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寧換了衣裳坐在案前,見暮秋進來比了個噓,暮秋就放下托盤,躡手躡腳出去了。


    梁長寧把閔疏從床上撈起來。閔疏迷迷糊糊地推他,低聲地說:“……不行了,梁長寧,不要了……真不行了……”


    “喝點粥,”梁長寧把他扶進懷裏,哄著他喝了兩口,他便推開了梁長寧,抱著被子滾進床的最裏麵。他自動尋到了稻糠內餡兒枕頭,他頭一放上去就發出沙沙聲,閔疏縮成一團,又沉沉睡去。


    梁長寧就著閔疏剩下的粥喝了,才披上衣服出了外間。先叫後麵備著熱水和幹淨毛巾皂角,又叫來張儉問話。


    梁長寧趿著木屐出來,張儉已經換了幹淨衣服,他天亮後迴去倒頭就睡,睡醒吃了三大碗飯,此刻精神很足:“主子!”


    “小點聲,別把人給我吵醒了。”梁長寧說:“怎麽樣?”


    他頷首示意張儉坐下,張儉就坐在蒲草團上,說:“後半夜周小將軍帶著龍紋軍進來了,他和潘振玉圍住了京城,說要等主子你醒了再說,其他的都是閔大人安排下去的。”


    他想了想,才說:“文沉被當場緝拿,宋修文把他押迴大理寺,王妃……文畫扇宮變初始就去請太後,禦林軍的信物還有一半在太後手裏,但是太後當場反悔,後來又進了雜軍,太後還好著,文畫扇死了。褚大人接手了北鎮撫司,馮道成被他攔在宮外沒進得來,世子和太子都還好著,宮裏亂,閔大人就把人藏在嚴瑞家裏了。”


    他又說:“潘振玉還沒迴來,去找陳聰了,危浪平斷了手,孔宗說也要養幾個月才能好。其他的……對了,還有夏小侯爺,昨夜帶著府兵護著咱們王府,暮秋說全靠他擋住了人。”


    梁長寧聽到這裏,說:“死傷清點完了嗎?”


    “在這裏呢。”張儉掏出冊子給他,說:“這是朝中在職者的傷亡,其他還在清點。”


    梁長寧接過來看了一眼,都是需要吏部調人去補的位置。他把冊子又放迴去,想了想問:“內閣呢?”


    “這兩日吵翻了。”簾子裏動了動,張儉壓低聲音,小聲說:“皇上……不是沒了嗎?他們吵繼位人選,不過都是推舉主子,太後說話現在不管用嘛。”


    梁長寧嗯了一聲,心裏覺得好笑。


    先前朝堂打得火熱的時候,太後因為裴家倒了而不敢出來說話,現在梁長風沒了,文沉下獄,她又出來想著要扶持太子上位。


    太子才多大?三歲小兒能做什麽,坐上了龍椅還要奶娘喂飯。皇後又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太後妄圖再一次垂簾聽政,但下頭還有長寧王呢。


    這段時間的雜務太多,全靠內閣清理。缺的官位在逐級清點,吏部列了單子,陳聰官複原職後被嚴瑞要去了內閣,他思緒清晰,文書寫得也快。


    過了幾日天晴,閔疏才終於從床上下來。


    他還是覺得腰酸背痛,腳踝小腿上的紅痕半褪,看著分外曖昧。


    終於等到不下雨的日子,梁長寧和閔疏還要再見一次文沉。大理寺的牢獄陰冷又漏水,雨天過去實在不是幹淨的地方。


    第113章 完結


    文沉已經蒼老許多。


    他雙手帶著鐐銬靠坐在角落裏,狹小的窗戶透進來明亮的光線,塵埃在光線裏浮動,領路的獄卒捂著口鼻打開房門,恭敬道:“閔大人,奴才替您尋根凳子,這死牢裏沒地方坐,髒得很。”


    “不必了。”閔疏擺手叫他出去,靜靜地打量著文沉。


    他在幾天前,還是位極人臣手握重權的當朝丞相,新帝也不過是他手裏的傀儡,六部皆是他的走狗,他還可以威風凜凜地幹涉朝政,滿朝文武無不以他為尊。


    可就這翻雲覆雨間,他已經成了閔疏的手下敗將,被困在了這牢籠裏。


    閔疏靜默片刻,喊:“父親。”


    文沉一哂,“我若株連九族,你也要和我一起死,這聲父親,你不該叫。”


    閔疏端正跪坐在他麵前,這個角度擋住了光線,文沉眯了眯眼,隻能看見閔疏逆著光,臉色平靜:“我小時候一直在想,為什麽文畫扇能叫你父親,文容能叫你阿爹,我卻隻能叫你丞相大人。”


    閔疏垂下睫毛,好像又迴到了多年之前。


    “就連我的姓,也都是在警告我不要癡想妄想、不要試圖入主文家。我後來想明白了,丞相大人從來就沒把我當過骨肉至親,我不過是一顆棋子,一把刀,培養得好就給點甜頭,沒養出來就要被棄如敝履。”


    憑什麽呢?憑什麽人就要分三六九等,憑什麽他閔疏就要淪落為權力的玩物。


    “我今日不會殺你。”閔疏說:“父親,我不做不孝之人。”


    文沉看著他,隻說:“你不殺我,是要我自戕?我可以答應你,用我這條命,換你為我保住世子。”


    隻要文畫扇的孩子能夠承襲長寧王的爵位,那麽文家就不算絕種,文家要延續下去,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閔疏看著他,沒說話,像是在考慮他的提議。


    文沉便明白了。他看著麵前白瓷酒壺,知道裏頭裝的是毒酒。他摩挲了片刻,捏著酒杯一飲而下,豪邁地翻手展示喝得幹幹淨淨的酒杯。


    這酒辛辣苦澀,順著喉管下去,連著肺腑都開始難受。


    “一直沒告訴父親。”閔疏迴首看著文沉,突然輕聲說:“文畫扇的孩子不是梁長寧的。”


    文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閔疏。他喉結滾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是皇上的孩子……”閔疏終於笑起來,低聲說:“文畫扇太蠢了,隻要給她一點點曙光,她就像飛蛾一樣死命地去撲,就和從前的我一樣。說到底,還是你沒教過她這些陰謀詭計,才叫她天真得蠢笨。”


    “稚子無辜,我會好好當這個少師,”他安靜地說:“父親沒教我的那些仁義和善良,我來教給他。”


    殺人髒手,誅心不算。這是他人教會他的道理。


    “父親豪邁,可惜我說過不殺父親,所以這酒裏沒毒。”閔疏收斂了笑,平靜道:“父親經曆了兩朝變更,新皇先帝都待你不薄,父親位極人臣威風凜凜,我曾把父親當做是仰慕的長輩。”


    “父親教會我太多,讀書識字,玩弄權術,揣測人心,你鄙夷聖賢之道,自以為把柄才是駕馭人臣的唯一方法。”閔疏說:“我學得很好,多謝父親教導。”


    “我本以為我看見父親今日的樣子會有些感慨,暢快也好悲痛也好,但都沒有。”


    他曾經是困在籠子裏的鳥,但現在他已經飛出去了,他不再怕了。


    “丞相大人,就此別過了。”


    文沉怔然久坐,他手裏的酒杯滾落在地,烈酒的味道還在口舌間,燒得肺腑都在發痛。


    牢門合上又開,頭頂的陰影遮住了光,文沉抬頭看去,是梁長寧。


    文沉厭惡地看著他,梁長寧走進來,就坐在閔疏坐過的凳子上。


    “看起來丞相不好受。”他說:“今日田地,你從前想過嗎?”


    “從前?”文沉抬眸看他,“從前我跟隨先帝時,你還沒有出生。我如今是喪家犬,你呢?你又還有幾個血脈親人可尋?”


    梁長寧不欲與他拉扯,他說:“景德年,你勾結太後裏應外合發動宮變,推舉四皇子梁長風登基。”


    文沉露出個陰鬱的笑,驟然靠近了梁長寧,說:“你還以為你今日是來落井下石,沒想到是不恥下問。”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你死也不瞑目!我”


    “陳珠昨夜上吊自盡。”梁長寧說:“文畫扇為你勾結太後被反殺。文容宮變當夜被學生們打死。你文家無後了。”


    文沉不被他恐嚇,他說:“還有閔疏!我還養出一個好兒子,他比他姐姐還要厲害,哈哈!他”


    梁長寧再次打斷他:“他姓閔。”


    “你閉嘴!”文沉怒喝,“沒有死絕!沒有死絕!我文家還有後!”


    “是還有一個。”梁長寧說:“還有個世子……文畫扇懷胎十月生下他,那是貨真價實、有名有份的文家孩子。我可以讓他活著長大,甚至有一天說不定他會成為新的儲君。”


    文沉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心下猶疑,但他很快就說服了自己梁長寧連一個細作都能當成掌上珠玉,更何況是自己的兒子呢?他知不知道梁在安是誰的孩子?


    “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文沉細細咀嚼這個名字,梁在安,梁在安。他神色複雜,終於跌坐迴去。


    “那夜……那夜我從西宮門進去,”文沉擦了把臉,說:“太後欲意扶持二皇子,我本來不肯。”


    梁長爾被教得太鼎然,他生而仁義,決計不會篡位。更何況他對父母兄長尊敬愛護,隻會反對起兵。但縱觀諸位儲君,隻有梁長爾有裴家血脈,有治國之能。文沉幾次思索,最終點頭首肯。


    “正巧這時,茂廣林辭官,先帝極盡挽留,他們徹夜長談,竟有土地稅收改革之意!潘振玉沒有死,我知道這是先帝於世家上徘徊不定,但裴家女身為皇後,先帝不可能同時對四大家動手,我以此對太後推測先帝有廢後之意,她決心動手。”


    先帝要卸磨殺驢,世家多出朝臣,有世代累積,手裏的土地不知多廣。他與茂廣林長談之後,茂廣林辭官,潘振玉在流放路上逃離,這就是先帝的態度。


    “戶部地契文書多次清點,世家手中的土地雖然多,卻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我們的土地不必納稅是先祖親口許諾,但先帝一而再二三試探,裴家已經多次向我透露聖意。”


    梁長寧皺眉,“那本就是天下百姓的土地,你們強取豪奪,壓榨佃戶,高額收取租金,逼迫多少農民死在地裏?你們的地是靠偷靠搶,本就是錯。”


    “那是我的地!我的錢!”文沉竭力嘶吼,脖頸上青筋暴起,“我文家是開國功臣!我文家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土地,憑什麽分出去!”


    “你太貪心!”梁長寧厲聲說:“天下土地萬萬畝,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今日到這個地步,論罪你首當其衝!”


    “我貪心,四大家哪個又不是?滿朝文武誰敢說不曾沾過分毫髒錢,老祖皇帝親口許下的諾言,凡諸爵賞,同指山河!這才過了幾代,梁家人就要背信棄義趕盡殺絕!”文沉哈哈大笑起來,滿目淨是憤恨:“你以為先帝當真仁慈?他放任潘振玉號召書生起義就是試探!大梁沒錢啦!大梁的錢全被他那些所謂的仁政敗光了!茂廣林搞了個巡教,白花花的銀子跟泥沙一樣往下灑!他梁家人沒錢了,就伸手跟我文家要!我不殺先帝,先帝就要殺雞取卵,焉能有活路!”


    “父皇從來沒有動過要殺你的念頭。”梁長寧說。


    “他從來不殺人,帝王心術不流於言表,他要一個沒有錯處的臣子死,多的是法子。”文沉靠在牆上,從淩亂汙髒的頭發下抹了一把臉,才說:“先帝放權於茂廣林,內閣還想罷黜丞相不設,自此把決策和議政權挪到內閣頭上,這樣一來就等同於在蠶食瓦解我文家的權力,你真以為你那老師是個純臣,從不拉幫結派?”


    文沉嗤笑一聲,說:“你看看如今內閣的這些,嚴瑞,周枕,還有你……那個不是他門下的學生?”


    “茂廣林逐漸成了寒門學子的恩師,他收攏這一批人,又保舉他們入朝,就破了世家百餘年來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廣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陳聰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稅收法,接下來先帝就會逐漸換掉權力中樞裏的世家大族,最後我隻有死路一條。”


    然而先帝和茂廣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誠嗎?茂廣林手裏握著這樣一批人,足夠他唿風喚雨,掌控朝堂風向。而先帝若用這一批寒門學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誰又敢保證,這批寒門學子不會被野心催生成為新的權貴呢?


    文沉覺得梁家人像是在養蠱,老蟲死了,幼蟲就成為未來的老蟲。


    梁長寧卻覺得他無可救藥,


    “四月是匈鐸草場破芽的季節,塞北束縛了你,於是我聯合六部積壓公務,糧倉空虛,國庫幹癟,世家和皇權的矛盾一度增長,白日裏朝廷上是俯首稱臣,黑夜裏的耳語全是抱怨,宮變的時機轉瞬即逝,我們必須要抓住!但是我帶人從西宮門殺進去,國子監被屠戮幹淨,後妃被太後盡數絞死,我的人說沒見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帶走,但這時候我已經走到了冷宮門口。”


    冷宮就在西宮門旁,那是梁長風住的地方。他的瘋娘死後,他常常一個人在水井邊長坐。


    文沉盯著梁長寧,輕聲說:“我推開門,發現二皇子死了。”


    梁長寧低下頭,看見了文沉擠滿皺紋的眼睛。


    他笑得開懷,說:“沒想到啊!我們都看錯了人,你們誰都沒有他狠得下心,他靠著軍隊屠殺的路徑就猜出我們看中的人選,他知道梁長爾心善,靠著裝病把人騙過去我不知道他怎麽殺的人,但我推開門的時候,梁長風就站在血裏,他提著一把生鏽的劍,對太後說母後,您看,隻剩下我了。”


    隻剩下他,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選擇。


    “梁長風昨夜死了,你報不了仇啦!我的人親手射殺他,三箭。”文沉豎起兩根手指,說:“隻要三箭,應三川帶著他跑,但他跑不出去。他從一生下來就該活在這籠子裏,如果他有一個高貴的生母,他或許不會走到這一步,可惜時也命也,隻要區區兩支箭。”


    他想起梁長風剛登基那一年,什麽都不會寫,策論不會分,公文不會看,連個朱批都要司禮監秉筆手把手教。他覺得新帝蠢笨,連三歲小兒都不如。


    有一次新帝被內閣拘著讀孔孟,他拘謹地坐在禦書房裏背魚我所欲,他背到晚上才堪堪過關,連飯也沒吃就要接著見文沉。


    文沉教他如何在朝堂上駕馭朝臣、分辨諫言,他講了很久,卻看見新帝走神。


    新帝看著窗外深藍的天,文沉還記得那天有皓月繁星。


    “京城的天,總是四方形的。”新帝說:“朕小時候聽人講課,說涼山那邊是麥田,這邊是水稻,塞北有草場,夏夜是漫天繁星,浩瀚宇宙一望無際,站在麥田裏能聽見海浪的聲音。丞相大人,是真的嗎?”


    “皇上看見四方形的天,是因為站得太低。”文沉說:“坐井觀天,眼界隻有四方大。登高望遠,才能睥睨天下。”


    “太高了。”新帝說:“站的這麽高也隻能聽見箭矢聲,摸不到星星,還不如深井,起碼能觸及。”


    新帝後來去了一次京城最高的殿宇,他站在最頂上,隻覺得害怕。


    梁長寧想知道已經知道了,他起身不再多言,獄卒恭敬把他送出門。


    “魚……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哈哈大笑起來,逐漸癲狂。


    梁長寧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已經走到了牢籠外。牢籠裏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戶,外頭有光照進來,文沉繃直了鐵鏈撲出去,被那束光恰好打在臉上。


    文沉被關押在最裏麵,從這裏通向牢獄大門的路狹窄又冗長,他扒著欄杆,能看見梁長寧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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