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放了,眼睛還盯著呢。”危浪平抬眼看他,順著他的目光掃了一遍廊下。


    “王爺看上我的東西了?”危浪平忽地笑起來:“好說,看上什麽了?搬走就是。”


    梁長寧一哂:“危大人真是蛔蟲似的……本王倒還真有想要的,勻兩支荷花給我?”


    危浪平朝後揮了揮手,立刻轉出個小丫鬟過來俯首聽命。


    “去,挑兩缸開得久的荷花,連著剩下的鱖魚一起送到長寧王府,拿溫泉水養好了,務必要鮮活。”危浪平吩咐完,又轉了迴來,說:“這些不值錢,王爺想要派人來知會一聲,等舍弟迴京,必然叫他來給王爺過個臉熟,以後我們兄弟二人長留於京,還要靠王爺照拂。”


    “都是看天吃飯,”梁長寧端著手,似笑非笑地說:“何來照拂一說?”


    “那可難辦了,”危浪平氣定神閑,說;“不過這世道嘛……求天眷顧不如翻身為天。他們都說京城的冬天看不到荷花,我不是照樣插在缸裏了?”


    梁長寧抬頭看著危府門前通明的燈籠,語焉不詳地說了句:“太早了,時機不到呢。”


    危浪平眯了眯眼,梁長寧朝著遠處靜立的張儉招手,偏頭說:“時候不早,本王就不久留了,改日賢弟迴京,一定備上大禮。”


    危浪平微微躬身,目送著梁長寧下台階的背影。


    藍漸清接過危浪平手裏的傘,恭恭敬敬地問:“主子,二公子那兒”


    “梁長寧不會動他。”危浪平轉身迴去,藍漸清跟著他,把傘牢牢握在手裏,轉身時傘弦上雨珠飛旋開,打在了廊下的荷花上。


    “那還要盯著嗎?二公子自己沒察覺到有人盯著他,龍紋軍高手如雲,又來去無聲,實在是疏漏難尋。”藍漸清低聲說:“這批貨至多留到三月,否則到了梅雨季,油布總有漏的時候。”


    鹽沾不得水,這是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危浪平沉吟片刻,“還是盯著,梁長寧不動手,保不齊別人也能忍得住,京城不是我們自己的地盤,四大家分崩離析,咱們自己也是岌岌可危。危家不比從前,京城裏到處都是眼睛,小心為上。”


    藍漸清跟了他二十幾年,早把自己當危家人,他說:“如今局勢不好,先帝崩逝前既然選了避禍,那咱們就在澤陽呆著也好,好說歹說也算條地頭蛇,如今商道重新疏通,更是要錢有錢。迴京……真不是個好選擇。”


    危浪平瞥他一眼,沒跟他計較話裏的放肆,他們已經到了廊下,藍漸清收了傘靠在木欄杆上瀝水,又替危浪平撩起了木簾子。


    危浪平低頭進了房,屋子裏燒了火熱的地龍,他抬手解開下巴處的綢帶子,藍漸清連忙替他脫下了大氅。


    危浪平生得高大,一雙眼睛機敏銳利,目光掃下來時帶著上位者的威嚴,他撩袍落座,訓練有素的侍女即刻奉上茶盞。


    “蠢貨。”危浪平嗤笑一聲,經脈分明的修長手指按在蓋置上,“祖輩的恩蔭能承到幾世?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個道理你不明白?”


    藍漸清被他罵了兩句,立在他麵前安靜地聽他訓話。他從危浪平的語氣裏沒聽出氣意來,心知他沒惱怒自己,就低著頭悄悄抬眼。


    茶盞裏的茶湯升起嫋嫋霧氣,危浪平低頭啜飲,眉眼在霧氣裏模糊不清,他說:“開國四大家夏文裴危裏,危家這棵樹已經要枯了,危勉……”


    他稍微頓了頓,覺得連名帶姓叫自己父親大名不太好,又改了口:“我那寵妾滅妻的父親不就是個例子?你看看他留了幾個子嗣下來?如今整個危家就剩下我和危移,當時風聲鶴唳,連桃李天下的茂廣林都辭官避世,又何談我區區危家呢?”


    藍漸清神色收斂,半晌才說:“咱們不迴京,不也一樣有好營生嗎?”


    危浪平神色憊倦,揉了揉鼻梁,把手裏的茶盞伸出去,藍漸清立刻替他接住了。


    “跪著。”危浪平往後一靠,冷淡地看著他,說:“真是蠢貨,早知道放你在澤陽做個苦力算了。”


    藍漸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帶著點委屈地看他,低聲求道:“主子賜教……”


    危浪平俯下身,盯了他半晌。


    罷了,到底是從小就跟著自己的人,一起打馬過江南,一起黃沙踏塞北,也沒指望過他當謀士。


    “危家商道怎麽來的?”危浪平的手指擱在扶手上,說:“我那目光短淺的爹這輩子做得唯一一件對的事,就是娶了我娘那個腦子裏隻有風花雪月的江南商女,白撿了條堆滿了金子的商道。”


    “這條路是座金礦,別說躲到澤陽去,就是躲到地府去,也有人要來搶。咱們運的私鹽夠砍幾個腦袋的?如今局勢混亂,新帝受製於人,他們狗咬狗,這就是枯木逢春的機會。”


    藍漸清聽愣了,半晌才說:“主子,我……”


    “也沒指望過你。”危浪平靠了迴去,倚這椅背說:“文武難兩全,好好練你的刀,就是你對我最大的用處了。”


    他說著起身站起來,藍漸清還跪在地上,仰頭看著他逆光離去的背影。


    藍漸清覺得此刻的危浪平有些陌生。危浪平的背影恍惚和他記憶裏的背影重疊起來,那時候他也喜歡跟在危浪平後頭叫他主子。他比危浪平大了許多,他到危家的時候已經七歲,那時候才三歲的危浪平站在人牙子麵前,一眼就看中了他。


    “爹,我要他。”小團子危浪平指著藍漸清,冷酷地說:“你叫什麽名字?多少錢,我買了。”


    藍漸清老實木訥,說:“二錢銀子……我叫阿清,清澈的清。”


    危浪平仰頭打量著他,說:“不好聽,換了,你以後就叫……藍漸清。”


    青出於藍勝於藍,他想要藍漸清能夠變成很厲害的,能夠保護自己的人。


    危勉不同意,他覺得藍漸清年齡太大,養不熟,但他又覺得一個賤民罷了,以後再買好的就是。


    沒想到藍漸清跟了危浪平這麽多年。這些年他沉默又安靜地站在危浪平身後,陪他度過母親的難產而亡、父親的縱欲而亡,到後來他看著危浪平從一個小奶團子長到如今的獨當一麵。


    藍漸清覺得危浪平陌生,又覺得陌生的其實是自己。


    他終究要跟不上危浪平的步伐,若不是還有一身刀法在,成為他的累贅了。


    第52章 淺眠


    梁長寧迴去的時候,閔疏已經睡下了。


    閔疏這段日子累得慌,事情堆砌起來,他還要分出心思去想陳氏和茂廣林。


    文沉給的那些藥被他和陳氏省下來一半,湊在一起也有了七八顆,足以過大半年了。


    他身上孤離的毒到了冬天就更重,藥效揮發出來,閔疏時常冷得膝蓋窩子沒知覺。


    他此刻縮在梁長寧的床上,裹著被子打顫。


    痛啊,太痛了。閔疏在睡夢裏忍受著孤離帶來的痛楚,那種螞蟻啃食骨頭的痛楚綿長又紮人,叫他骨頭縫子裏都發冷。


    梁長寧站在床邊看他,挑著床幃的手指還帶著一點荷花香。


    暮秋跟著進來,在後麵低聲問:“王爺,熱水備好了,還有危府送來的兩大缸荷花,要擺在哪裏?”


    梁長寧放下簾子,接過熱毛巾擦手:“先放在花房裏養著,他睡了,別把人給我吵醒。明日再挑幾支折了栽到缸裏吧……他什麽時候睡的?”


    “用了晚飯就說困了。”暮秋伺候他換了衣服,又抬手給他摘冠,說:“閔大人最近神思倦怠,似有什麽心事。”


    梁長寧笑了笑,心說閔疏的心事可太多了。


    他想起什麽來,又囑咐道:“辛莊呢?迴來了?叫他來見我。”


    “是,奴婢把外室的爐子升起來吧?今日化雪了,比往日要更冷些。”


    “不必了。”梁長寧擺擺手,暮秋放輕腳步退了下去。


    梁長寧披著袍子坐到外室去,辛莊進來等著他吩咐。


    梁長寧說:“見著黑來硯了?”


    “他跟我說了,”辛莊低聲迴道:“要擄走那婦人不太好辦,總會驚擾到別人,除非……除非她主動跟我走。”


    梁長寧轉著手上的扳指,說:“去找個善口技的人,學學那陳氏的話,務必要叫閔疏分辨不出來。”


    辛莊說:“這倒是容易,京中多善口技者,戲堂子裏唱花腔的就能做到。”


    梁長寧頷首:“此事隱秘地去辦,人接到王府裏來安置,萬不可叫人發現了,別讓他露麵,我要用人的時候立刻給我提來,別誤了事。”


    裏頭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辛莊立刻噤聲,梁長寧揮手讓他下去,自己進了裏間。


    閔疏被燭火微弱的光晃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梁長寧脫了袍子上床,轉頭吹熄了燭火,“吵著你了?”


    “啊?”閔疏沒聽清,問:“王爺什麽時候迴來的?”


    “剛迴來,”梁長寧說:“危浪平迴京,帶了些南方的特產,我估摸著危家的商道通了,最多再過三個月,危移就要迴京……不說這個,別跑了覺,先睡。”


    閔疏卻沒了睡意。他本就睡得淺,黑夜裏冷風凍人,梁長寧躺在他旁邊跟個火爐子一樣,閔疏忍住沒往他身邊湊,梁長寧卻一把攬過他。


    太暖和了。閔疏在心裏喟歎一聲,終究沒躲開。


    “危家著實從這條商道賺了不少銀子,可惜如今危家就這兩兄弟尚在,危浪平不會做兄弟鬩牆的事。都說母弱出商賈,父強做侍郎。危家兩頭都站,危浪平是把弟弟當兒子養呢。”


    “這是老話,”梁長寧抵著他,小腿觸到閔疏冰涼沁人的腳尖,幹脆把閔疏的腿夾進了自己的腿間:“危移要是出點什麽事,危浪平怕是要瘋,你不知道,從前我和皇兄們還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危移被送進來當陪讀,他那時候傻乎乎的,老五和幾個皇兄最喜歡欺負他。後來危浪平知道了,趁著宮宴溜進了後花園,把老五套了麻袋好一頓暴揍,牙都打掉一顆。好在後來換了乳牙,危浪平才沒被父皇降罪。”


    閔疏動了動,覺得熱意從底下漫上來,他說:“王爺是在給我講睡前故事呢?”


    “哄你好眠,”梁長寧在被子裏摸索著牽住他的手,說:“手也這麽冰,下次睡覺前用熱水泡,也別熄了地龍。聽暮秋說你平日裏一個人的時候,連炭爐滅了都不添,這麽勤儉,是在替我持家呢?”


    閔疏在黑夜裏睜著眼睛,沒出聲。


    梁長寧把冰團子似的人在懷裏捂暖和了,語氣自然地問:“倒是一直沒問你,怎麽一到落雪的時候就這麽怕冷?是有什麽毛病,怕不是中了什麽寒毒。等孔宗迴來叫他給你看看,天下這麽多藥,治也好補也好,總歸你是底子虛……你從前也這樣?”


    梁長寧覺得懷裏的人僵了僵,少頃才聽到他開口:“這兩年才這樣的。”


    “多補補就好了,以前也看過大夫,說是娘胎裏的毛病,後來開了些藥,都沒什麽作用,左右不過是落雪天才這樣,想來一輩子有幾個落雪天呢?忍忍也就過去了,不是什麽大毛病。”閔疏的臉貼在梁長寧的胸膛上,說:“實在不必麻煩孔大夫了,陳聰跟了王爺,腿傷總還要治的。我看周小將軍的信,說是膝蓋以下都沒保住。好似有一種病是腿沒了也覺得疼,那是腦子裏以為自己長著腿呢。醫術上說,這種病或許可以針灸試試,孔大夫的針法高超,萬一能解陳大人之疾呢。”


    梁長寧臉色不變,在黑夜裏擁著他,追根究底地問:“你這真是先天的毛病?我聽聞有一種毒”


    “倒也不全是,”閔疏僵硬著背脊,打斷他說:“或許也是後天受了寒,在陰涼潮濕的地方呆久了,失了血,風濕之邪乘機侵襲,傷寒雜病論裏的風濕病不就是這麽來的嗎?”


    哪兒最陰涼潮濕? 自然是長寧王府的地下私牢。


    梁長寧低聲一笑,把他往懷裏揉了揉:“……真記仇。”


    兩人湊得近,唿吸都交織在一起,閔疏跟他談了這些,泛了點睡意上來。


    閔疏貼著梁長寧昏昏欲睡,耳朵還立著聽他說話。


    他不想聽那些陳年舊事,隻盼著梁長寧好快些放他去睡覺。


    許是孤離解藥分量不足的緣故,他這些日子又累又困,他迷迷糊糊地蹭在梁長寧胸膛上,半晌又想起來問:“危浪平怎麽想起給你發請柬?”


    他困迷糊了,連王爺也不叫。


    “潘振玉辦事不牢,暗裏盯著危移的事情叫他發現了。”梁長寧說,“我叫他用你說的法子去查驗商道的貨物,那些馬車上的貨果然是鹽。”


    閔疏在黑暗裏睜開了眼。


    潘振玉派人守在離商道最近的縣城裏,喬裝打扮支了個油布攤。塞北氣候幹燥,油布極其容易開裂。一旦過了龍脊山,進入了涼山地界,就開始連綿不絕地落雨。


    涼山山脈太長,阻斷了南北,積雨的烏雲翻不過涼山,大雨就落不到塞北去。涼山是旱雨的分界線,涼山往北,種的都就都是耐幹旱的麥子了。因此涼山裏的一些農戶會製作做稻草蓑衣,或是油布和油紙傘一類的雨具到路上去買,好從路過的商人手中換錢。


    潘振玉買通了危移商隊裏的一個車夫,用兩顆銀錠得了筆大生意替商隊的貨物更換開裂的油布。


    潘振玉在幾張油布上做了手腳,那油布不是刷的桐油,而是蠟。


    二者看上去並無差別,危移也不會每一張油布都去摸。


    等到了夜晚,商隊架起篝火露營,靠得近的馬車受到火焰的炙烤,粘附在麻布上麵的蠟就悄無聲息地化掉了。


    油布成了麻布,經過涼山的時候雨多晴少,麻布透雨,底下的鹽袋子沾了水,一路滴水成窪。


    潘振玉的人跟在後邊,等馬車走了之後從泥窪裏捧起髒水一舔。


    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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