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疏挑起下巴,輕聲說:“鷹麽,本來也活不長。不過王爺要當龍,那可就是福壽萬年了。”


    他語氣勾人,撐著手肘仰頭感受寒風,說:“王爺想查宮變案嗎?潘振玉一旦推翻土地稅收策,就是推翻大梁過往百年的腐朽根基。土地策是權力中樞乃至世家上下利益質變的關鍵點,我猜……宮變案一定與土地策有關係。”


    “從王爺告訴我潘振玉存在的那一刻起,王爺就在告訴我你的目的。你要查舊案,是想查先帝死因,還是想查德妃死因?”


    梁長寧摩挲著扳指,沒否認:“有區別嗎?”


    “沒有。”閔疏說:“我隻是好奇,王爺是要報弑母仇,還是想奪天下權。”


    梁長寧還是摩挲著他的扳指,那枚戒指曾被閔疏含在舌下數夜,也曾差點被閔疏吞咽進肚。他知道雲蛇龍紋戒的意義,換而言之,持有雲蛇龍紋戒的梁長寧等同持有了生殺大權。


    隻是梁長寧不能就此以鐵血手腕翻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梁長寧和閔疏是一類人,他們都名不正言不順地在有所謀求。


    “這不是豪賭,”閔疏笑起來,對梁長寧伸出手,“王爺是勢在必得。”


    梁長寧握住他的手,他們隔著距離,卻能聽見彼此的的唿吸,梁長寧盯著閔疏,像是盯著一頭已經踏進領地的獵物,他說:“是,我勢在必得。”


    話正說著,突然外麵有人叩門,暮秋喊:“王爺,閔大人。”


    梁長寧鬆開手:“進來。”


    暮秋低頭從屏風那邊進來,說:“王爺,閔大人,下麵傳來的消息,裴老國公沒到封地就死了,報的暴斃,實則是水土不服,可能是被下了藥。”


    這是意料中事,二人沒有驚訝,都沒再過多詢問。


    裴老爺子一死,他異姓王的尊榮不會再往下承襲,整個裴家除了嫁出去的女兒,幾近覆滅。


    裴家的位置是真真正正空出來了。也就是說,應三川和危浪平要爭的東西已經是無主之物了。


    “危移的死會讓他們再無化幹戈的可能,”閔疏說:“我們可以搶一個時間差,在危浪平對應三川出手前,從應三川手裏偷出這批鹽。”


    “應三川是從西大營調的兵,裏頭混著我的人。”梁長寧沉吟片刻,說:“怎麽個偷法?”


    閔疏勾唇:“狸貓換太子。”


    閔疏跪坐在案幾前,他抬手拂開桌麵零散的棋子,那下麵壓著一張京城方圓一百裏的詳細輿圖。


    “應三川一定不會帶著貨迴京。”閔疏說。


    他垂眸看著輿圖,修長的手指劃過粗糙的輿圖,說:“他隻有兩種選擇,第一,把私鹽拉到洲府去賣了,拿著錢迴京交給梁長風。其二,他把私鹽拖到洲府去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處理。”


    梁長寧說:“我查過他,他在洲府沒有院子,東西無處可藏。”


    閔疏手指畫了個圈,點在龍脊山上:“不管是他怎麽選,他都隻能走一條路出了龍脊山,過月河,為了隱蔽,他們一定不會走大路,而小路崎嶇坎坷,得過橋。”


    而小路的這座橋年久失修,這就是機會。閔疏抬頭望著梁長寧,心想。


    梁長寧與他有了默契,對他的意思心知肚明,他說:“閔大人好手段。”


    應三川在密林中停隊修整,他吹哨喚來黑馬,抓了把幹草去喂。


    他今日隻帶了一個心腹近衛,這人是宮裏的閹人,有些武功底子。


    “僉事,已經出了龍脊山,再往前就是洲府,咱們怎麽走?”吳廣擦著刀詢問他,“往北就要過河了。”


    應三川知道梁長風想要這批鹽,是因為這批鹽一脫手就是金子,更能換得金子都買不到的鐵器。


    如今皇城的兵力握在權臣手裏,梁長風想培養自己的暗衛,他要一把比錦衣衛還要鋒利的刀。這批鹽來得不幹淨,要盡快脫手,好洗了錢拿迴去交差。


    應三川說:“早已打點好了洲府的商隊,傳令下去,清點貨物,把不重要的全棄了。”


    吳廣應下,朝後指揮人手。


    輜重車全用油布包得結實,吳廣掀開油布看了一眼,問:“裏頭裝的什麽?查看了嗎?”


    身邊的小將立刻低眉頷首迴道:“全清點了一遍,共有五十輛貨車,三十車是白沙,二十車是礦鹽,隻是礦鹽袋子藏在白沙裏,麻袋都嚴實著呢,隻要不泡水就出不了問題。”


    吳廣將信將疑,用唾沫沾濕了手指去蹭裏頭的麻布袋,用手指撚起來舔,果然是鹹的。他又看了眼小將,這人和周圍人一樣滿臉都是血跡和汙泥,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吳廣心裏生出一點怪異來,隻是這怪異來得十分快,他想不明白緣由,隻能仔細打量他半晌,問:“你叫什麽名字?”


    “大人,卑職叫林硯。”小將低著頭,擼起袖子用手肘擦臉,可惜越擦越花,他諂媚道:“大人記著我的名字,我一定為大人馬首是瞻,今日出來得急,沒帶什麽好東西。等迴去我再來拜見大人,大人提攜提攜我,我一定……”


    “行了行了。”吳廣不耐煩道:“東西清點完,每一袋鹽都給我搬到車上去,白沙和鹽相像,看著不好分,你別弄混。”


    “誒!明白!小人一定小心!”


    第62章 懸案


    黑來硯跟在運送隊伍裏,他方才謊稱尿急,故意落在了最後麵。


    調換出來的鹽車已經丟在了龍脊山裏,應三川押運的全是白沙,隻有那麽幾袋鹽為了混淆視聽擱在了最明顯的地方。


    所幸應三川時間緊迫,來不及一袋一袋查驗。


    車隊已經搖搖晃晃上了木橋,這座橋年久失修,早已岌岌可危。


    “這橋怎麽這麽破,”小兵抱怨著,說:“不會垮吧!”


    身後有老兵開口:“這地方在月河下遊,年年都漲水,上遊一放水,這裏就得被淹。這橋泡在水裏久了,又是木頭修的,早幾年就沒人走了。”


    “嘖,你看。”士兵偏頭從橋上望下去,說:“今年雪落得大,現在又開春化雪,你瞧瞧下頭這河水,前幾日就漲起來了,要是落下去,不知道得有多深呢。”


    吳廣盯著木橋,木橋發出陳舊的吱呀聲,他揚聲罵道:“不許交談!都閉嘴!”


    他話音剛落,應三川就敏銳地聽到一聲細微的哢嚓。


    應三川驟然迴頭,隻見連接著岸上柱子的木頭綿軟鬆動,經過昨晚一夜大雨洗禮的木質橋梁不堪重負,榫卯結構不複從前牢固,此刻竟然寸寸皸裂開來。


    應三川瞳孔一縮,“快走!”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馬匹受驚,黑來硯從袖中掏出匕首不著痕跡地幫了馬兒一把,輜重車在馬匹的掙紮中側翻,橋上一片混亂。


    “轟隆!”


    木橋從中垮塌,數以萬計的私鹽撲通落水,被激流帶著衝向下遊。布袋的接口並不嚴實,在水流的沉浮中分解開。


    隻不過須臾,白沙就如同一場漫天大雪消失在水裏。


    “化了!”黑來硯假意哭喊著:“大人!鹽化在水裏了!”


    人員雜亂,眾人在水裏摸索著,河太深,隻能拽起濕噠噠癟下去的布袋。


    全沒了。


    黑來硯頭也不迴,他的身影消無聲息消失在密林中。他換了身衣服,準備幹起從前的老勾當。


    “我的人從前是運鏢的。”梁長寧說:“這批貨若得手,我會叫他直接運走。”


    閔疏想了想,問:“王爺是打算和應三川一樣,直接換成錢?”


    梁長寧搖搖頭,“這批鹽不能流通在市麵上,況且這麽大一筆銀子也很難立刻在錢莊換成銀票。若是現銀,又給不了賬目明細,贓款用不出去。”


    閔疏頷首,很同意他的說法,他沉吟片刻,說:“那就幹脆直接運往塞北,在邊關做交易,隻是這批貨咬手,容易被盯上。”


    “他是鏢局老手。”梁長寧重複了一遍,笑起來:“我放心他。”


    閔疏默默算了算,說:“能換多少錢?四千兩怕是有吧?”


    “不要錢。”梁長寧說:“我不缺錢,我要的是精鐵,馬匹和藥材。”


    閔疏莞爾一笑:“王爺遠見。”


    在連綿的龍脊山之外,黑來硯已經將私鹽拆出來裝罐,他帶了一支八十人的龍紋軍,喬裝打扮成走鏢的商隊,在每個罐子頂部填裝的都是大米。


    這些輜重車會運往暨南,他們腳程快,能趕在各大商行放出囤積的陳年舊米的時候見縫插針混進去。這支小小的商隊會混在五湖四海的商隊之中,像一條泥鰍一樣狡猾地運往塞北。


    暨南是糧食大省,這批商隊隻是海裏的一滴水,連個漣漪都翻不起。


    黑來硯叼著草根躺在拖板車上,愜意地吹起口哨,“這下主子得給賞我一筆大的了吧!”


    “王爺往日賞錢給得多。”潘振玉推著陳聰,說:“你要是買宅子錢不夠,我這裏還有些。”


    陳聰搖頭:“明過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自己買得起。”


    “你買得起個屁。”潘振玉脫口而出,他反應迴來,連忙道:“我不是說你沒錢,但你往年的俸祿全都貼補給百姓了,你哪來的錢?你知不知道京城的地皮有多貴,更何況你還看上了裴家留下的院子。”


    陳聰今日邀了孔宗跟他一道出門看院子,潘振玉知道了便也非要跟著來。孔宗本是看陳聰行動不便才答應了他,如今潘振玉一來,孔宗立刻甩手不幹。


    這院子荒廢了幾個月,花園裏的盆景都長瘋了。迴廊裏冒出野草,屋頂瓦片上坐了隻野貓,自顧自舔著爪子。


    “裴三公子的腿摔斷過,所以他府裏增添了很多緩坡。而且你看,這個院子離長寧王府看起來很遠,大門一南一北互相背離,但若是俯視就會發現其實是緊挨著的,我要買這個院子,買下來後,從西側開個小門,這樣就能直通王府。”陳聰掏出錢袋,說:“今日就簽字畫押,我不好出麵,你去替我買吧?”


    “那我可白得了兩進的院子,便宜我了。”潘振玉說。


    陳聰笑起來,這是他斷腿之後為數不多的笑:“能再遇著你,是我撿了便宜。”


    潘振玉推著他,突然說:“你……我認識一個手藝極好的工匠,他是為龍紋軍鑄劍做器具的,精細活也不在話下,你要是願意,我叫他做個……做個……”


    他結結巴巴,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陳聰撐著腦袋,偏頭看著他,耐心地等他說完。


    “……做個假肢。”潘振玉終於說,他怕提這兩個字傷了陳聰的傷心事。陳聰果然眼神一黯,半晌才重新提起笑來:“好,那就在此多謝你好意。”


    潘振玉終於鬆口氣,興高采烈道:“行,這幾天我得了空就去找他。”


    陳聰看完了院子,又說:“帶我迴去吧,聽聞今日有人去北鎮撫司衙門口敲鼓報案,是樁大案子,說不得王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案子確實是大案子。


    連吏部侍郎危浪平都親自過問,他釘子似地坐鎮北鎮撫司,冷麵閻王一般全程聽完了堂審,接著他提走了口供就直呈禦前,要求嚴查。


    接著督察院對他口誅筆伐,參他直闖北鎮撫司越職審問,折子跟雪花一樣多。危浪平對這些彈劾視若無睹,朝堂上雞飛狗跳,刑部最後定論,咬死了危移的死隻是商人逐利,又遇上劫匪所致。


    那日大雨衝刷了一夜,實在無跡可尋。


    危浪平看了刑部尚書孫供半晌,突然說:“此案是命案,按三法司職權論,北鎮撫司沒有審問之權,臣請求皇上下旨移交案件,撤迴刑部複核!”


    梁長風眼皮一跳,心知危移不該死在這時候,又怕此事牽扯上自己。


    危移怎麽死的誰都不知道,如今應三川和他失了聯係,估摸著人還在運鹽,或者已經在洲府準備迴程。


    梁長風實在想問完應三川事情始末再來斷危移的案子,但危浪平實在太懂律例,他所言全都合乎情理。在百官麵前,梁長風沒有拒絕的道理。


    梁長風麵不改色,頷首道:“那就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先審查完,若與此供詞有所出入,就再論罷。”


    宋修文接了案子,連著那獵戶也一並押走了。


    獵戶被審查了兩日,什麽有用的信息都沒吐出來,大理寺上了刑,他才斷斷續續又想起點東西來。


    危浪平不斷施壓,他如今在朝中地位特殊,更何況這案子跟他有關,誰也不敢攔他。


    獵戶本是想報案得個賞錢,沒料到被卷進渾水中得了無妄之災,他遭不住大理寺的嚴刑拷打,把自己能想起來的全都說了。


    大理寺呈交口供到殿前,宋修文又私下裏單獨口述給梁長寧聽。


    陳聰和閔疏坐在案前,梁長寧斜靠在一旁,宋修文說:“據那獵戶說,危移死的當夜,他觀天象猜出要落雨,他日前在山裏曬了獸皮,怕淋壞了,因此打算連夜進山把皮子收了。”


    陳聰仔細聽著,宋修文捧著茶盞暖手,娓娓道:“可那日天剛黑,龍脊山山下的關口就來了一隊士兵把守,說龍脊山隻許進不許出,還說今夜官府要查東西。獵戶把收迴來的皮子都貢給了士兵,那人才好心勸告他一句,他原話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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