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自己於禍海的,其實是自棄而已。】


    被離棄於孤雨裏的人,想必都很孤獨吧?


    天,是否從來灰暗如此?


    說不準,反正從沒抬頭的習慣,抬不起。


    況且,四麵都是學校高牆,那僅半寸的灰空不瞧也罷。


    玻璃碎裂的聲音,破碎感覺豈會陌生。


    “傑……原來你在這?”


    文傑靠著牆壁,凝望滿地酒瓶碎片和伏特加,對急步走來的女孩置之不理。


    他根本不用抬頭,便分辨得出走來的是誰。


    因為,就隻有班長小初會喚人姓名最後一個字。


    “你……逃課都算啦,還來後花園喝酒?”女孩皺起眉頭,將米白色的鬆弛熊背包丟在地上,開始收拾起地上的酒瓶玻璃碎。


    事實上,她正是受班主任吩咐來找逃課的男生的。


    “你舉報我就舉報我咯,說那麽多幹嘛,班長妹妹。”文傑推倒一瓶300毫升的青檸伏特加。


    女班長掃視眼前同班的他:深啡短發,滿是瘀傷的臉頰,滿布鞋印、沒有扣鏤的襯衫上盡是鞋印……


    “傑……你和人家打架了?全身都是傷……”女孩臉露揪心,文傑辨不出她情感的真偽─


    最好是假的。


    “喂,我喝酒打架又關你什麽事。”男生擦著鼻子,一臉輕蔑漠然。


    女班長聽罷臉色一沉,從鬆弛熊背包掏出中文作業:“特意留給你的,一個星期沒有上過語文課──”文傑搶過米黃色的《中文樂趣好很多-上》,將之撕破並丟在浸滿青檸酒的石頭上。


    女班長呆望著課本被撕成碎片,鼻子一酸地握緊拳頭,終究沉不住氣:“傑,你好過份啊!我欠你什麽了啊!”


    “你怎麽會欠我呢,”文傑嘲諷著,扭開餘下一支青檸伏特加,“模範生完美的嘛,永遠都是我這種爛泥欠人家的──”


    “什麽爛泥,幼稚!又不交作業,又逃課喝酒,又整天打架,又……”女班長眼泛淚光,“就算老師同學看不起你,你就不可以自己爭氣點嗎?為什麽”


    “靠,你好煩,我就是頹廢啦,怎樣?”文傑將扭開的酒瓶向女班長一潑,她的灰裙及右腿瞬間被酒水沾濕。


    她的眼角亦然。


    淚永遠往下淌,再無迴頭的辦法。


    女孩錯愕地顫抖著,臉頰是兩道悲痕,接著是止不住的情緒。


    “韋文傑!我討厭你!”文傑目睹掩臉奔走的女孩,不禁苦笑。


    “你以為我會在乎?


    反正討厭我的人,多一個不多。”


    “垃圾,給我起來。”不消十秒,文傑驀然被誰強拖起身,眼看是3b班同班的男生。


    側邊鏟掉加劉海黑發,一副堅定的神情,標準偏瘦的身型,跟自己相等的身高。


    是跟自己頗熟的關天翔。


    “喂,你幹嘛啊!放開我!”文傑半醉半醒的嚐試擺脫,卻被天翔一直用力拉,拖到了校舍的天台一層。


    天翔撞開寫明“不準進入”的防煙門,將提著伏特加的文傑扯到地上,防煙門“啪”一聲關上,天台寬敞的欄杆內僅剩對望的兩人。


    然後,天翔一拳狠揍文傑的臉頰,文傑失足趴倒,侮辱塑成了憤怒的依據。


    “為什麽這樣對韻初?你還是不是人?”天翔破口大罵,聲線充斥不忿。


    文傑擦著嘴角的血,對他冷然一笑:“再離譜一點我都做得出來──”“看你那麽墮落,真的是沒眼看。”天翔咬牙切齒,將文傑扯起,“就隻知道埋怨,一點作為都沒有,懦弱──”文傑抵不住冷潮,一拳揮向天翔的鼻子。


    雖然拳速不快,卻仍正中他的鼻子,使他失足倒地。


    “多事!關你電車男什麽事啊!”文傑失控的猛打著天翔的臉,卻竟然拳拳擊中要害,因為他並沒有躲避。


    但天翔怎可能來不及閃避,他可是林逸山羽毛球隊的黃牌,理應敏捷無比。


    兩分鍾溜走,文傑心力交瘁的靠防煙門坐下,喘息劇烈不已。


    “發泄夠了嗎,清醒沒有?”文傑愣住,斜視著坐到他身旁,被他揍到滿臉瘀傷的天翔,內心湧出一絲愧疚。


    原來,他剛才是故意讓自己毆打發泄的?


    但是……


    為何要這樣?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打架嗎?”天翔用襯衫抹著鼻孔如泉的血,喘息不已。


    文傑聽罷隻管錯愕,接著是須臾的死靜。


    “原來你都看到了。”文傑歎一口氣,仰望灰天。


    昨天放學後,文傑才將同班的陳紹才推至牆角狠揍一頓。


    陳紹才是3b班的高材生,成績長期第一,尤其是數理能力超群絕倫。


    基於那冷酷的性格和驚人的口才,引來班中不少女孩青睞。


    而他經常纏著的,是坐他旁邊,一個叫葛韻初的女孩。


    韻初是班中模範生,成績盡管無法媲美陳紹才,卻因相貌標致,加上和藹可親的性格,亦很受班中同學所歡迎。


    韻初本來跟陳陳紹才不算很熟,卻因坐在一起上課,漸漸養成一同複習的習慣。


    班中同學都吹噓說他倆是天作之合,甚至班主任也會開“他倆是否在談戀愛”之類的玩笑。


    文傑對此嗤之以鼻,因他了解陳紹才表麵才高八鬥、口齒伶俐,底裏卻是徹頭徹尾的人渣。


    文傑察覺到,他同時對不少女孩搭訕,目的更像是為了占便宜。


    坐韻初身後的文傑不時目睹少陳紹才借著教她功課而湊得很近,甚至搭她的肩膀。


    但真正觸發文傑底線的,是昨天數學課的那件事。


    他目睹陳紹才悄悄將韻初的鋼筆推跌到地上,然後趁韻初趴下撿拾時,猥瑣的用那目光瞧著她裙子的……


    “你這衣冠禽獸,在搞小動作?”文傑怒不可遏的扯動陳紹才的衣領,“你當小初什麽啊?”“我不明白你什麽,啊傑,”陳紹才猥瑣一笑,“反問一聲,你又當自己是什麽啊?韻初男朋友?你憑什麽插手?”“你閉嘴吧!”


    自卑如夢魘竄上文傑的心頭,使他倏然乏力。


    其實,隻是在嫉妒,不是嗎。


    體格不遜的陳紹才反過來將文傑推跌,用腳狠踢著他:“就算你發現我做了什麽又怎樣啊,你隻管投訴給老師咯,你覺得他們會信你這個垃圾嗎?”沒錯,偷窺除了人證並無證據,而僅他目睹事情經過。


    而重點是,根本沒老師會相信文傑。


    因為,他是被離棄的人,不是嗎。


    父母早逝,自少缺乏適當教育和栽培。


    成績長踞榜尾,上次考試除數學科考倒數第二,其他都考全班倒數第一。


    而數學科考試考倒數第一的家舜因病缺考才拿了0分。


    文傑於興趣方麵亦一無所長,交際能力卻不能再差,常與人衝突,而且經常逃課喝酒,以致被訓導主任捉拿。


    而他亦因此遭一眾老師鄙視,鄙視他不交作業,鄙視他嗜酒打架沒作為,鄙視他永遠僅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老師就是用這涼薄的字眼,難道不怕叫家長投訴?


    他根本沒有家長。


    他亦不打算投訴。


    因為他深知自己是廢物,怎麽還誇獎自己“一事無成”,其實不敗事也偷笑。


    這種被教育製度唾棄的孤兒,還能心存什麽盼望呢?


    “哈哈,沒錯,我是垃圾。”社會,吃人的地獄。


    把無辜者扯進陰暗驚悚的無限隧道,迫使你掙紮向前,卻從不曾解釋為何。


    甚至,讓你乏力走下去,隨之狠嘲你的懦弱……


    隻有這條路,除了往前走,還能怎樣。


    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們沒需要解釋。


    文傑端著青檸伏特加,欲將之塞進嘴巴,卻被天翔阻撓。


    “你竟然甘心?”天翔聲嘶力竭的嚷道,“你明明就很緊張韻初,你迴答我,是不是?”


    “關你什麽事──”“迴答我。”文傑擱下酒樽,靜默片刻,微笑滲出苦澀:“那又怎樣?”對,那又怎樣,又可以怎樣。


    “反正我是垃圾,何必汙染別人呢,哈哈。”文傑別過頭,身軀微微顫抖,天翔一語不發。


    沒錯,像韻初這種相貌討好,成績出眾,人際網絡闊的可愛女孩,還有很多絕色景致等著她。


    出於淤泥的自己,又何必強行進占她的人生,在她的路途遺下汙點呢?


    被世界遺棄不可怕,喜歡有時還可怕,倒不如與她保持距離,祈願她會快樂。


    “垃圾傑。”


    “沒錯,我是。”


    兩人維持靜默良久,想必中文課已結束好一陣子。


    “天看起來灰灰的。”天翔仰視頭頂的雲,文傑拭抹眼眸:“這樣給你發現了,等會頒發一個諾貝爾獎你。”


    “白癡,你知不知道天從來都是藍色?”天翔的手指劃過茫茫灰雲,“雲以上的天空,從來都是藍色。是你甘於自困於雲層底下,才會覺得它灰暗。”


    “從來,都是看你願不願意飛。”文傑聽罷愣住了,又愕然的仰視天空,咀嚼著天翔的話。


    “那夜晚呢,夜晚不是藍色。”


    “哎呀,隨便啦,那額執著幹嘛。”


    “垃圾。”文傑揚起嘴角,男生亦然。


    “就算整個世界都遺棄你,你都要尊重自己,不要讓別人看笑話。”


    “哪本小說的對白啊?那麽浮誇?憑什麽”文傑道,天翔卻驟然奪過伏特加,猛往喉嚨灌,一喝便是十幾秒。


    “咳……咳……”天翔痛苦的將青檸伏特加放下,文傑正想調侃他是喝酒菜鳥時,卻注意到他的雙手正發紅。


    原來天翔有酒精敏感?


    雖不至於危及生命,卻一定很難受吧?


    為什麽要這樣做?


    “就憑我喝完這瓶酒……咳咳……”天翔抹去嘴角的酒精,將伏特加的瓶蓋塞進文傑手中,“給我保留好它,記住今日發生過的事,不要自暴自棄。”


    “答應我,給我堂堂正正追求韻初。”


    “保留一個瓶蓋?”文傑愕然三秒,接著失聲大笑,“你真的是來搞笑的,對酒精過敏又要喝酒,這行為整個學校都沒有。”天翔欲拉開防煙門離開,文傑禁不住道:“喂,你何必搞那麽多來說服我?”天翔停下,微笑道:“沒有啊,純碎手癢找個人揍一下。”


    然後,補上一句。


    “做兄弟的就別問那麽多。”文傑瞧著漸遠的背影,又察看手上的瓶蓋,泛起複雜的情緒。


    “等等。”“又怎麽了?”男生迴眸,看著欲言又止的文傑。


    “你的樣子好毒,真的很像電車男。”文傑將那句話吞了迴去。


    “多謝分享。”


    天台剩下文傑一人。


    他端詳著那散發淡淡酒澀的瓶蓋,再仰望灰灰天際。


    雲外的天空,是蔚藍的嗎?


    “做兄弟的就別問那麽多。”文傑終究微笑,將承諾儲起,將那句說不出的話留住。


    然後,將瓶蓋塞進口袋裏。


    電車男:別自作聰明了,以為單憑那幾句話,喝瓶酒便能說服我?


    嘻嘻,從沒告訴你,其實我是患有嚴重學習障礙的,學習任何事情亦非常艱困。


    我又何嚐沒有勇敢的嚐試過,突破自己呢。


    你那些激勵的說話,我早已對自己說過無數遍,聽膩了。


    像我這種被社會唾棄的人,資質太差,不管怎樣努力亦是徒勞的。


    因為,沒有人打算給予我機會。


    雖然有點不負責任,但還是要說,韻初的事情,還是無法辦到了。


    相比起擁有,我還是比較想她幸福呢。


    如果我有天離開了,記得幫我照顧好韻初那傻妹,她看似很堅強,其實是個大哭包,遇到丁點困難便會崩潰,哈哈。


    還有,那天你揍得太大力了吧,害我嘴巴腫了整個星期,你以為我忘記了嗎。


    那天本來不想笑你電車男的,可有些肉麻說話還是說不出呢。


    我被瞧不起很多年了,想不到會遇到你這個白癡。


    願意費時間鼓勵我,關照我的,不是白癡是什麽?


    我就隻有你這個兄弟了。


    對不起,我守不到那承諾了,就讓我自棄吧。


    但感謝你,仍然感謝有你這臭小子揍了我一遍。


    被離棄於孤雨裏。


    棄自己於禍海的,其實是自棄而已。


    “對不起,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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