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叫阿櫟的小少年摸摸他的發頂,“給你帶了綠豆糕吃。”


    阿櫟大名叫沈白櫟。


    阿綾聽娘親說,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頭上,沈去布行采貨的路上撿到的。


    當時一個剛滿兩歲小童蜷在一棵白櫟樹下奄奄一息。救過來才聽那附近人說,他是隨爹娘來玉寧投奔親戚的,可爹娘半路被搶匪打傷,好容易掙紮到醫館卻不治而亡,他受了驚嚇什麽都記不起,獨自流落到玉寧府,無家可歸。


    沈好心,便將他認養了,還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們阿綾今天就五歲了。”沈如淨過手,掀開食盒,又添了一道清蒸鱸魚上桌。她率先夾了一筷子鮮嫩的魚尾肉放到阿綾的麵尖兒上,“小壽星吃了麵健康長壽,吃了魚年年有餘。”


    四人有說有笑用完飯,沈如從包袱裏拿出兩塊料子遞給宋映柔:“他又長高了些,得重新裁衣服了吧。”


    阿綾也趁機從懷中掏出一絲桃粉帕子,角落繡了個小葫蘆,遞給娘親。


    宋映柔一愣:“這是?”


    “送給娘親的。”阿綾歪歪頭,“沈說,生阿綾的時候,阿娘吃了好多苦頭,所以該送阿娘謝禮。謝謝阿娘生下阿綾,照顧阿綾。”說完,他爬上宋映柔的腿,重重在阿娘額頭親了一口,啵得一聲,還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


    “嘖嘖……真是,我可沒教他說這些……”沈如也跟著眼圈泛紅,“哪有這麽可心的兒子啊。”她抽過那方五歲小孩繡的絲帕,眼前一亮,“這是阿綾一個人繡的?沒請繡莊的姨姨和姐姐們幫忙?”


    小娃娃搖搖頭。


    “嗬,小柔啊,我看你家阿綾,以後怕是要成大器啊,這葫蘆,繡的可比前些日子進繡莊的那兩個小學徒強啊。他這才五歲,假以時日別說你我了,怕是全玉寧都沒人能與他相比。”


    “老師……他又不是女孩子,如今也隻是權宜之計,以後早晚都要做迴男孩,去學塾讀書的。”宋映柔搖搖頭,刺繡太辛苦,還是讀書人舒心,有出息,不會被其他人看輕。


    “有什麽關係。”沈如倒是想得開,“讀書人那麽多,又有幾個能出人頭地的……”


    阿綾沒有說話。


    他很喜歡刺繡,一團團雜亂的線,由一根細小的銀針牽引著,不時就能變成蹁躚的鳥,競放的花,威風赫赫的虎豹,綿延悠遠的山水畫,像神仙的法術一般叫人著迷,無所事事之時,拿起針線,轉眼天就黑了。他不知道為何男兒就不能做個好繡匠,就像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穿著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就要被人嘲笑不端莊。


    轉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廟會如期而至。


    玉寧府衙傍河而建,河是天碧川,有遠近聞名的水上集市。岸邊金桂盛放,幽香繚繞,將半條天碧川都遮蔽進樹影中。


    西瓜放進竹籃,垂釣在河水中,冰涼著撈上來,現切現賣。


    打賣桂花酒的船頭掛起月兔搗藥的幡子,錦布上繡的的天宮玉兔雙腳站立,手持石杵,賣力勞作。


    阿綾站在擺滿燈船的攤子前,與阿娘一起挑了一盞小金魚提在手中。


    一手持金魚,一手拉著阿娘,他們隨著看燈賞月的人群向前流動,阿綾聞到了夜風裏酥皮月餅油肉混合的香味。他認的字還沒幾個,看不懂燈上的字謎,隻能依稀分辨燈皮上的彩畫,嫦娥奔月,吳剛折桂。


    母子倆一路賞玩漫步,在皎月之下,將金魚燈船放置河麵,任其隨波逐流,匯入一川燈火中。


    “阿娘,明年我們還來放燈好不好?”


    “好。”


    迴家路上,宋映柔頻頻迴望,身後人影交錯。


    是錯覺麽……那股持續了整晚的被人窺探的恐懼……


    我們阿綾又聰明又可愛又懂事。


    第3章


    快到晌午,阿綾跟著阿櫟,提著街口買的菱角往繡莊走迴去, 半路卻叫人攔住:“囡囡,你這菱角在哪裏買的呀?”


    他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看麵前的年輕姑娘,衣料子可不賴,衫子是上好府綢,外頭的比甲是纏枝蓮提花緞。


    明明十步開外就是菱角攤子,賣菱角的正站在攤前招唿客人,鍋蓋半開,熱氣氤氳。


    這人好生奇怪。


    阿綾與阿櫟對視一眼,迴身指了指:“在那裏啊。”


    “你自己會買菱角啊,真棒,幾歲了?”姑娘好似隻是隨口問問,不去買菱角,反倒躬身細細打量起他來,盯得人渾身發毛。阿綾忍不住後退一步,躲到阿櫟身後,“五歲了。”


    “五歲啊……你叫什麽名字?爹娘在哪裏啊?”對方逼近兩步,伸手捏住他的肩頭,將他一把拽到麵前,怕他跑了似的。


    ……


    阿綾心裏咯噔一抖,抬頭與阿櫟對視一眼,對方也滿臉狐疑。


    阿娘說過,人伢子臉上可沒寫著壞字,遇到陌生人打聽家裏的事,八成不安好心。


    他機警地扭一扭身子,掙脫了那隻手,拉起阿櫟轉身便跑。


    怎料那人伢子立刻招來靠在街邊的大漢:“抓迴來,別讓他跑了!”


    他們竟是一夥的!


    阿綾整人還沒那七尺壯漢一條腿長,幾步間便被一條粗壯手臂攔腰抱起,菱角紙包啪嗒摔在地上。阿櫟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了他一隻手:“你們要做什麽!放開他!來人啊!”


    那人伢子姑娘也趕上來,用力掰開了阿櫟的手,給壯漢使個眼色:“愣什麽呢!快抱走!”


    “阿櫟哥!阿娘!阿娘!沈!救我!”他叫得撕心裂肺,引來了周遭路人的目光。


    “沒事,家裏孩子貪玩。不好意思。”人伢子姑娘尷尬地辯解。


    於是那些臉生的食客,小廝都翹首觀望,不願輕易靠近,生怕卷進別人的家務事裏。阿綾頓時有些絕望,“我不認識唔……”一隻帶著汗鹹味的糙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


    “你們是什麽人……她家就在前頭繡莊……”隻有賣菱角的瘦弱婦人扔下勺子,戰戰兢兢走上前來,擋住了壯漢去路。


    “唔!!唔!!”阿綾用力扒開壯漢的手,從指縫裏嗚咽出聲,“救唔!”


    “少管閑事!”大漢一揚手,將婦人推了個趔趄,又揪住阿綾的後領提到眼前,“再喊我就打掉你的牙!”


    完了,要被賣掉了麽……阿娘說女孩子被拐了要麽被賣到青樓裏,要麽賣去大戶人家裏做丫鬟……到時候人家發現他不是女孩,會不會直接將他打殺了?還是現在就告訴他們,自己是個男孩子,賣不上價錢?可是阿娘千叮萬囑,絕對不能對外人講這個,不然要折壽的……


    阿綾迴過頭,看到阿櫟丟了手裏的食盒,一陣風似的往繡莊跑去。


    “先去吃點吧,吃完再做。”沈如趁她換線的空檔,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映柔抬頭看一眼窗外,烈日高懸,阿綾該餓了:“好。”


    “阿娘!”阿櫟從外堂風風火火撞進門,“出事了!出事了!”


    “嘖,著急忙慌的,在屋子裏跑什麽。”沈如歎口氣,“這都快八歲了,在織機前坐了一年了,怎麽還練不出一點穩重,我看你啊,還不如阿綾,人家才五歲就……”


    “阿綾叫人抱走了!”阿櫟急急忙忙打斷了說教,“他們有兩個人,那人太高了,我搶不過,阿綾就被抱走了!”


    宋映柔腦子嗡得一聲,眼前一黑,扶住繡繃邊緣將將站穩:“什,什麽?!”


    “我看那人伢子好像認得阿綾!看都不看我一眼!”阿櫟帶著人往原處跑,可待一行人趕到,除了一地菱角,哪裏還有阿綾的影子。


    大漢在外頭駕車,阿綾蜷縮在馬車一角,警惕地看著眼前過於高調的人伢子。


    不是說,抓到了婦孺都會套進麻袋裏拖走嗎……賣小孩的竟這樣張揚了嗎……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坐馬車,寬敞又舒服,可惜他就要被賣掉了。阿娘已經發現他不見了嗎,會趕來救他嗎,人海茫茫,一旦出了玉寧府地界,她們還找得到他嗎……他是不是永遠見不到阿娘了啊……還有沈,還有才來半年的碧桃和翠金姐姐,總會將裁縫扔掉的下腳料留給他,偷偷教他新繡樣……


    一想到繡莊,阿綾眼圈有些泛紅,淚水不斷積蓄在眼角,搖搖欲墜。


    馬車約莫跑了將近兩刻才停了下來,車門一開,阿綾被趕車人一把揪住領子拎下車去。


    眼前並不是哪座青樓,而是座深宅大院,黛藍琉璃瓦,雪白的圍牆,圈住了了整條街道,大門比府衙的門扇還要寬闊不少,怕是連知府老爺家也比不上這裏氣派。


    阿綾茫然地抬起頭,他識得的字不多,花葉的葉字倒是讓他認出來了。


    這家人姓葉,又這樣闊綽,八成是大家茶餘飯後掛在嘴邊的玉寧織造監督葉靜遠的葉府了。阿綾偶爾從繡莊姐姐們的舌根子裏聽到這個玉寧響當當的名號,可每每被沈聽到,她都會莫名沉下臉喝止,不許大家議論。


    “你是自己老老實實走進去啊,還是我叫他提著你進去啊?”拐帶他來的人伢子姑娘也懶得佯裝和藹了,側垂著眼睨他,一臉鄙夷。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阿綾還是明白的,於是他老老實實低聲道:“自己走。”


    “嗬,還算識相。”那人率先邁上一塵不染的平整階梯,阿綾趁她不防備,將發髻上的絲帶扯下,用力丟在一旁修剪過的花枝上,而後才跟進那高高的門檻。


    進了葉府,阿綾暗暗心驚,先前他進過最大的院子便是沈如的繡莊了,可這裏實在壯觀的過頭。


    穿行過連廊,假山花園裏疏影橫斜小橋流水,路遇不知多少與“人伢子”打扮相似的年輕姑娘,梳著一樣的雙平髻,穿一樣的衣裙鞋襪,隻是少那麽一件提花緞比甲,見到這“人伢子”就得主動讓行。


    足足走了一刻,阿綾才被帶進了一間正院的廳堂。


    撐開的明瓦窗子前,雕花羅漢榻上靠著個穿戴華貴的美婦,阿綾估摸她比自己娘親大一些,又沒有沈那麽大,三十五六歲的樣子。


    一身妝花緞,腕上帶著透亮油潤的飄花翡翠鐲子,盤高的發髻和服帖的鬢邊上,金簪玉釵珠翠步搖,琳琳琅琅耀人眼目,連手肘下的軟墊枕都繡著精致紋樣。


    人伢子恭恭敬敬作揖:“夫人,帶來了,就是她。”


    美婦將書冊隨手丟於榻幾上,起身踱到二人麵前:“抬起頭來我看看。”


    既然是葉府,那應該不是要拐賣他才對,多少窮人擠破頭也想進來謀個差事,不至於淪落到當街搶小孩。


    阿綾稍稍放心,應聲抬頭,隻見對方眉心一簇,口中竟淡淡嘖了一聲,接著是一記輕蔑的冷笑:“果然沒錯。巧兒,虧你眼尖。”


    原來人伢子姑娘叫巧兒,看樣子是這葉夫人房裏的侍女。


    “我就說吧!前些日子在河邊挑燈的時候,我一下子瞧見了這雙前勾後翹的眼。除了咱家老爺,我再沒見過誰長這麽標誌的花瓣眼,再一看,牽著她的可不就是幾年前那個偷偷溜走的那個小蹄子宋映柔麽!”


    “你叫什麽,幾歲了?”葉夫人問他。


    “……我叫阿綾。”她們居然認得阿娘?阿綾可沒聽說阿娘跟這樣的權貴有什麽瓜葛。


    不知為何,這葉夫人明明是高門大戶,卻視他一個市井小娃娃如眼中釘似的狠厲,目光恨不能撕了他,伸手便捏住他的下巴尖抬起來,“你娘是沒教你怎麽跟長輩迴話麽?”


    “夫人別動氣,那種不知羞恥,勾引人家夫君的蕩婦哪裏會教女兒。”一旁的巧兒狗仗人勢,跟著送了阿綾一個白眼。


    “也對。”葉夫人坐迴榻邊,“你娘沒告訴過你,你爹爹是誰麽?”


    阿綾搖搖頭。


    他才懂事的時候問過阿娘,那時阿娘告訴他,爹爹去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才會迴來。


    可隨著日子推移,阿綾漸漸懂些事了。他發覺阿娘跟別人談天說地,偏偏絕口不提有關爹爹的隻字片語。


    阿綾猜想,自己大概根本就沒有爹爹,也許像沈家的阿櫟一樣,親爹爹死了。


    不過他有親阿娘,還是比阿櫟強一些。


    那葉夫人正不痛快地在麵前踱來踱去,忽而腳步一頓,若有所思的扭過臉看了他半晌,又紆尊降貴蹲到了他身前,趁他不防備,一把摸到他的下半身去。


    阿綾大驚,忙往後躲閃,可來不及了,那隻手捏得他失聲痛唿:“啊!不要!”


    “哈,哈哈。”葉夫人狀似恍然大悟,又似受了打擊,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指著他,“我就說狐媚子生了個女兒怎麽不與老爺邀功,進院子當個官家妾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是怕我發難,想偷偷將你養大了再迴來找晦氣吧?”


    “夫人?”巧兒也下了一跳,趕忙上前攙扶。


    葉夫人怒氣衝衝站起:“她居然將你當個丫頭養著,當真是煞費苦心,煞費苦心啊!”


    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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