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疏胸膛起伏,半晌才抬手掀開了竹簾。裏頭站著好幾個人,連嚴瑞也守在床邊,他是匆忙趕來的,連發冠也沒帶好。


    丫鬟屢次想用鵝毛試探茂廣林的鼻息,都被嚴瑞製止了。茂廣林特地焚香沐浴更衣,就是想有尊嚴地走。


    屋子裏一股淡淡的中藥味道,茂廣林短促的唿吸在安靜的屋子裏分外明顯。他的的手背隻有薄薄一層皮,這皮子鬆鬆垮垮地掛在骨頭上,血管筋脈清晰可見。


    他握著嚴瑞的手,眼皮子動了動,掙紮著要坐起來。可他身子骨實在是不好,他年輕的時候在朝堂上跪久了,膝蓋骨磨損嚴重,後來老了又常明燭到天亮,因此眼睛也熬壞了。他本就積勞成疾,坐久了腰痛,走路都要弓著。可此刻他非要坐起來,顫顫巍巍幾次都無法,也就隻能仰麵躺在軟枕上。


    嚴瑞撲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喊:“老師,我是崇明,學生在這裏,您要說什麽,學生們都在!”


    “崇明……內閣權力太大,守住清明……你是大梁的官!要……”茂廣林枯瘦的手用盡全力握住嚴瑞,夢魘似地喘息道:“陛下,陛下!”


    茂廣林時而清醒時而渾噩,孔宗說他迴光返照,但那好像隻是在迷霧中偶爾的光亮,雖然有時清醒,更長久的時間卻還是留在過去。


    沒有人迴答茂廣林的這句唿喊,閔疏看向梁長寧,於是梁長寧走到床前蹲下,對茂廣林低聲喊:“在……閣老,父皇在。”


    茂廣林閉上眼睛,手指顫抖著,聲音喑啞著嘶叫:“陛下,臣無能啊,走到如今已經是兩難之地,世家難越,臣行至此處,已是……已是步履維艱!”


    “閣老!”陳聰已經潸然淚下,他坐的輪椅,潘振玉推著他向前,床前擁擠,嚴瑞側過半邊身子讓出空隙給他,輪椅擠不進去,陳聰瘸著往前蹦,又撲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往前想要跪到床前去。


    潘振玉向前兩步拖著腋下把他扶過去,連閔疏都忍不住前走。


    “你和潘明過太激進,這條路難走,暨南、暨南沒有爭權奪利,那是個養精蓄銳的好地方……就是貧苦,下雪呀!白茫茫一片,連草根都挖不到……”


    “我知道,我不怕,閣老是為我好,我都曉得!”陳聰哽咽道:“閣老赤血丹心,暨南成就了我,也成就了塞北。我在暨南守著,塞北就有糧草,潘振玉就餓不著。閣老救了我,也是救了他!我和潘明過都曉得,我們記著閣老的大恩,永遠不敢忘懷!”


    潘振玉撲通一聲跪下去,茂廣林掙紮著抬起手,潘振玉就低下了頭。


    茂廣林枯瘦的手按在他的頭頂,潘振玉隔著茂密蓬鬆的頭發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溫暖,他覺得茂廣林是一團火,如今已到了隻剩餘溫的時候。


    茂廣林睜開眼,他的眼皮鬆垮兩鬢灰白,眼睛裏映著燭火,又看見了梁長寧,才喊:“殿下、六殿下……王爺!”


    “是我,老師,是我,學生一直在這裏。”梁長寧俯身靠近了他,好讓他能看得清自己。


    茂廣林的眼睛其實已經很不好了,他看人都是模糊的一團灰色影子,他覺得眼睛裏有蚊子在飛,麵前常常是密密麻麻一坨。它們黏糊地貼在眼睛上,摳也摳不掉。他從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可是梁長寧心細,知道他看不見,就會湊得近。


    茂廣林對梁長寧沒什麽好交代的,他看著梁長寧長大,梁長寧稱一聲亞夫連先帝也沒有二話。他和梁長寧對彼此都是知根知底,他不必說,因為梁長寧也心有此意。


    他仰頭望著床幃,又呢喃道:“安之……我的安之呢?”


    眾人都讓開空處來,閔疏才跪到床前去。身子單薄,肩膀消瘦,露出來的一截下巴邊緣清晰。


    茂廣林想揚起個笑,他知道安之心軟,怕他哭。但還沒說話,閔疏就眨眼,掛在睫毛上的淚珠啪嗒一聲落下來,不要錢地往下淌。


    “別哭,好孩子,別哭……老師這輩子夠了,安之啊,”茂廣林抬手,顫巍巍給閔疏擦眼淚,他的手太枯瘦,指腹全是粗糙的繭子。


    “老師……不能再多待會兒嗎?我……我文章還寫不好,院子裏的梧桐樹落葉子了,我……”閔疏難以繼續,他覺得自己喉嚨裏有刀子,澀得發痛。


    “很好了……老師讀了安之的文章,策論寫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師,”茂廣林的手擦幹他下巴的眼淚,氣息微弱:“安之瘦了,我聽聞你考了功名,老師也算後繼有人……”


    閔疏用力擦幹眼淚,勉強露出個笑來,卻比哭還難看。


    茂廣林偏頭看著梁長寧,喊:“我把安之交給你……殿下要……要好好待他,安之心軟……是大弊病!要改!全一人者德之輕,拯天下者功之重,莫要因小失大!我區區一人不足以。”


    “我看著他呢。”梁長寧說:“老師放心,從今往後我管他,我守著他,他是老師的學生,就是我的師弟。”


    閔疏把臉埋在茂廣林的床側,咬牙哭得顫抖。他的眼淚是恐懼,他怕自己沒了老師,更怕自己對不起茂廣林的托付。


    “那年梧桐樹葉落得早……”茂廣林目光虛浮,仿佛越過了倉促歲月,看到了小閔疏的樣子:“你才那麽點高,白玉團子一樣,躲在我窗子底下偷聽,太公六稻聽一遍就能背,我就想啊,多好的一個苗子,將來讀書上了朝堂,是一個可用之才。”


    “太公六稻,最後、最後背一次給老師聽吧……”茂廣林胸中有一口濁氣,他悠長地往外吐,帶著一股朽木的味道。他是一棵參天大樹,他早年枝繁葉茂,是寒門的蔭庇。如今他老了,他也願意把自己當作幹柴,為大梁的百姓燃燒殆盡。


    “文王……文王曰,樹斂若何而天下歸之……”閔疏聲音顫抖,他不敢看茂廣林,又心知這是最後一眼,再不看就或要悔恨終身。他也不敢背得太快,他怕茂廣林最後一口氣是附在了太公六稻上,背完書老師就長絕於世。他像是饑荒中捧著稀飯的小孩子,怕數完碗裏的米就再也嚐不到味道。


    茂廣林閉上眼,仿佛迴到了當年他剛辭官的時候。


    他覺得自己是懦夫,因為他害怕天下學子的推崇。茂廣林知道那些華而不實的讚美將在某一日成為絞殺他的麻繩,所以他退到了朝堂之外,在京城開了一家私塾。


    他沒有幾個學生,隻有附近窮苦的孩子為了免費的粥飯願意來混日子。可他們心裏沒有書,課堂上也都是蒙混過關。茂廣林恨鐵不成鋼,又知道世道艱難不怪乎此。他教那幾個學生讀太公六稻,可他們不願意學。


    他問學生:“樹斂若何而天下歸之?”學生背不出來,他實在氣急,拿出戒尺要打,忽然聽見窗外有一道稚嫩的聲音小聲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茂廣林探出窗戶去看,捉住了衣衫襤褸的閔疏。他小小的一團,縮在牆根底下,因為被發現了而感到害怕。小閔疏的眼睛大而圓,一眼就望到人心裏去。


    茂廣林如獲至寶,問他:“你會背太公六稻?”


    小孩子不敢說話,茂廣林把他抱進來,叫他再背一次,背出來就給他喝粥。


    “可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你要聽我背嗎?”小閔疏問:“那我能帶迴家給我娘也喝一口嗎?”


    小孩站在書桌前,一字一句背:“文王曰,樹斂若何而天下歸之?”


    三年前,閔疏敲開他的門,問他誰才適合登上大位。少年站在他麵前,如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記憶裏的聲音和耳邊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稚童長成少年。那道聲音逐漸拉長,變成了少年清澈又悅耳的嗓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這一切好似走馬觀花,那些迴憶仿佛先帝堂前的梧桐樹葉和私塾院子裏的梧桐樹葉紛紛揚揚交雜落下,如今就身份清白的閔疏聲音哽咽,還在背:“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老師,我背不出來,您再教教我吧……”


    仁之所在,天下歸之。德之所在,天下歸之。道之所在,天下歸之。茂廣林在心裏接著背,他想,安之啊,你已經背得很好了。


    兒時不知其意,少時身在其中,到別時,故作不懂。


    茂廣林睜眼,好像看見眼前有無數金黃的梧桐樹葉。那是先帝堂前種下的梧桐,他曾多次與先帝徹夜暢談,那些葉子從窗外落到他肩上,景德帝伸手替他拂去,那是君臣之情,他們是至交好友,從策論談到時政,大梁是他為之付出終生的事業,他是草芥裏長出來的青鬆,在世家的狂風中屹立不倒。


    茂廣林滿臉安詳,輕輕打起了瞌睡。


    陛下啊,茂廣林無聲啟唇,他好像做了一場夢,他在夢裏跪拜,是三叩九拜的端正大禮。


    他在心裏寫下這輩子最後一篇文章。


    他在心裏想。


    陛下不以臣輕賤,授臣以道業,訴臣以忠情,托臣以大業。臣以卑賤入直內閣,微末之力不過爾爾,山高難越,水深難渡,進退維艱,難以自保。雖先則有明君在上,然後則儲君飄蕩。臣愚笨,無萬全之策,唯辭官思退,實在狼狽懦弱,如今想來,是乃小人之心,非君子所為。


    陛下去後,又不即相隨。無作為,不敢見君。無功績,不能報君。幸得學生二三,忠孝兩全,溫良和順,實乃殿下助力,勝臣猶多,臣愧之悅之,厚顏算作功績。


    陛下遺願甚少,言猶在耳,忠豈忘心。土地改革長路漫漫,非一人能走。稅收之策高山重重,非一人可翻。幸甚巡教之生勃勃矣,崇明、望山、明過、安之……皆後起之秀,必擔重負,陛下在天,願庇佑之。


    時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話。今聽龍殿前梧桐樹,料已黃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還願拂去否。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陛下,臣……走不動了。


    第90章 痛楚


    茂廣林去後,閔疏和眾人整理他的遺物時,翻出了他視若珍寶的大箱子。


    之前陳聰說茂廣林的這兩個箱子裏全是學生們的文章和策論,眾人都沒有打開看過。


    伺候茂廣林湯藥的侍女說,茂廣林生前尤其愛提筆寫字,尤其是近來寫得特別多。


    閔疏留心,怕茂廣林寫下的都是對身後事的囑咐。他找了許久都沒找到茂廣林留下的筆墨,最後才想起庫房裏還隔著個大箱子。


    這一查不得了,閔疏打開蓋子,入目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宣紙,厚厚一摞,每一個字都是茂廣林親筆所寫。


    全是地安疏,茂廣林一句未改,他仔細認真謄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還蓋了血指印。


    閔疏知道茂廣林為什麽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陳聰和潘振玉因為這篇策論而險些沒命,茂廣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經落在陳聰和潘振玉身上的汙水都攬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幹淨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開土地改革的路。


    “老師……”閔疏喃喃道,“……怎麽抄完的,這麽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廣林死後,閔疏沒有覺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為老師還在,以為那天晚上隻是一場夢。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識到,老師是真的走了。


    梁長寧匆匆趕來,閔疏已經癱倒在了書堆中。


    閔疏燒得厲害,濕帕子一搭上額頭就暖起來,他在暈厥中咳嗽發抖,翻開了嘴唇喂藥,才發現舌根底下全是潰爛的水泡。


    他縮在床榻上,好似到處都是飄搖風雨,他覺得自己被淋濕了,像隻落湯雞,又像隻喪家犬。


    梁長寧用帕子給他擦汗,他後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濕,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


    梁長寧徹夜守著,能用的藥都用下去了,孔宗換了兩個方子,高熱還是退不下去。孔宗覺得是早年孤離的後遺症,孤離解開後,閔疏身上餘毒殘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種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後用了針又泡藥浴,高熱才稍微退下去一點。


    閔疏在夢裏醒不來,他想睜眼,又接連鬼壓床,連氣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夢裏。他好像迴到童年時被文容壓在水裏的時候,可這樣窒息的感覺又不像從前。他在夢裏兜兜轉轉長途跋涉,才終於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裏。他看見窗下開敗了鐵杆海棠,又看見水缸裏的荷花,還看見硯台裏磨碎的茉莉,最後他仰麵向後倒去,栽進了梧桐落葉堆裏。


    閔疏害怕,他覺得那些花在跟他說話,它們嘰嘰喳喳嘈雜不堪,聲音尖銳刺耳。


    誰在說話?閔疏倉惶環顧,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訴過你,鐵杆海棠不能擱在廊下,要凍壞的。”


    “荷花不該開在冰水裏”這聲音很快一轉,說:“茉莉和金鉤吻如此相似。”


    閔疏害怕這聲音,他慌不擇路地跑,隻覺得口幹舌燥,肺腑中針紮一樣疼。這種痛像是有人把手從他喉嚨裏伸進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睜眼,滿目都是金黃。


    “梧桐葉子黃了……”茂廣林站在樹下,杵著大掃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長大了,就來給老師掃院子。”


    閔疏怔然地看著漫天的金黃,半晌才發現那隻是床帳上的穗子在搖晃。他倉促要閉眼,想迴到夢裏去找老師,可是梁長寧發現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額頭。


    “退燒了,退燒了……”他扭頭喊:“孔宗!”


    閔疏麵色像鬼一樣蒼白,他嘴唇上全是幹裂的皮,他咬著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來。


    閔疏還是喉嚨痛,他望著梁長寧,梁長寧也迴頭來望著他。


    “起來喝藥,喝完了吃蜜餞……你不喜歡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換成糖。”梁長寧把他扶起來抱進懷裏,閔疏抓著他的衣服,舔舐著嘴唇,半晌才低聲說:“我夢到我娘的花……它們都開敗了……”


    梁長寧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低聲問:“什麽?”


    閔疏又說:“還夢到……還夢到老師的梧桐樹,一下雨就掉葉子,他叫我長大了去給他掃院子……”


    梁長寧沒說話,閔疏說:“我沒有娘了……梁長寧,我早就沒有娘了,我娘被燒死,我也沒有老師了。”


    閔疏終於痛哭出聲。


    他把臉藏進梁長寧的胸膛裏,梁長寧不敢把他硬翻出來替他擦眼淚,他隻慶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會叫閔疏的臉蹭得難受。閔疏用手肘擦眼淚,哭得幾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這樣,我害怕,我害怕。”


    茂廣林抄了兩百遍地安疏,他怎麽抄得完,他的手會不會痛,他明明已經要看不見了。陳弱水也跑不掉,那條鏈子閔疏砍不斷。


    “我害怕……”閔疏顫抖著,小聲哽咽:“我不要一個人。”


    “對不起。”梁長寧抱住他,聲音沙啞:“我還在,安之,我還在。”


    這夜他沒有睡好,閔疏縮在梁長寧懷裏。後半宿的時候,外頭突然下起了大雨。雷聲轟隆,閔疏被驚醒,無措地往外看。


    樹葉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暴雨傾盆,幾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長寧撐起半邊身子,把閔疏用毯子裹起來,低聲問他:“怎麽了,嚇到了?我去叫人來把窗戶遮上……”


    “下雨了。”閔疏躲在梁長寧臂彎裏,喃喃說:“樹葉都落了。”


    閔疏的半邊側臉被汗打濕,青絲纏在頸間,額頭還是有些滾燙。他仰頭看梁長寧,眼睛裏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紅了眼,睫毛上還掛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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