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炭盆跟暖玉,但深冬的夜極冷,又跪在風口處,衛寂凍得臉色發青,雙腿如冰錐紮似的又麻又疼。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用繡著紋飾的黑靴停到衛寂身旁。


    餘光瞥見狐裘垂下的一角,衛寂喉嚨咽了咽,心跳得飛快。


    薑簷負手而立,眼角垂垂,掃了一眼衛寂,淡聲道:“衛寂,隨孤來。”


    周圍的哭聲都小了,但誰都不敢抬頭,隻在心中納悶,太子這個時候叫衛寂做什麽?


    這個節骨眼上,誰都沒有多想,以為太子是為了公事而來。


    衛寂也是這樣想的,見薑簷都用了‘孤’這個自稱,他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


    在地上跪得太久,衛寂雙腿早已壓麻,起身時沒站穩朝前栽去。


    一隻手突然橫來,扶住衛寂雙臂,幫他穩住了身子。


    站穩後,衛寂雙手拱在身前,凍得牙齒都在打顫,“臣,臣失儀了。”


    薑簷臉沉得厲害,抽迴手,冷聲道:“隨孤來。”


    說完便轉身走了。


    衛寂雙腿麻得很,好在薑簷走的不快,他勉強能跟上。


    亦步亦趨跟著薑簷走了一段路,途中還遇到巡邏的金吾侍衛,他們見到薑簷紛紛行禮。


    薑簷理也沒理,繞行到宮中一處八角亭。


    四下無人後,薑簷解下身上的狐裘,上前披到了衛寂肩上,“冷不冷?”


    衛寂被溫熱的狐裘裹住,哆哆嗦嗦地看向薑簷。


    見他臉凍得發紫,薑簷長眉緊擰,從懷裏拿出蛇皮紋路的皮囊,“快喝一口熱湯。”


    衛寂不太好意思,但實在太冷了,他伸出凍紅的手,雙手合十地捧著水囊,哆嗦著喝了一口。


    身體暖和一下,衛寂蓋上水囊的皮扣,想要還給薑簷,對方卻讓他抱在懷裏取暖。


    薑簷突然道:“你迴去再跪一會兒就裝暈,到時候我讓人把你抬迴東宮。”


    衛寂一驚,“這怎麽行?”


    薑簷沉聲反問,“怎麽不行?”


    衛寂磕巴道:“太後剛薨,臣理當守喪。”


    薑簷嗤笑,“我與她關係又不好,你理什麽當?她死了是好事,該普天大慶。”


    衛寂慌忙朝四周瞧去,見四下無人,他轉頭低聲對薑簷說,“殿下慎言,不可妄議亡者,不吉利。”


    衛寂雙手合十對著四周阿彌陀佛,之後又滿臉緊張地對薑簷道:“殿下快呸呸兩聲,別沾了什麽髒東西。”


    薑簷壓下眉頭,似是想開口說什麽,但還是憋了迴去,按衛寂說的,麵無表情的呸了一聲。


    衛寂繼續合著手禱告經文。


    他不是很迷信,但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萬一太後的魂魄還留在宮中,正好聽見殿下這番話,纏上殿下怎麽辦?


    等他禱告完了,薑簷黑著臉說,“讓你裝暈就裝暈,事情我已安排妥當,你與其在這裏挨凍受罪,還不如迴東宮睡一覺。”


    衛寂搖搖頭,囁嚅道:“臣沒事。”


    說完又補了一句,“大家都是如此。”


    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在寒風跪著,旁人都沒事,他哪裏那麽嬌貴?


    薑簷惱了,“旁人是旁人,你是你,旁人的腿還沒受過傷呢。”


    衛寂抬了一下眼皮,最終又垂了下來。


    看他這樣,薑簷語氣也緩和下來,“好不容易養好你的腿,這樣跪一夜,那我往日算白折騰了。”


    衛寂麵上露出糾結,“可……”


    薑簷打斷他,強勢道:“若是一會兒你不裝暈,我直接拽你走。”


    衛寂訥訥,“臣真的沒事。”


    薑簷皺眉,“你不肯走,是怕她的鬼魂找上你?”


    衛寂搖頭,“算命的大師說臣命格硬,不怕這些髒東西。”


    薑簷:“你知道她是髒東西就好,趕緊離開皇宮。”


    衛寂一聽他又對逝者口出惡言,趕忙雙手合十,繼續禱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冤魂孽障,速速退去。”


    薑簷氣得磨了磨牙,上前捧住衛寂的臉,俯身湊近他,惡狠狠道:“再不走,不許你考科舉!”


    衛寂仰頭怔怔看著他,他們鼻尖幾乎貼在一起,唿吸交錯。


    看著衛寂翕動的唇,薑簷耳廓泛上一股熱意,他別過頭說,“讓你聽話你就聽話。”


    衛寂局促地垂下眼睫。


    -


    衛寂迴去後,戰戰兢兢跪在原處,他伏在地上,心提在嗓子眼。


    薑簷說已經找好了接應他的人,聽到三長兩短的咳嗽聲,他就倒在地上,那人會將他送到東宮。


    衛寂跪了還沒半刻鍾,便聽到身後的侍衛咳嗽。


    連咳三聲後,停了一下,又咳了兩聲。


    是暗號。


    衛寂心裏叫苦,左右為難,他還以為至少得跪一個時辰,誰知道暗號響得這樣早?


    太子剛將他叫出去,迴來沒多久他就暈過去,旁人不得生疑?


    衛寂冷汗都出來了,他跪在地上沒動。


    等了十幾息,見衛寂沒反應,那侍衛又咳了幾聲。


    衛寂將頭埋得更低了,他實在不想這麽早昏過去,可又怕薑簷真找過來。


    猶豫片刻,衛寂雙眼一翻,啪地歪過身子軟到地上。


    他這番舉動嚇了旁邊那個小世子一跳,對方也不裝哭了,受驚似的看著衛寂。


    衛寂雙眼緊閉,手不自覺發抖,他聽到有腳步聲走來,接著他便被一雙手托起來。


    那小世子起身幫忙,將衛寂托到侍衛背上。


    等衛寂一走,他便跪到了衛寂那塊地兒,搶先其他人霸占了火盆。


    -


    金福瑞候在馬車旁,瞧見黑暗處快步走來一人,背上躺著還在裝暈的衛寂,他這才長舒一口氣。


    金福瑞輕喚了一聲,“小衛大人。”


    聽到熟悉的聲音,衛寂才敢睜開眼。


    金福瑞撩開簾布,“快進來,莫叫旁人看見。”


    衛寂聞言,手忙腳亂地上了馬車。


    金福瑞跟上去,拽過軟褥蓋在衛寂身上,口氣帶著心疼,“臉色這麽差,凍壞了罷?”


    衛寂口中哈出白氣,凍得鼻尖通紅,卻還是說,“沒事。”


    馬車搖晃起來,車夫駕著馬朝宮外走。


    衛寂透窗朝燈火處看了一眼,忍不住問,“殿下呢?”


    金福瑞給衛寂掖著被角,“殿下是皇嫡子,還需留在宮中。”


    衛寂沒再說話。


    瞧了一眼隱在黑暗,沉默不語的衛寂,金福瑞又說,“殿下怕您凍壞了,所以先讓您迴東宮,殿下自己應該是在太後棺槨守著。”


    衛寂眼睫動了動,低聲‘嗯’了一句。


    看衛寂這個悶葫蘆樣兒,金福瑞有些無奈。


    這倆人一個悶,一個傲,也不知能不能湊到一起。


    到了東宮,金福瑞將衛寂領到了薑簷的寢殿。


    衛寂腳步微頓,停在殿門口,麵色犯難,“金公公,我還是睡客房罷。”


    金福瑞:“這是殿下吩咐的。”


    衛寂還是停在原地。


    金福瑞求道:“您就行行好,辦不好差事,殿下一定會責罰咱家的。”


    衛寂抿了抿唇,然後走了進來。


    金福瑞拿出一個素白的瓷瓶,“殿下吩咐要給您上藥,怕您的腿傷再犯。”


    衛寂一愣,繼而低聲道:“勞煩公公了。”


    他的腿以前受過傷,一到陰雨天膝蓋便會感到酸麻。


    太醫說這種寒傷隻能養著,還教了衛寂一個法子,冬病夏治,夏病冬治。


    直白來說就是,冬天落下的病症,要夏日仔細精養,反之也是這個道理。


    衛寂是寒傷,膝蓋受過凍,為了養他的傷,夏季旁人都忙著避暑時,薑簷費盡心思,帶著他偷偷去泡湯泉。


    正值酷暑,天氣炎炎,衛寂跟薑簷卻在湯泉裏泡著,他硬生生熱昏過去兩次。


    不過效果卻很好,果真如太醫所言,冬病需夏治,泡了倆月,陰天時衛寂的腿不再像先前那麽難受。


    見有效果,薑簷便開始四處尋法子。


    還讓人給他配了這藥膏,前幾年一入冬,衛寂便天天搓敷,敷完還要用紗布裹著腿在火爐旁烤。


    到現在他的腿跟正常人無異,稍微受點風寒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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