,嗆……嗆到了……”


    “嗯?……嗯……”雲珩頗有些無奈,歎了口氣,脫下自己肩頭的披風,“別抓著被子了。穿這個吧。”


    阿綾不肯鬆手,悄悄在他耳邊抱怨:“這個……能看到……”。


    他身上的傷口猙獰,不大想被人看,更怕礙了姑娘的眼她卻不好意思說。


    雲珩唇角似乎翹了翹,故意逗他似的,也學他悄聲耳語:“可,這三日都是她在替你換藥,該看的早都看過了,不打緊。而且太醫說,暑氣裏傷口若總是捂著會膿腫潰爛,所以隻有夜裏會給你蓋一蓋。你裹這樣緊,萬一發膿了……”


    “嘶……”阿綾被嚇得立馬鬆了手,雲珩適時將披風一抖,罩住了他肩頭。細膩的霧凇綃觸到皮膚的一瞬,那人還不自覺輕輕吹了一口氣在他肩頭:“傷口還疼麽?”。


    距離太近,那口熱氣還帶些潮意。阿綾低下頭,便能將太子殿下那不平伏的領口裏頭一覽無餘。


    怎料這一眼便看到了左胸口落著一處舊疤痕,一頭尖,一頭鈍圓,像一片暗紅的竹葉……


    阿綾一愣,深覺不敬,忙將目光向上移,卻又不得已停在雲珩那節頸子上。


    喉嚨下方,也有一條細細的疤,像是頸間勒了一道梅子紅的絲線,隻劃了頸子前側一小半。


    心口,喉嚨,處處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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