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寧沉思不語,目光落在閔疏臉上。他想的不是夏拓文,而是閔疏。


    閔疏坐在榻上,身上還擁著毯子。今日閑來無事,他們二人臨窗煮茶,他這才知道閔疏還有一手好茶藝。


    不隻是煮茶的手藝,還有他心思縝密,計無遺漏。


    閔疏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到點子上,即便是深得東宮首輔茂廣林多年教導的梁長寧,都不得不承認他的眼界。


    若是茂廣林見到閔疏,那他口中“王佐之才”的名號說不得就要易主。才華次之,最難得的是閔疏有閔亂思治之心。


    梁長寧深知麵前這個人的價值,心裏越發堅定要讓他為自己所用。


    可他也明白閔疏對自己並非忠心耿耿,就連他的那套說辭也從未放在心上。他們如今是各求所需,以利趨之,利盡必散。


    若要留下閔疏,就隻能抓住他的軟肋,取文沉而代之。


    可閔疏不是一個會乖乖臣服的人。他看著一副小白兔的樣子,張開嘴卻盡是獠牙。他今日能為了自由背叛文沉,不惜走上風險更高的雙麵細作隻路,今後也必然會以同樣的原因背叛自己。


    閔疏無論要什麽梁長寧都給得起,可他偏偏要的是自由。


    梁長寧的目光深沉,狩獵般的天性讓他蠢蠢欲動,他知道閔疏是一隻警覺的鹿,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會逃走。


    他要知道這隻小鹿的軟肋在哪裏,要知道文沉是靠什麽拿捏住了他,還要知道他今後的謀劃。


    不著急。梁長寧想。


    梁長寧收迴目光,看著閔疏修長白皙的手指中提著的茶壺,垂眸笑了一下。


    閔疏以為他還在細想夏拓文一事,於是也不出聲,隻是掀開茶爐的蓋子來往裏添了小半壺泉水。


    “我會去見一見夏老侯爺。”梁長寧說,“過幾日就是大朝會,按照慣例宮裏會宴請皇親貴族和百官,夏老侯爺必然會也去,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閔疏點了點頭,把爐子上的茶擱在了一旁。


    丫鬟踏雪穿過院子,撩開門簾,端進來一碗黑漆漆的藥。


    閔疏不大樂意,接過來在手裏端了半晌也不張口。


    梁長寧好笑地看著他,問丫鬟:“這藥不是早就喝完了嗎?怎麽還有?”


    丫鬟福身:“府醫大人開的方子已經喝完了,隻是前幾日閔大人迴來時著了風寒,連打噴嚏,所以孔大人才又抓了藥。”


    閔疏告饒地望著梁長寧,說:“我昨日就不打噴嚏了,是藥三分毒……”


    “病去如抽絲,我又不是大夫,我說的話不算。你現在不喝,那就委屈我晚上辛苦一番喂你喝。”梁長寧話音未落,閔疏已經飛快地仰頭喝完了。


    梁長寧推一杯茶過去,閔疏端起來漱口,可那苦太深太厚,根本清不掉。


    外頭的雪大了,梁長寧午後還有一堆事,他囑咐了閔疏兩句,收攏了大氅,推門離開了。


    梁長寧踩著碎雪,抬手叫來暮秋,“辛莊呢?”


    “王爺剛才吩咐他去替換張大人了。”暮秋看出他的意思,說:“我這就去叫辛大人。”


    “叫他和張儉到書閣去等我。”梁長寧說,“別告訴閔疏。”


    他沒叫侍從,自己撐了把傘,一路走到了書閣去。


    辛莊早就在書閣等著他了。見他進來就跟在他後頭替他脫下了大氅,低聲說:“張儉已經迴來了,在內室裏麵等著呢。”


    梁長寧轉過了走廊,脫了鞋,順著鋪了地毯的長廳往裏走。書房兩百步之內的閑雜人早已被打發走,如今隻有他們三人在這裏。辛莊把門推開,張儉果然已經立在裏麵了,他一見到梁長寧,立刻就站起來看著他。


    辛莊立刻輕輕關上門,去外頭守著了。


    梁長寧先打量了張儉一番,見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問:“迴來多久了?”


    張儉說:“小半天吧,我到京城的時候天還沒亮。”


    “辛苦了。”梁長寧說:“明日起放你幾日假,好好休息吧。”


    張儉點點頭,又灌了一杯茶下肚,說:“王爺叫我查的事,我沒能查完。”


    梁長寧本也不指望他能全部查清,他撩開袍子坐下,抬手叫他也坐。


    張儉坐下了,說:“這事不知為何有些難查,隻是還是有些破綻可循,我還去了一趟純山,所幸查到了些東西。”


    第30章 舊怨


    “純山?”梁長寧挑眉,等著張儉繼續說。


    張儉神色正經,說:“閔大人與文容的舊日過節不好查,屬下一開始什麽都查不到。按理說不該啊,閔大人是從文沉手底下出來的細作,文容是丞相府的嫡子,他們二人身份一個天一個地,平日裏連麵都難見,怎麽會有過節呢?何況閔大人不像是會結怨的人。”


    “他踢文容的那一腳可是十成十的力,是在以牙還牙呢。”梁長寧笑了一下,神色莫名,“他們二人必有過節,還不小。”


    “是,王爺料事如神。”張儉說,“我摸遍了丞相府伺候文容的人,發現十多年前,有兩個同文容十分親近的丫鬟被文沉夫人陳氏找了個拙劣的借口打板子發落了,我一聽此事便覺奇怪,一路就摸到了丞相府那兩個舊人的住處去。”


    張儉掏出懷裏的書信,放在梁長寧麵前展開,伸手指著紙上的一段供詞給他看,說:“那老丫鬟說,她們被處置的理由是……二公子落水受驚,丫鬟照管不力,未能護得二公子周全。”


    “怎麽沒直接打死,倒安置在了純山?”梁長寧問,“純山離京城不遠,我若是沒記錯,文家有好幾個莊子都在那邊吧。”


    張儉說:“白紙黑字都寫在上頭了。那兩個舊人從前見過文沉的一個外室,那外室說是生養了一個孩子,是男是女就不知了,隻知道陳氏十分不喜這個孩子。”


    “你不會要說這個孩子是閔疏吧?”梁長寧把紙扔迴書案上,往後一靠,聲色冷淡:“若閔疏是文沉的兒子,你可知此事後果?”


    張儉不傻,知道其中關竅:“若是如此,那閔大人投靠王爺的動機必然不純,文沉和王爺之間,他或許更偏向文沉,血脈親情不是可以輕易抹去的……”


    梁長寧摸索著手上的扳指,沉默著沒說話。


    張儉說:“隻是此事尚無證據,這兩個舊人也說過,她們二人被逐出府時,那孩子已經溺死了。”


    “溺死了?”梁長寧微微皺眉,腦子裏想起那日在遠東樓被踹下水的文容,他那時在水裏掙紮求救的樣子十分狼狽,掙紮的時候萬分驚恐,像是怕水之人。


    當時梁長寧越過人群望了一眼過去,他看見閔疏微微垂眸睥睨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冷漠又寡淡。


    他好像根本不害怕文容會溺死,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期待過文容溺死。


    張儉說,“說是這樣說,可她們也未曾見過屍體,隻是說那孩子和文容打鬧,雙雙落了水。後來陳氏為了給他兒子出氣,就命人將那小孩關進了水牢。”


    梁長寧知道丞相府裏有私牢,卻沒想到文沉玩兒得花,連水牢這種陰毒的刑罰都有。


    “立了墳嗎?”梁長寧問,“即便不是有名分的孩子,但也有血脈在身上,若是死了,總不能拉出去隨便埋了吧。”


    張儉搖搖頭,說:“這就不知道了,事情太久遠,不好查。”


    “先擱著,別查那孩子了。”梁長寧做下決斷,聲音沉穩道,“過幾日或許我會帶閔疏進宮一趟,你把文容拖住,別讓他也進宮。”


    張儉知道他是怕文容再撞上閔疏,猶豫道:“閔大人身份尚未查清,王爺還要放在身邊,怕是不太妥當……”


    “此事之後再說。”梁長寧避開這個話題,把閱完的信紙隨手扔進炭盆裏燒了。


    “叫辛莊過來,我有話問他。”他扣住扳指,半晌抬手揉了揉眉心,冷不丁地跟了句:“此事壓著,先別動閔疏。”


    張儉頷首, 推門出去了。


    梁長寧知道自己剛才不該說那句話。可他就是不想動閔疏。


    閔疏是個好謀士,然而就怕謀士所謀之事非主子所向。


    事情查到這裏,連張儉都看得出來閔疏和文家關係匪淺,按照梁長寧的性格,他此刻最該下的令就是把閔疏扣住壓進私牢,扔給張道審問。


    反正王府裏多的是續命人參,不怕閔疏撐不過刑罰。


    若是真舍不得他受罪,也該直接殺了了事。這樣一顆來曆不明、心機高深的釘子,一旦此刻不拔,以後再想拔的時候,必然已經長到肉裏去了。


    梁長寧闔上眼,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且再看看吧。他想。


    他眼前浮現出那日在私牢裏第一次見到閔疏的樣子。


    清瘦的少年抬起白皙漂亮的臉,幹裂的唇被鮮血染得殷紅,蓬亂頭發下的一雙眼睛清冽如水。


    他字字鏗鏘“我對王爺忠心耿耿!”


    梁長寧把手指上的雲文龍蛇戒握在掌心,似乎還能感受到閔疏含住它時,唇舌的溫軟觸感。


    隻是不知道在閔疏心裏,梁長寧給他的是折辱之仇,還是知遇之恩呢?


    不過這些如今已經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後。


    重要的是他將會取代文沉成為接管閔疏的人,他會牢牢拿捏住閔疏的軟肋,叫他永世臣服於自己。


    辛莊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立在梁長寧麵前。


    梁長寧睜開眼,“那日跟著閔疏,可有什麽異常?”


    辛莊思索片刻,很快答道:“沒什麽異常,閔大人就是去了西街,他說要去胭脂鋪買東西,我眼看著他進去的,那間鋪子我看了兩圈,隻是一間普普通通的鋪子,店主是個年輕的婦人,和閔大人並不相識。”


    “你跟著他進去了?”梁長寧皺眉。


    辛莊搖搖頭,“我見著閔大人進去的,那屋子後門隻有一個院子,曬了很多做脂膏的香料,藏不住人的。”


    他一邊說著,伸手把茶水倒在書案上,就著茶水畫出一副簡易的地形圖出來,迴憶道:“胭脂鋪對麵是清遠茶樓,胭脂鋪後麵是香料院子,院子出去再往西走五六十步……有幾條小巷子,這些巷子住家多,往來人員很好查,王爺要查嗎?”


    他說著看了眼梁長寧,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手指拐了個彎,繼續道:“再後頭就靠近城門了,城西這一片都是窮苦百姓住的地方,房子都比較破落……對了,第二條小巷子轉角進去走三十步,就是茂老如今的歇腳處。”


    “不過閔大人應當不認識茂老,我跟著他的這幾日,他從來沒到過胭脂鋪之外二十步的地方,更何況閔大人那樣子可不像是住在城西的人,他樣子惹眼,若是去了那地方,都不用查,打聽打聽就能問出來。”


    辛莊話已講完,收手站迴去,等著梁長寧開口。


    梁長寧卻伸出了手,點在他方才畫過的那一片區域,沒表情地說:“就查這裏。”


    “查哪裏?”辛莊懵裏懵懂的,說:“我聽不懂……主子的意思是要查這條箱子嗎?”


    梁長寧歎口氣,食指在胭脂鋪上畫了個圈,說:“查胭脂鋪,誰叫你查一整條巷子了!”


    辛莊看著那處沾了茶水的桌麵,梁長寧卻已經收迴了手。


    他撩起袖口,將指尖沾染的一點冰冷茶水擦拭幹淨,聲音沉穩道:“今晚你帶人去胭脂鋪放把火,本王要好好查查,這個胭脂鋪到底有什麽秘密!”


    閔疏坐在窗邊,把冷掉的茶盡數倒進了窗台上放著的那尊青玉花盆裏。


    紅褐色的泥土很快就吃幹淨了水分,閔疏摸了摸光禿禿的小樹幹,一言不發。


    他的肩胛消瘦,背脊連到腰後是一段漂亮的弧線,他微微垂眸,帶著點悲憫地看著那株幹枯的盆栽。


    小丫鬟捧著一壺水進來給他添茶,見他一副出神的樣子,湊話道:“閔大人想看花?這株花枯了多日,怕是死了,不如奴婢叫花房的人送些好的來?”


    閔疏不語,丫鬟又道:“冬日裏能開的花不多,左不過是些梅花一類的,昨日奴婢看見花房進了一株極好的羅漢鬆,聽說是嶺南王進獻的……”


    閔疏手指輕輕用力,圓潤的指甲刮開枯枝鬆脆的皮,露出裏麵泛著綠意的新木。


    閔疏收迴手,眼裏悲憫的流光消失殆盡,搖頭輕聲說:“還活著呢,這株鐵杆海棠養得好,隻是沒到開花的時候罷了。”


    小丫鬟湊近看了看,驚訝道:“大人可真厲害,還會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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