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友


    應三川的事,還是沒議出個樣子來。


    閔疏覺得這事不該歸自己管,應三川如今是錦衣衛鎮撫使,要升也是再多兼個北鎮撫司的職,這兩處都握著軍權直屬皇上。要動手對付他,也該是梁長寧想法子。


    閔疏想煩了,幹脆撂挑子不幹,窩在塌邊看棋。


    今日廚房開了藥灶,煮了祛風濕的藥,每個殿都分了一份。


    文畫扇身邊的丫頭親自送了藥來,說是王妃娘娘特意賞的。


    閔疏笑著端起藥喝了,狀似無意地問:“這兩天升溫了,二十七那天才冷呢,娘娘怎麽選在這天煮藥?”


    小丫頭抿唇一笑:“那天也煮藥呢,隻是後來莊子上送了賬目來,娘娘就耽擱了。這幾日娘娘都在對賬,下頭賬房的先生不頂用,娘娘還想著問王爺借人呢。”


    閔疏偏頭看了眼廊下立著的張儉,說:“年後賬目亂,是要好好理一理,娘娘主持中饋,忙中還想著我們這些下人,是我們的福分。”


    小丫頭把他喝完的藥碗收迴去,閔疏沒吃蜜餞,任由口齒彌漫苦味。


    “閔大人哪是下人,從前閔大人還是咱們王妃的侍衛時,娘娘就把大人當親信對待”丫鬟站在窗下,探身看了看,說:“呀!這麽漂亮的一缸荷花,是哪兒來的?”


    張儉立在廊下擺弄那一串風鈴,插了句嘴說,“王爺問危大人要的,說是一路用溫泉水泡著,從南邊兒拉迴來的。”


    梁長寧淨了手從屏風後轉出來,問:“說我什麽呢?”


    小丫鬟有些怕他,結結巴巴沒說明白,梁長寧懶得聽,揮手叫她退下了。


    閔疏摸著棋子把玩兒,梁長寧才落座,掃了一眼殘局,問:“還沒想好落哪處?”


    閔疏小幅度搖搖頭,又問:“急什麽……”


    梁長寧明了:“走神了,心不在棋上。”


    “怎麽不在棋上?”閔疏幹脆把手裏的白子丟進棋簍,說:“排兵布陣,設局擺卦,哪顆棋子不用思慮?如今棘手的棋是應三川,吏部用人,兵部囤人,應三川養不肥啊!”


    梁長寧斜靠著,手肘撐在棋盤上,說:“這事你確實不好辦,得梁長風去辦,誰是狗主人誰喂肉骨頭,我推他一把,他還能放過眼前的肉不成?”


    看樣子他心裏早有數,閔疏沒開口,偏頭抬起眼簾看他,一副說來聽聽的樣子。


    閔疏這模樣實在撩人,今日無事不必外出,二人都穿著隨意,閔疏更是連發冠也不帶,隨便抽了根帶子把頭發綁起來完事。


    他很少這樣閑散慵懶,叫人看著就想抓到懷裏抱著。


    “應三川是親軍,要晉升,得靠護駕之功。”梁長寧說,“可護駕之功升的是官職,不是實權,咱們給他個機會才行。”


    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這個道理閔疏懂,梁長寧也懂。


    “給他一支兩百人的隊伍就夠他搶危移的貨了,大理寺放個逃犯,露個錯,再叫嚴瑞上個折子,這事能辦得快。”


    閔疏將信將疑地望著他,梁長寧說:“這是軍中慣用的手段,專門給世家子弟鋪路的,比搶功穩妥。”


    閔疏笑了一聲,想起什麽似地又問:“王爺怎麽想起養荷花來了?”


    梁長寧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說:“看危浪平養了兩缸,我就順手帶了幾支迴來,這花不是這個季節的,到了京城也養不活,放廊下看個漂亮也就過了。我看你喜歡花呢,之前那株鐵杆海棠和窗外的臘梅你都好好養著,怎麽,這缸荷花你不喜歡?”


    閔疏沒想到他是帶迴來給自己的,頓了片刻才說:“荷花不該開在冬日,即便是迫於權勢……也終究活不久,何必呢?”


    “荷花不是不該開在冬日,”梁長寧終於落子,讓給閔疏一個小小的破綻,他沒看閔疏,話裏有話:“荷花是不該開在冰水裏,可你看,如今我叫人用炭盆溫著,用溫泉水養著,對這花來說,那就是她能綻放的日子。”


    就好比蒼鷹,隻要金絲籠足夠大,那籠子就是他的天空。


    閔疏沒說話,他捉住了梁長寧的這個小小破綻,擊潰了他圍起來的陣。


    棋從斷處生,閔疏捏著棋子,靜靜地想,切斷應三川和梁長風的聯係,應三川才能動手。


    “養不活的。”閔疏語氣清淡,說:“強扭的瓜不甜,王爺要不要跟我賭一局?”


    他的目光偏向窗外,那支含苞待放玉立婷婷的荷花嬌嫩又脆弱地立在白瓷缸中,荷葉上有一層薄雪,看起來違和又有些怪異的美。


    “就賭這花能不能活。”


    裴三的宅子掛了個高價,奈何京中官吏不敢同他有牽連,怕招了聖上的眼,因而除了些商賈,一個去看宅子的都沒有。


    商賈看完了宅子又覺得這價格太高,不劃算,更何況裴三的這處宅子挨著長寧王府,他們心裏還忌憚著梁長寧兇惡的風評。


    張儉一直叫人盯著那宅子,沒過幾日,陳聰與孔宗已經到了京城。周銳早前調迴了塞北,十三城是重要關卡,潘振玉迴了京,總要有人去換。


    張儉來報的時候,孔宗的車駕已經到了門口。


    他風塵仆仆,抬手一指後頭,說:“陳大人與我的輜重都在車裏,周小將軍還要晚兩日迴來,陳大人在京城沒有落腳處,我就自作主張把人帶迴來了。”


    張儉哎了一聲,把他們從側門帶進去,又著人來收拾東西,說:“今日辛莊不在……這樣,你帶陳大人去你那兒,府裏釘子多太礙手,反正你的院子也寬敞,我先去迴了主子。”


    孔宗笑著跟張儉勾腰搭背,拎著折扇說:“也行,今夜在遠東樓給我擺兩桌,也算接風洗塵嘛,不叫外人,就咱們幾個,算上辛莊黑來硯……算了,還是過幾日再說吧,我得去給王爺迴個話。”


    “陳大人呢?”張儉被孔宗拖著走,忍不住往後看。


    “別看他,”孔宗把他掰迴來,說:“他不喜歡被照顧,他能自己走,那輪椅可是找軍中能手做的,除了不能上天下海……都叫你別往後看,收收眼神。”


    張儉隻好好頭轉迴來,說,“行行行,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稟告王爺。”


    孔宗拉住他,塞張紙給他,說:“拿著著方子,去給我抓服藥,有些藥材路上買不到,我想著府裏該有。”


    張儉把單子往袖裏一塞,說:“行,你別走遠了。”


    他說著三步上了台階,順著長廊往裏轉,正巧見著丫鬟捧著用完的早膳魚貫而出。


    張儉等人走完了,側身進去說:“主子,孔宗……”


    他話說了一半,正見到梁長寧把閔疏半壓在窗台上親他,他半邊身子倚出了窗,外頭的荷花正開在他耳畔。


    他從梁長寧的束縛中掙紮出一隻手勾著他,仰著頭躲開梁長寧的吻,難堪道:“……別、你先鬆開,張儉來了……”


    “我等會兒再來。”張儉眼疾手快關上門,裏頭傳來梁長寧的聲音:“你怕什麽……張儉!進來!”


    張儉摸摸鼻子,重新跨進去:“主子,孔宗迴來了。”


    閔疏坐直了,擦幹淨手上的碎冰,問:“隻有他一個?周小將軍呢?”


    梁長寧斜看他一眼,想說什麽沒說,又問:“人呢?叫來見我。”


    “現在?”張儉看了眼還在整理衣衫的閔疏,說:“不然我過會兒再來……”


    “那就一盞茶後叫他在花廳等著。”梁長寧擺擺手,說:“窗下兩缸荷花看著點兒,別給我養死了。”


    張儉應了,轉頭出去了。


    孔宗隔著茶盞騰騰的水汽看了一眼閔疏,心思已經百轉。他此番去暨南也找到些藥,隻是都不是最關鍵的藥。孤離之毒難解,而看閔疏的雪白的臉色,孔宗知道積累在體內的毒性更重了。


    “王爺,”陳聰坐在下首,他手擱在輪椅把手上,說:“夜宴之變,我已聽周小將軍講過大概,隻是其中微末細節仍未知曉。”


    閔疏抿了口熱茶,撞上了孔宗打量的視線,孔宗朝他微微一笑,垂下了目光。


    “裴皎死了,裴老國公受封異姓王,裴家上下遷離京中,如今覆巢之下隻有兩卵,一個是太後,一個是皇後。” 閔疏放下茶盞,問陳聰:“先生以為,裴皎死於何故?”


    “大人是……”陳聰看著閔疏,又看了看梁長寧。


    “在下閔疏。”閔疏端坐,聲音溫柔:“久仰大人多年,我曾讀過大人的文章,難得有幸與大人共事,同在王爺麾下,還望日後大人多多關照。”


    陳聰頷首,抬手行了個禮,“哪裏,閔大人客氣。”


    陳聰想了片刻,說:“裴四小姐到了待嫁之年,聽聞裴四小姐風姿動人,琴棋書畫俱全,還與王妃娘娘是閨閣密友,她是裴家女,太後想把她嫁出去。”


    “是,”閔疏說,“宮宴當晚,太後試圖逼婚梁長寧,將裴皎指為長寧王側妃。”


    “太後與文沉生了嫌隙,她要裴家同文家來爭王爺的權勢。”陳聰說:“所以有人出手殺了她,並借著她為應家鋪了路。”


    “是琴師刺殺了她。”


    “不,”陳聰搖頭,“是皇上殺了她。”


    “陳大人聰明。”閔疏笑起來,說,“如今皇上已然不再受製於太後,裴皎這顆棋廢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難保裴家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異姓王也要能活著走到封地才算得上王。”陳聰說,“皇上既然已經出手,就萬萬沒有漏網的道理。”


    閔疏斂目不語,偏頭看了眼梁長寧。


    三言兩語他就問出了陳聰對局勢的洞察,陳聰是個可用的人。


    梁長寧明了,笑起來說:“陳大人一路辛苦,孔宗說你還需靜養,不如讓他跟著你,也好時時照顧。”


    “王爺不必這樣叫我,”陳聰自嘲一笑,說:“我既已辭官,此後也再無入仕途的可能,今後大事若成,我或許就偏安一隅當個小小教書先生也說不定。我雙腿……以後也隻是個廢人,能有一雙手寫那麽兩筆字,是為報答王爺的恩情。”


    他垂眸看著自己的腿,說:“從宮中追殺,到府衙坍塌,我猜是王爺暗中護著我,敢問一句緣由,也好叫我知道如何做事。”


    閔疏沒說話,這是梁長寧和陳聰之間的試探。


    “賢臣難求。”梁長寧隻說,“我怕可惜先生一身風骨,先生出身寒門,能走到現在著實不易。”


    陳聰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要聽的是真話,“王爺不必可憐我,我自己的選的路,我從不後悔。”


    梁長寧想了想,摩挲著手上的扳指:“七年前,我在邊疆救下一個流放囚徒,他叫潘振玉。”


    “先生可識得?”


    第55章 分道


    天空灰蒙蒙的,道路兩側的樹上全掛了冰淩。雪還在下,從塞北一路往東南走,翻過了大涼山,大雪裏就帶著濕乎乎的氣。


    南北氣候不同,塞北是幹冷,而中原是陰冷。


    潘振玉拉緊韁繩,打馬往後兜了一圈,重複他剛才的話,問:“陳聰?他不在暨南好好做他的布政使,跑到京城去做什麽?”


    向詠青跟他並排著走,說:“陳聰腿斷了,做不了官了。”


    “腿斷了也……”潘振玉忽而一頓,聲音驟然大起來:“你說什麽?向詠青,你站住!你說什麽?!”


    他一甩馬鞭勾住向詠青,連連問:“怎麽斷的?怎麽會斷呢!他一個文官,又向來會審時度勢,他遠在暨南那個地方,最多也就是受凍挨餓,怎麽會有這種災禍呢?


    “你走什麽,你先說清楚再走!”


    “前頭兩裏地有驛站,再不跑快些,今夜可要露宿了!”向詠青拉馬,說:“你不知道?周鴻音去暨南賑災,救了陳聰兩迴!王爺在京城沒人手,這才叫周利把你我替下來的,我聽說你跟陳聰還是同窗?”


    “……是同窗過兩迴,那年他名次比我高,後來我們又一同在國子監做過兩天官,可他被提到暨南去後,我們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潘振玉說,“他怎麽斷的腿?”


    “這我哪兒知道!許是凍壞的,雪災嘛!”向詠青長歎一口氣,“可惜嘍!自我朝開國以來,就沒有瘸子官。我記得陳聰也是一表人才,以前黑來硯提過他,說走鏢的時候去過暨南,陳聰在暨南威望高得很,不少姑娘想嫁給他,他都二十七八了吧?早些年不娶妻,現在瘸了更不好找媳婦了,不過他人好嘛,總歸……”


    潘振玉不言不語,狠厲地一揚鞭,疾馳而去。


    “哎!潘振玉你別把馬抽死了!”向詠青追他,大喊著:“你聽我說話沒!早不急夜心慌,你跑再快也得在驛站歇腳啊!”


    耳畔風聲唿嘯,潘振玉什麽也聽不見,他想起多年前的陳聰來。


    他與陳聰自多年前一相識便成摯友。他們同樣出身寒門,進京趕考時相遇,曾分享過同一塊幹糧。後來考場相近,為了省錢又曾住同一個廂房。


    他與陳聰談過自己的抱負,他那時候還年輕,覺得先帝英明,又廣開言路,一定會聽納改革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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