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是個女兒。”陳聰難得市井論嘴,說:“嚴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乖巧懂事,今年也七八歲了吧……什麽時候生辰?我那日在珍寶坊遇見個玉佩,荷花彩蝶的紋樣,料子也好。買了之後又帶不出門,黑來硯他們都說女氣,我想著,送嚴大人的千金正正好。”


    “我手裏頭沒什麽好東西,”閔疏思緒良久,說:“要麽去梁長寧庫房翻翻,他好貨多。”


    第92章 厚積


    朝堂上不再是三足鼎立,茂廣林的死打破了黨派平衡,多日以來,紛爭的重點已經從鎮壓學生逐漸變成了平息學生怒火。


    文沉無法再與梁長寧分庭抗禮,文容那一箭射穿的不隻是一個文弱書生,更是世家多年的偽裝。


    閔疏站在閣樓上,從這裏能看見恢弘的朱紅宮門,外頭全是白袍書生。折子和諫書根本傳不過來,沒有人敢做主駁迴上書,因為學生們有一腔孤勇,什麽都能做得出來。


    “他們跪了多久?”閔疏問。


    今日梁長寧上朝去了,隻有陳聰和閔疏在一塊。陳聰說:“從茂閣老去後,一直跪到現在。”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點。”閔疏喃喃自語,又突然轉身,說:“宋修文呢?我前日告訴梁長寧我要見他,他今日有空了嗎?”


    “拜帖已經下了,估摸著午後就能到。”張儉說,“咱們現在就迴府麽?”


    朝堂上的爭論僵持到了午後,朝臣沒有用膳,有幾個體弱的官員暴曬了幾個時辰暈厥過去,太醫正守著紮針。


    更多的朝臣都在殿內跪著,一派是以嚴瑞為首的內閣次輔,他們主張安撫學生,由朝廷出麵召迴潘振玉,先穩住學生們的情緒。一派是以刑部尚書孫供為首的各個部堂,他們主張絕不重翻舊案,因為一旦翻案,就是承認朝廷做錯了事,絕不允許試探皇權。


    “學生們要求洗清潘振玉的罪名,是因為茂廣林謄抄了地安疏,並落了款。”嚴瑞出列,說:“茂廣林擔下了地安疏乃反詩的罪名,就意味著潘振玉的罪名是子虛烏有,他被判流放,是因為宣揚了地安疏,刑部公文上寫得最重的一條罪,還是妄議國事,大逆不道動搖社稷。”


    “地安疏淨是謀反之言,若不是先帝開恩,潘振玉早已經是淩遲酷刑!”孫供說,“怎麽,茂廣林在地安疏下落了款,那麽這地安疏就是他寫的了?我要是進天書閣寫我的名字,是不是大梁朝成千上萬的政策都是我的功勞!”


    “地安疏不是文字獄,朝堂不是一言堂。”嚴瑞不怕孫供,他是內閣次輔,和孫供當同級而立。他拱手朝上,說:“隻要是上榜考生,都有監理之權,如果我們告訴百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麽我們就不能剝奪他們的監理之權,地安疏是不是謀反之言,孫尚書還要慎言。”


    “茂廣林是前內閣首輔,先帝在時,他是天子近臣,無論大小事宜,先帝都要與他詳談。”禮部尚書韓君楷聽了片刻,出列說,“如果地安疏真是出自茂廣林,那麽土地稅收改革一事,豈非是先帝授意?”


    “絕不可能!”文沉按捺不住,忍不住開口打斷,厲聲說:“世家於土地稅收和籍契變更一事上的恩蔭流傳三朝,這是開國功勳之賞,萬萬沒有中途收迴的道理!朝廷可以召迴潘振玉甚至是再次啟用他,但無人能夠斬斷先祖封賞,朝廷不可因區區學子請願而將底線一退再退!”


    文沉語氣滲人,寒聲說:“再者,誰知道是不是茂廣林為了保潘振玉,自己把罪責攬下來呢!”


    “朕召諸位議事,不是為了聽嘴皮子打仗,是為了解決眼下問題。”梁長風終於開口,冷聲說:“前朝之事不用再提,諸位都是經曆過朝代更迭的重臣,大事能抗,小事就不該猶豫,也不必擺出慌張害怕的樣子互相推諉。朕要的是拿出解決辦法來,要麽赦免潘振玉,要麽就鎮壓學生們,總不能叫宮門一直被堵。各地哀聲載道,即便如今算不上燎原之怒,也要想法子平息吧。”


    梁長寧今日沉默良久,現在才說:“諸位大人別忘了不隻是學生們,還有百姓請願。”


    梁長寧一開口,眾人都看向他,連梁長風都把目光投過來。梁長風對於梁長寧這個皇弟一直心有忌憚。梁長風小時候不受重視,隻能躲在暗處豔羨地看著梁長寧,縱使如今登基為王,他在梁長寧麵前,也好似還是那個不起眼的落魄皇子。


    “土地稅收或可從長計議,文大人家二公子文容當街殺人的暴行卻要即刻處理。”梁長寧說:“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按律處置!”


    文沉陳詞激昂,當場叫怨。他打定主意死不認賬,即便當日滿街百姓有目共睹,但文沉也絕不會認下罪名。


    就算最後不得不退步,刑部也會看在文沉的份兒上對文容網開一麵,等風聲過去之後再赦免文容。


    “誹謗之言,輿人之論,皆是有心攛掇!”文沉跪地叩首不起,他對此事並無把握,但他執掌實權多年,從不懼怕外界輿論,他說:“臣請求逮捕鬧事學生,殺一儆百,肅清風氣!”


    閔疏背手而立,語氣肯定:“文沉不會認這個罪名。他最大的可能不是做出讓步,而是以進為退,要求殺雞儆猴。”


    宋修文站在台階下,看著廊下的一排花盆,說:“聽起來閔大人很了解文沉,我卻覺得他會退半步以求安穩,隻要文容不是即刻斬首,那麽待風波過去,他仍然可以繼續當文家二公子。”


    閔疏微微轉頭,看著宋修文。閔疏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是又說:“梁長寧多年沒有對文沉動過手,就是為了積壓舊案,時機成熟再一並發作。”


    “厚積薄發,最能一招斃命。”宋修文頷首,很是讚同他,說:“可文沉做事謹慎,他手裏的命案寥寥無幾,他確實殺過人,卻都已經料理幹淨了。文容當街射殺學生一案,本該移交到大理寺,由我來主理,但現在大理寺都抓不到人,就是因為文沉還在朝堂上立著。”


    閔疏沉默須臾,說:“三年前,我同樣也為此所困擾。”


    宋修文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他知道閔疏曾經是長寧王的幕僚,卻並不知道更多的個中詳情。


    三年前,閔疏從京城出逃。三年後,他自己又迴了京城。


    宋修文沒有說話,他心知閔疏話裏有話,隻等著閔疏再次開口。


    “我曾數次問過自己,要如何才能徹底除掉文沉。”閔疏側臉如玉,一半在光裏,一半在陰影裏。他的目光冷漠,說:“可惜這個問題還沒有想出答案,我就失去了除掉文沉的意義。”


    但是沒關係,閔疏想,我不會一直跌到,我會爬起來。


    “學生們聚集起來抗議的確不容小覷。他們是國之棟梁又影響甚廣,朝廷不敢貿然鎮壓,輕舉妄動隻會火上澆油。但朝廷也隻會做到這裏,因為如今為了地安疏奔走抗議的學生們都出自寒門,他們沒有權勢,也沒有領頭人。”


    自從茂廣林死後,寒門幾乎可以算是群龍無首。如今潘振玉和陳聰還無法啟用,那麽他們必須要找出一個新的人選,這個人既要在學識功名上能夠位列前沿,還要在朝廷上說得上話。


    文沉屢次駁迴交出文容的提議,是因為他心知學生們成不了大氣候,更是因為他知道文容翻下的罪責不是罪無可赦。他隻要拖到最後,百姓的矛頭就可以被轉移帶偏。


    閔疏冷靜道:“文沉隻是投石問路,處決文容終究隻是揚湯止沸,世家的根還在土裏,樹就會一直壯大茂盛。宋大人,我們要做的事是釜底抽薪直接狀告文沉。”


    宋修文覺得這是枕上美夢,他委婉道:“我們沒有狀告文沉的理由,雖說養不教父之過,最多也隻能叫文沉閉門思過,不痛不癢也就算了。”


    “閔大人可知道,為什麽大理寺無法立案?”宋修文自問自答,說:“因為沒有人能把案子告到大理寺,文容殺的這個書生家境清貧,父母兄弟全都餓死在暨南雪災裏。他孤苦無依,即便是慘死,也隻有萍水相逢的同窗學子為他伸冤。案子遞不到大理寺手裏,問題就出在這裏。”


    閔疏明白了。按大梁律例,要報案,隻能報自己的案。要伸冤,隻能伸自己的怨。要麽血親往上下數八代,官府也可以受理。


    “……所以這樁案子辦不了。”閔疏緩緩說,“那麽三年前的舊案,大理寺能辦嗎?”


    “什麽舊案?”宋修文問,“若是有人報案,當然開門升堂。”


    “奸淫婦女、挾私報複、以權謀私、貪贓枉法。”閔疏偏頭問:“宋大人,能判嗎?”


    宋修文心下一驚,問:“什麽案子?”


    “三年前,戶部尚書李開源偷盜賑災補給,盜賣官糧,以黴米濫竽充數。在審問李開源的過程中,牽扯出了文沉。”閔疏微微抿唇,繼續道:“皇上下旨徹查文府,然而就在搜查到文沉書房的時候,突然間走水。”


    “大火中,有一婦人被鐵鏈禁錮,她曾試圖逃脫,但她沒有成功。火勢無法撲滅後,在場往來的人員不計其數,我不相信沒有人聽見那婦人的臨終冤屈。”閔疏轉頭看宋修文,說:“這樁舊案,宋大人能辦嗎?”


    “還是那句話,沒有報案人,這案子辦不了。”宋修文遺憾搖頭,說,“婦人死在火裏,所有的罪證全都燒沒了。就這麽一場火,滅了之後,丞相府隻對外說燒死了個瘋了的下人。那婦人姓甚名甚,家住哪兒,原籍在哪兒,家裏有哪些人,全都查不到。”


    閔疏立在廊下片刻,喉嚨幹澀發疼。


    “她不是喊了嗎,她叫陳弱水,原是書香門第……”閔疏低聲道:“當時那麽多錦衣衛,一個人也沒聽見?”


    宋修文越聽越覺得不對,閔疏知道得太詳細了,比他這個大理寺少卿所知還要細節。


    “聽見了又有什麽用?”宋修文歎口氣,“按規矩流程,要報案,一來得有人去投狀紙。二來要麽得有人證,要麽得有物證。總不能那婦人在火裏喊兩句,咱們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全去抓當朝丞相吧?”


    大家都是各掃門前雪,即便文沉不去壓這件事,這件事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終究等不到公道。


    “我來報案。”閔疏沉默半晌,突然問,“如果……我來報案呢?”


    “閔大人你?”宋修文詫異片刻,笑道:“我常聽說你閔亂思治想當個好官,又聽周小將軍說起你仁慈心善。我以為是誇大其詞,沒曾想閔大人果然樂於助人。”


    宋修文歎口氣,抬頭看著簷角滴落的水珠,勸說,“隻是這案子畢竟牽扯太大,一個當朝丞相,一個是書香世家的姑娘,閔大人管得太寬恐有殺身之禍。再者,非親非故,大理寺沒有道理接手。”


    “她是我娘。”閔疏輕聲說。


    他頭也不迴,就靜靜站在台階上,又重複一遍:“陳弱水是我娘,我來替她求個公道,我活一日,就把這件事記在心裏一日。衙門管不了,我就去攔孫供的車。刑部管不了,我就去擊鼓鳴冤,殿前狀告,若是皇上也管不了……”


    閔疏微微笑起來,吐出一口氣,輕輕地說:“那就該換人了。”


    第93章 薄發


    宋修文被告知這樣一個驚天大秘密,一時間驚在原地,半晌才艱難開口:“文沉是……”


    “大抵也算我爹吧。”閔疏說:“家醜,見笑。”


    宋修文又沉默半晌,說:“我沒聽說過丞相府還有個三公子。”


    “我沒有名分,也不在乎名分。”閔疏抬腳下了台階,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狀告文沉。如果我去敲登聞鼓告禦狀,大人多少把握能提審文沉?”


    宋修文從密事中迴過神來,說:“八成,我有八成把握可以把文沉帶迴大理寺審問,但我不保證能困住他太久。”


    “不需要困住他……”閔疏露出個微妙的表情,喃喃道:“他會自己尋求生路的。”


    閔疏深知文沉的為人。他首鼠兩端,見風使舵,非常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們隻要製造出一點文沉必死的苗頭,或做出要在牢獄中殺掉文沉的樣子,文沉就會疑心皇帝是否要背叛自己。


    如果梁長風根本沒有打算保全文沉,或者他幹脆想借機吞並文沉的勢力,那麽二人必定會互相撕咬,而閔疏喜歡穩坐釣魚台。


    他往外走去,一邊側頭喊人:“張儉,備車!”


    張儉近日被梁長寧調給了閔疏,梁長寧怕閔疏出事,也怕他再跑,恨不得王府裏七八十個暗衛全盯死了人。


    已經是午後未時過頭,宋修文知道他現在就要去衙門報官,忍不住喊:“閔大人!”


    閔疏駐足迴頭看他,宋修文說:“律例嚴苛,一旦敲鼓鳴冤,不論衙門受理與否,敲鼓之人都要受刑。四十廷杖不是那麽好熬,你的身子骨根本撐不住!”


    “我不怕。”閔疏迴頭,繼續往前走,他說:“宋大人請即刻迴大理寺,一旦我敲響登聞鼓,就搶到北鎮撫司前麵把案子搶到手裏,最好能押著我入宮麵聖。”


    這件事沒有時間再和梁長寧細細商議。今日是學生們抗議求諫多日後難得的朝會,很多決策都會在今日論斷。閔疏要趕在這之前,給駱駝搭上最後一根稻草。


    鎮撫司衙門外頭的登聞鼓積了厚厚一層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沒人動過,連棒槌都找不著。


    閔疏知道敲響這麵鼓要付出什麽代價,為此他出門前換了身玄色的袍子,好叫人看不出受廷杖之後的血跡。


    朝堂仍舊爭論不休,但梁長風已經做出了決策,他站位不穩,還要靠著文沉才能在龍椅上坐下去。如果文沉一倒,他無法和重兵在握的梁長寧相抗衡。


    嚴瑞看出了梁長風晦暗眼神之後的態度,他心下一沉,目光停在了麵色無懼的文沉身上。


    嚴瑞本來因著茂廣林的出葬而告病多日,他今日特地上朝,就是因為知道這次朝會的重要。讀書人們謄抄地安疏已經成為一種風尚,先前應三川還帶人鎮壓過,他逮捕了幾個學生,試圖靠著酷刑逼迫學生們認罪。


    然而他低估了文人風骨,幾個學生咬破手指在牢獄的牆上狂草書寫地安疏,已經有瘋魔之態。斷水斷糧關押了三日,北鎮撫司的衙門大門被學生們撞開,應三川不敢殺學生,因為他知道文容就是因為殺了學生才成為眾矢之的。


    他們衝破了北鎮撫司的衙門,在宮門前死諫,大半都磕破了腦袋。他們沒有主心骨,也沒有領頭人,持續多日後,才推出了一個同樣出身寒門、叫做王淵野的學生。


    他領頭抗議,向朝廷提出了三條要求處置文容、重新重用潘振玉、廢除世家土地恩蔭。


    內閣商議多日,連太後都坐不住,起了妥協之心。梁長風沒有辦法,才請重臣議事。


    今日的事情一定要至少解決一樣,皇帝的話自古就是金口玉言,斷斷不敢有收迴更改的可能。嚴瑞緊盯著梁長風的嘴,準備等他一開口就即刻打斷。


    就在這時,近侍的太監吳貴跪爬進來,急促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宋修文急見!已經候在宮門外了!”


    吳易寶正要斥責他不分輕重,他卻又磕頭開口說:“他、宋大人他、他押著太子少師閔疏,聲稱要狀告文丞,宋大人說,閔大人敲了登聞鼓,從長街一路跪過來的!”


    滿堂震驚,文沉瞳孔緊縮,梁長寧差點沒忍住站起來。


    朝堂寂靜一瞬,響起了竊竊私語。


    梁長風嘴唇幾動,終於沒有再試圖保全文沉,他要再看看情況。


    閔疏官職太低,沒有上朝的資格,隻能跪在門外。他還沒有受那四十廷杖之責,宋修文攔下了衙役,強硬地替他將責罰往後推遲了一日。


    在宋修文從皇宮大門往聽龍殿來的這一盞茶的時間裏,吳貴結結巴巴囫圇說了個大概。


    他一個人滿身冷汗地說,聽龍殿百十個人聽他講,他也隻知道個大概,他說閔疏用拳捶響了登聞鼓,可是聲音太小,一開始衙役們沒有聽見。


    後來有學生認出了閔疏,他們一起在遠東樓吃過飯,知道閔疏是當朝狀元並太子少師。他們以為閔疏是在為茂廣林或潘振玉喊冤,隨即想要幫他一把,後來有人說茂廣林的遺物中有閔疏的文章,或許閔疏是茂廣林的學生。


    閔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隻是一邊砸鼓一邊大喊要狀告文沉。此言一出就激起千層浪,學生們找來了各種工具擬做棒槌,替他敲響了登聞鼓,驚動了北鎮撫司衙門。


    鎮撫司馮道成當場就要責打杖殺閔疏,卻被帶人趕來的宋修文攔下,宋修文從北鎮撫司手裏搶走了案子,要求呈鼎聖上親自裁決。如今學生們都堵在宮門,閔疏幾乎不費一言一語就得到了學生文人的支持。


    吳貴說,閔疏眼下就跪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這是梁長風第一次正經見閔疏,卻不是閔疏第一次見梁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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