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心中煩躁,語氣急而快,“他是誰,跟你什麽關係,你們在涼州都做過什麽,他來東宮,你是不是高興得很?”


    他一口氣問了很多,倒是把衛寂給問住了,一時不知要先答那個。


    衛寂想了想,道:“臣與他……不算相熟,驚大過於喜。”


    這個迴答讓薑簷很是滿意,但還是對許懷秉比自己早認識衛寂頗為計較。


    他話不自覺軟了下來,仿若在撒嬌,“不相熟是有多不熟?你就欺我認識你晚,不知你以前在涼州什麽樣。”


    衛寂的耳尖像是被薑簷這口吻燙了一下,他忍不住抓了抓,“就……就是稱不上朋友,但相識,臣未曾騙過殿下。”


    薑簷直勾勾看著衛寂,“那你不許跟他說話。”


    衛寂沒敢答應,因為這著實有些難,若以後許懷秉常在東宮,怎麽可能一句話也不說?


    見衛寂憋著不應,薑簷眉頭夾起,“這有那麽難麽?”


    衛寂半天憋出一句,“殿下為何要臣不許跟他說話?”


    這下換薑簷答不出來了,支吾著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因為這事沒順了他的心意,迴書閣時薑簷臉都是黑的,自己生悶氣生了半個時辰。


    衛寂隻用一個竹編的草蜢,便打發了薑簷。


    薑簷抓著衛寂編的草蜢,哀怨道:“你就隻會哄我。”


    話是這麽說,身子倒是很實誠,薑簷刻意將那隻草螞蚱放到了案桌顯眼的地方,餘光瞥了一眼許懷秉。


    第18章


    許懷秉端坐在書案前,寬袍逶迤在軟塌旁,身姿挺拔如竹,似是在認真聽太傅授課,並未察覺到薑簷的視線。


    薑簷摸著草螞蚱,心裏哼了哼,轉身又去看衛寂。


    見他正在專注聽講,並沒有在意前側的許懷秉,薑簷嘴角愉快地翹了翹。


    不等他高興多久,太傅拿著書從堂上下來,他口中講解著詩經,手卻自然伸向薑簷,將書案上的草螞蚱斂進了寬袖中,還幫薑簷翻了一頁書。


    薑簷瞪直了眼睛,偏偏不好跟太傅發作,抿緊唇低頭好好讀書。


    衛寂沒看見太傅沒收給薑簷的草螞蚱,隻看見太傅給他翻到正在講解的那一頁。


    哎,衛寂在心中無奈地歎了一口。


    殿下大概真是投錯胎了,他若出生在武將世家,憑他好的騎術跟射箭的準頭,日後必定是個好將帥。


    保家衛國,留名千史。


    下課後,衛寂忍不住看了一眼薑簷,對方正好也看向他。


    四目交匯那刻,薑簷突然撇下視線,從鼻腔輕輕哼了一聲。


    聽聲音不像是不滿、發脾氣。


    衛寂想著他今日沒好好上課,斟酌片刻委婉道:“殿下有時間與臣一塊溫習今日所學麽?有些地方臣沒吃透。”


    薑簷抬眸,誇耀道:“既然你沒聽明白,那我就給你講講。”


    衛寂被薑簷這個態度噎了一下,他還未見過比薑簷不自謙的人。


    衛寂僵硬地動了動嘴,“多謝殿下。”


    薑簷故作矜持,“不必謝,你去殿裏等我,有什麽不懂的等我上完課,到時你一並問。”


    看他誇口的模樣,衛寂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或許殿下今日真的好好聽了太傅講課。


    等衛寂半信半疑地離開,方才還穩坐泰山的薑簷,趕緊翻開書頁,讀了幾遍覺得晦澀,隻能拿著書向太傅請教。


    -


    從書閣出來,衛寂便看到許懷秉站在一株開得正盛的臘梅下。


    他神色恬靜平和,眉目疏朗,似乎在等衛寂,見衛寂出來看了過來。


    對上許懷秉的視線,衛寂腳步一頓。


    許懷秉淡聲道:“許久不見。”


    先前衛寂還未來得及跟許懷秉說話,薑簷便進來了,打斷了他倆該有的寒暄。


    許懷秉聰慧之名早從岐孟傳到京城,他一向知禮守節,是端方如玉的君子。


    在涼州時,許懷秉就因過好的性子、挑不出錯的教養結識了許多有名誌士,那些人無一不被他才情和品行傾倒。


    毫不誇張的說在涼州那半年,許懷秉家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衛寂不善言辭,麵對這個四載不曾見過麵,也沒通過書信的舊相識,他不知說什麽,幹巴巴道:“是好些時候不見了,你什麽時候來的京城?”


    臘梅在許懷秉身上畫下斑駁的影子,他注視著衛寂說,“前日剛到,原本想給侯府遞拜帖,但太後喪期不宜走動。”


    衛寂自然當他這話是客氣,搜腸刮肚地想了幾句場麵話。


    等衛寂說完,許懷秉突然道:“那幅畫已經畫好,還需落上你的款子。”


    衛寂愣了愣,“我的款子?”


    許懷秉解釋,“畫雖是我作,但顏料是由你調製,我不好貪功,還是要署上你的名。”


    名士為丹青題字是一件極雅的事,不承想調色料的也可以署名。


    真不愧是岐孟許家子弟,品行果然不是一般能比的,不將虛名放在眼中。


    原本許懷秉隻有字出名,後來畫出一幅《河山圖》,便有了字畫雙絕的頭銜。


    現在他要衛寂在那幅《河山圖》上署名,衛寂自然受寵若驚。


    許懷秉在此等他似乎隻是為了那幅畫,說過幾日將畫送到衛寂府中。


    直到許懷秉離開,衛寂還雲裏霧裏的。


    那幅畫十分出名,京中有不少臨摹仿製的,若是在原作添上自己的名字,無疑能提升自己的名望。


    迴薑簷的寢殿路上,衛寂跟踩著雲似的。


    他雖然不好露頭,但也沒有清心寡欲到不在乎自己的名聲,隻是覺得自己有點占許懷秉的便宜。


    畢竟那幅畫是許懷秉花了兩載才畫出來,而他隻是給他調了調色。


    衛寂的書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這件事。


    其實許懷秉作好那幅畫之後,衛寂早已跟他沒了聯係,更沒看過完整的原作,隻在京城古玩字畫鋪子看過仿品。


    薑簷從書閣迴來,衛寂正撐著下巴倚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麽,那張清雋的臉被稀薄日頭照得紅撲撲。


    雖這樣說有些不好意思,但衛寂心裏確實在美。


    他給許懷秉調色的時候,磨了自己好幾塊寶石融入色料中,當時想著以許懷秉的才情,這幅丹青很有可能會流傳於後世。


    沒他的署名時,衛寂看到大街小巷的字畫鋪子掛著《河山圖》的仿品都與有榮焉,更別說他要署名了。


    直到一道黑影投下,衛寂才從留名百年的美夢中驚醒,他嚇得一激靈,愕愕然看向薑簷。


    薑簷從未見過衛寂這樣,目光在他極力遮掩的麵上來迴掃了好幾遍,一臉肅容地問,“想什麽呢?”


    衛寂怎麽好意思道出自己的小心思,他不與薑簷對視,低著頭囁囁地說,“沒什麽。”


    薑簷不信,直勾勾盯著衛寂,“是不是在想許懷秉?”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衛寂有一種被戳穿心事的窘促,頭壓得更低了,“沒,沒有。”


    半天薑簷都沒聽到衛寂答他的話,低著腦袋快要埋到胸口了。


    異常。


    他這樣很異常。


    薑簷一瞬不瞬地盯著衛寂,忽然說,“你笑什麽?”


    衛寂仍舊低著頭,“臣沒有。”


    薑簷俯身蹲在衛寂身旁,“你笑了。”


    衛寂稍稍掀眸,看了一眼麵前正緊盯著他的薑簷,嘴角繃直,沒堅持多久便忍不住平滑上揚。


    他其實並不想跟許懷秉深交,可對方讓他署名。


    這就好比讓一個讀書人見孔聖人,讓一個言官在史書上留下濃重一筆名。


    調色是衛寂的喜好,調出一幅出名的丹青,他跟著自傲,藏不住喜悅是難免的。


    看見衛寂笑了,薑簷卻繃起臉,不怎麽開心的樣子,“你笑什麽?”


    不等衛寂解釋,他拿出那隻草螞蚱,言語帶著很濃的指責,“你說病好了給我淘好東西,就拿這個糊弄我。”


    衛寂抓了抓耳朵,不好告訴薑簷,他去前門大街轉了好幾圈,但凡有點新奇的他都送過薑簷。


    薑簷繼續指責,“你還笑我不知道的事。”


    明明他用一種很兇的眼神瞪著他,但衛寂就是從這番話中聽出了一絲委屈。


    衛寂抿了一下唇,正要告訴薑簷自己在笑什麽,對方的鼻息忽地翕動了兩下。


    他像是聞到了什麽氣味,先是動了兩下鼻子,而後追著那縷香氣,在衛寂側頸嗅了嗅。


    衛寂原本就有些發熱的耳根,被薑簷的唿吸一拂,像被烙鐵燙過似的,他不自在地縮了縮肩。


    很快那股味道消失,薑簷也停在原地不動。


    衛寂僵直地坐著,餘光瞥見薑簷那雙像春水澆過的眸,裏麵盛著他自己沒有察覺的濕意和柔軟。


    薑簷因那股幽香短暫地陷入呆滯,兩息後他反應過來,揉著自己的鼻子與衛寂拉開距離。


    衛寂喚了他一聲,心有不安地問,“怎麽了?”


    “有香味。”薑簷喃喃地說,“又沒有了。”


    衛寂下意識以為是殿內的熏香,可望向東南角那盞鶴形香爐,才發現裏麵沒有燃著香料。


    他沒有用香熏衣的習慣,今日也沒有佩戴香囊,難道是方才不小心沾到了許懷秉的氣味?


    衛寂仔細想了想,“是那種青桂的味道麽?”


    薑簷搖了搖頭,他形容不出來,但絕不是青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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