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統共也沒幾個人用一絲二絲,他還繡了這麽大一幅……”老繡匠轉過頭,“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阿綾聽到七嘴八舌的問話,剛要答,可直起身的刹那間,主考大人官服的那片石青色在眼前晃了晃,困倦疲勞鋪天蓋地,他險些就要這麽倒下去。


    朦朧中,好像有什麽人扶住他,那人將輕聲絮語送入耳畔,半哄半嗔:“真是的……阿綾,先別倒,進屋再睡。”


    “嗯……”自阿娘離開,多少年沒人這樣貼著他的耳朵哄他了。他睜不開眼,就這麽被人半抱半摻帶著走,踉踉蹌蹌進了間什麽屋子。一接觸到了柔軟的被麵,他瞬間便沒了知覺。


    **


    雲珩將他放到昨夜自己小憩的羅漢榻,四喜已經替他脫掉了鞋子。


    “殿下……認得他?”跟在身後的吳和洲一旁探頭探腦。


    雲珩眼角淡淡一瞥,沒有做聲,隻見那發問之人噗通跪地:“下官失言……”


    “哪裏。吳大人去宣判結果吧,外頭那些繡匠們也都辛苦兩日了。”


    “是……”


    吳和洲轉身時,雲珩瞥見了他手中那張繡片。


    “等等!吳大人留步。”他起身走到門口,“這隻青鸞,各位可是看過了?”


    “迴殿下,評判們都看過了,一致覺得,這便是此次考核中最出彩的繡品。假以時日,這孩子必有大成。”


    “那,交給我吧,我帶迴京。”他攤手索要。


    “啊?是……下官遵命……”吳和洲眼中飄過一絲訝異,卻仍舊將繡片捧到他麵前。不料被一旁的四喜攔下,仔細翻看後,才轉交雲珩。


    送走了吳大人,四喜不需主子開口,自覺退出房間,還不忘順手帶上房門。


    雲珩望著阿綾毫無防備的睡顏,替他拉了拉被角,不禁感歎一句:“繡個花也能給你鬧出這般驚人的動靜……真是個小瘋子……”


    他展開繡片舉至半空,秋風從窗口湧入,青鸞仿佛從空中翩然而過。神鳥周身不僅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芒,更是隨風飄過一絲道不明的暗香。


    他一愣,輕輕嗅了嗅這鳥兒,又貼近阿綾頸間。


    周身這股別致的幽香似曾相識,依稀分辨得出一些花草,其中卻還摻雜著些藥味,並不是常見的熏香,聞起來叫人心靜……可他一時想不起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出自何處,不如等阿綾醒過來問一問……


    “殿下……殿下?”雲珩一睜眼,四喜就杵在眼前,不知為何有些惶恐。


    “嗯?”


    “午膳備好了,殿下用一點吧,用完差不多該動身迴去了……”


    雲珩攏了攏神,發覺桌上已擺滿了餐食,倏而一愣:“現在什麽時辰了?我……”


    “午時。您睡著了……我進來過一次,沒,沒叫醒您……”四喜重新低下頭。


    ……午時……雲珩暗暗心驚,自己竟睡著了?在這種魚龍混雜,連守衛都沒有兩個的地方?四喜進過門都不察覺?這怎麽可能?


    他剛要起身,旁邊的人忽然動了動,發出模糊囈語。


    “唔……”阿綾側身躺著,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不滿清夢被攪擾。雲珩低下頭,那人一隻手也不知是何時握上了他的,十指交纏……怪不得四喜的眼神那樣一言難盡。


    他原以為男兒的手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傷疤,繭子之類,尤其是刺繡匠人們,難保不會被針紮到。可這隻手卻軟得不像話,表皮柔滑的更像是剝了殼的荔枝一般,叫人舍不得用力掰開。


    “阿綾,醒醒。”他無奈紆尊降貴蹲到床頭,晃了晃胳膊,等了半晌,“不醒算了,鬆手,我該迴去了,以後得空再來看你。”


    “……嗯……”也不知是不是聽清了,他的手即刻被放開……


    見麵了。又沒完全見。


    第22章


    有隱約的談笑與掃帚的沙沙聲飄進窗子,阿綾睜開雙眼,窗外天光大亮,被麵都給曬得暖乎乎。他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腹,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合衣睡的。


    阿綾心下一驚,徹底清醒過來。


    呆呆坐在陌生的塌上,看著一屋子陌生的陳設,他幾乎迴憶不起發生了什麽……隻記得是在參加玉寧織造局的考核來著……他繡了一隻青鸞……然後呢?


    然後仿佛被人一悶棍打暈了似的,與醉酒唯一的不同便是醒來後神思清晰,周身輕盈,睡得好舒服。


    所以現在什麽時辰,考核結果如何了?這又是哪裏?自己為何睡在這裏?


    他悄悄推開窗子,赫然發現眼前便是先前的考核場地,隻是那百多張密密麻麻的繡繃撤下了,露出了本來麵貌,有人正灑掃,青石板一塵不染,他昨日所占據的角落裏多了幾口青花缸,裏頭飄著幾片蓮葉,無風無雨,水麵卻時不時有圈圈波紋擴散開來,想必那裏頭豢養了什麽魚兒。


    偶有人手中捧著成疊的布匹絲緞穿過,原本供人歇憩的排屋門窗大敞,恢複成一間間繡房,繡娘們統一著蜜合色窄袖短衫,井然有序,各自盤踞在自己的一畝三分舞針弄線。


    阿綾帶著一肚子狐疑,悄悄推開房門。


    “啊,公子您醒了!餓麽?小的這就叫人安排膳食。”


    突兀的聲音響起,阿綾警惕地一閃身,這才發覺門外頭還站了個人,正值壯年,穿著織造局雜役的淡栗棕短褐,看似徹夜未眠。


    “不……不用……那個,敢問大哥,繡院納新考核結束了麽?”


    對方點點頭:“昨日一早便結束了啊,公子睡了好久,餓壞了吧?”說罷,他留下呆愣愣的阿綾,一轉身消失,不多時又折迴來,手裏多了個食盒。


    阿綾這才反應過來,抓住他:“那……那結果何時發放?”


    “昨日便發放完了,吳大人交代小的,待公子睡醒用過飯,就帶您去見他。”


    雜役一邊迴話,一邊將食盒打開,依次將一碗陽春麵,一碟豆芽拌萵筍和一塊醬鴨擺上了桌。阿綾接連兩日隻吃了幾口綠豆糕,看到熱騰騰的湯麵和濃油赤醬的鴨肉,五髒廟頓時開始翻騰。狼吞虎咽中,他忽然覺得奇怪,自己是幾時吃了綠豆糕的來著?


    用完飯,雜役一路引著他,走到一扇門前:“阿綾公子,等小的通報一聲。”


    對方在他麵前畢恭畢敬,稱他一句公子卻自稱是“小的”,讓人渾身不舒服。他了不起也就是一屆工匠,哪裏承受得起。


    “麻煩大哥了……”他趕忙也拱拱手。


    阿綾又一次見到那身石青官服,趕忙深深作了個揖:“吳大人。”


    “阿綾啊……睡的可好?”吳大人喚他喚得親昵,還親自拿了一身梧枝綠的窄袖直裰給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服氣,可不論是誰,進來都要從三等繡匠開始做的。但這都是暫時的,你若爭氣些,一年後院內有晉升考核,說不準就直接升到一等了。”


    這吳大人實屬多慮,他哪裏會有不服氣,怎麽連織造監督對他一個毛頭小子都這般客氣,阿綾有些受寵若驚,他抬起頭接過府綢質地的直裰摸了摸:“大人的意思是……我通過納新考核了沒錯吧?”


    “沒錯,你們這一批二十又三個,你拔了頭籌,後日正式入編。”


    頭籌?成功了?


    阿綾心下一喜,忍不住咧開了嘴。


    “迴去吧,再不迴,家裏人要急壞了吧。”吳大人人到中年,看著他的笑容,慈愛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頭,可那手掌沒落下來,懸停在半空卻又收迴去,又顯得有些拘謹,“對了阿綾……你,跟太子殿下,有何淵源啊?”


    “太子殿下?”阿綾沒聽明白,他根本不知太子是哪個,有哪裏來的淵源?他眨了眨眼,“大人是何意?”


    見他一臉迷惑,吳大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卻也沒多問,隻叮囑他迴去好好歇息,日後切不可再這般逞強。


    阿綾抱著簇新的直裰一路往繡莊奔迴去,莫名消失這樣久,老師和阿櫟他們定急壞了,也不知織院那邊的結果如何……不過,妝花手藝如此珍貴,不出意外,阿櫟一定沒問題。


    誰知他進了門,眾人皆如往常般平靜地與他打招唿:“阿綾迴來啦。”


    就連沈如也沒多問半句,聽到他通過考核絲毫不感意外:“嗯。”


    “老師……不高興麽?”他忍不住問道。


    “昨日就高興過了,還給阿櫟擺了一桌,可惜你不在。”沈如低頭笑笑,“吳大人派人來,說你兩天兩夜不吃不睡,繡完便支撐不住昏睡過去了……真是夠胡鬧。翠金告訴我,你繡了隻青鸞?”


    “原來您都已經知道了……”阿綾頗有些害臊,“其實差點就繡不完……”


    “你啊……跟你阿娘一樣,最愛逞強。”沈如搖搖頭,正色道,“阿綾,去織造局可不比我們繡莊,這人心可是最難揣摩的,今後在人前,穩妥第一,萬萬不能再做這出頭躥子,誰知道會被什麽人盯上呢……”


    似乎被勾起了什麽不堪迴首的往事,沈如臉色陰沉下去,不大好看,阿綾大膽猜想,一定是她當年的驚才豔豔招了人嫉妒,後來不得已才放棄大好前途,離開織造局。


    “老師放心,阿綾明白,以後定謹慎些,不惹亂子。”


    織造局果真就像沈如說得那般,任務雜亂又繁重。


    可如今的繡院好似也並不算險惡,沒什麽勾心鬥角互不相讓,反倒與繡莊很是類似。阿綾耳邊依舊是繡娘們喋喋不休的家長裏短,再加上些過去聽不見的,朝廷裏與政事無甚關聯的瑣事,諸如大理寺卿身高逾九尺,官服料子都比別人長出一截,亦或是震南將軍左腳大,右腳小。


    朝廷時時都有人事變遷,繡院從早到晚一派繁忙,阿綾進去沒多久便被指派了要緊的差事,太子殿下新指了婚,造辦處人手不夠,他要跟老繡匠們一同趕製一部分那位準太子妃的衣袍。


    原本這等重大的差事是輪不上他的,可老師傅們經年累月積下了不少病痛,三天兩頭頭疼腦熱的,這批活要得又格外急,這才又抓了幾個年紀輕,手藝好的填補上來,以防萬一。


    午飯時候,阿綾坐在一旁,跟大家一同分了包子,聽她們有一句每一句抱怨:“誰知道婚期會定的這樣近,好像上個月才剛剛指了婚吧?”


    “是,說是在行宮的時候,皇上看對了眼,挑中了太子少師家的長女……”


    “該說是當今左丞相的孫女吧。我聽京裏當差的表哥說,大皇子和太子較勁得厲害,雖說都沒了娘,可大皇子背後還有他祖父安國公,倒是太子,當丞相的祖父過世後娘家的勢力便日漸微末,皇上這似乎是要幫襯太子一手呢。”


    “嘶,這話你也敢亂嚼,不怕掉腦袋啊……”


    “哎喲,是是是,不說這個。唉,你說這下月就要成婚了,偏偏這太子也趕著湊熱鬧,說身量高了,就順帶跟著一起裁新衣了……統共要兩套冠服,兩套常服,再加上一身百子衣……真是……”


    阿綾習慣食不言,最早吃完。仔仔細細淨過手,率先迴到繡繃前,開始劈絲衽針。


    太子妃的成婚禮服是一套深青翟衣,外衣織一百三十八對翟紋,領裾為赤紅色,以金線繡雲鳳紋。


    另有一套赤色冠服,帶深青滿繡金線雲鳳霞帔,內著青色鞠衣的胸前背後還要各繡一片團雲鳳紋。


    這還不算,上頭一並點了一件方領百子衣,紅夾衣上除一對金色升龍紋外還要繡滿四季花卉與近百稚童戲耍圖,意頭是多子多孫多福。


    再加上太子的一套九章文袞服,與一身赤色四團蟠龍圓領常服……


    八名織匠,八名繡匠,一個月之內就要送去京中,難怪怨聲載道。


    阿綾最年輕,手藝也穩妥,被安排單獨繡太子常服上的團龍紋,左右兩肩及前胸後背各一。


    老繡匠再三叮囑:“蟠龍可不是龍啊,絕不能有一絲差池。”


    起初他對著圖樣一頭霧水:“嗯?盤龍……不就是身體盤起的龍?”


    “蟠桃的蟠,蟠龍是蟄伏在地,尚未升天成神的龍,是四爪。這天下隻一人能著五爪龍,剩下的人,膽敢僭越,可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哪怕是未來的天子也不能幸免。”


    “……是,阿綾記住了。”唉,一件衣服罷了,這皇帝的兒子也不好做啊。他不禁又想起年幼時阿娘曾說過,說皇宮那地方的人為權勢,是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也不知雲珩小殿下如今怎麽樣了。


    阿綾晃晃腦袋,不去想那些山高水遠,專心眼前的差事。他頭一次做這種失誤便要掉腦袋的差事,不圖快,一針一線隻求穩,寧願多繡一會兒。他破曉和喜鵲一同來,入了夜最後一個離開。


    不想這常服即將繡完的時刻,又傳來了新消息,說是太子婚期暫緩,不著急要了。


    “哈?又不著急了?我這一個月!日日熬到頭昏眼花,這又不要了。上頭慣會折騰人,想一出是一出,太子的婚事也能隨意反悔嗎……”


    “就是說啊,皇上指婚也能有變數嗎?”


    阿綾穩穩捏著針,倒沒她們那樣多抱怨。


    說的明明是不著急,又不是作廢不要了,早些做完差事不是更好。


    “都少說兩句。”老繡匠歎了口氣,“我昨兒一早去見吳大人,遇上謝知府帶了京裏的大人來問話,說是一個月之前,太子在迴京的路上遇刺,人都險些沒了,這最近剛剛好轉,才傳出的消息,婚期自然要暫緩了……”


    “遇刺?才指了婚就遇刺?”那個表哥在京裏當差的小繡娘瞪大了眼睛,“……上月他不是跟著聖駕迴京嗎,這也能遇刺麽……唉,雲珩殿下這太子之位坐的還真是不安生……”


    阿綾指間一抖,針頭戳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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