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瑾說,這個花樣好看。


    真的是花樣好看嗎?還是因為他顧鄴章賜下雪浪玉獅的優柔纏結,謝瑾全都知道?


    顧鄴章恍惚想起之前問過謝瑾,怎麽知道自己何時會不再需要他。


    他說等到了那一天,臣會知道的。


    顧鄴章慘笑了幾聲,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可是多麽荒謬啊,謝瑾甘當孤臣孽子,他也就真的,忘了他的師弟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顧鄴章驀地又嘔一大口血,直挺挺地一頭栽倒下去。


    前朝後宮還未得享北方一統的痛快,便先麵臨群龍無首的危局,霎時間亂作一團。


    三日後,當顧鄴章終於從昏睡中醒轉,曹宴微不忍地輕聲寬慰:“陛下,您正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顧鄴章隻是搖頭。謝瑾在時還不覺得如何,如今謝瑾不在了,他哪裏還有什麽往後?旁人所見的什麽春花秋月鶯飛草長,落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月寒日暖,消磨人的年華。


    他孤身前往陳王府吊唁,引魂白幡迎頭撲麵,滿庭勝雪的白,刺得人兩邊眼眶發燙。謝瑾衣不紈綺,對私饗曲宴也並不熱衷,竟沒能留下許多生活的痕跡,可虛景也能藏情,他又好像處處都看到謝瑾的身影。


    顧鄴章後悔了。


    斷骨紅和一葉秋日複一日的疼沒讓他後悔過,落魄地被囚禁在秋棠宮沒讓他後悔過,可當顧鄴章想起謝瑾,他每時每刻都在止不住地思念謝瑾,就像是吞了比斷骨紅更折磨人的毒藥,在喝下去時好像義無反顧,殘喘的餘生卻注定隻剩下煎熬。


    令薑看向他的目光裏盛著冰冷恨意,卻紅著眼遞給他一張方絮紙:“兩年前,陛下曾為雪所困,在此留宿過一夜,這是次日下人撿到交給我的。我哥哥他,平時從不寫這些會讓人傷心的東西,可我後來幾次迴想,大約他早早……便已存了死誌。埋骨青綠,零落山丘,是他給自己找的歸宿。”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短短兩行字,寫不下這將近十年的鞠躬盡瘁,更載不動白首按劍,錯付衷情。


    謝瑾落筆時,心中想的是什麽?顧鄴章不敢想,觸碰的念頭一起,就好像連同他的心髒都要被鑿穿。


    大抵人對心中所在意的,往往更加苛求,幸運的人重新來過,不幸的人抱憾終身。原本可以景色盎然的春山,徒然剩下一片焦土。


    令薑目帶淚光,顫聲說:“陛下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受製於人的那幾年不過是不起眼的選段,你完全可以向前看,而不是被困在過去。我哥哥他不是造成你不幸的壞人,他甚至從未在其中出現過哪怕一次。他滿懷熱望、滿懷堅定地愛你,你給他的,卻隻有裹著糖霜刺向心頭的刀。


    你盼他分擔,卻又怕他掌權,陛下,你真的是個很可笑的人。


    令則冒名頂替,這漏洞百出的、虛假的圓滿,難道你以為,我哥哥他真的不知道嗎?


    將軍對陛下一往情深,難道陛下從未覺察一二嗎?


    林彥容的話猶在耳邊迴蕩。


    謝瑾清清白白地來,為了一些順水推舟的恩情,為了他這麽個虛情假意的負心人,甘願跳進肮髒的泥潭,甘願受盡委屈。


    顧鄴章想,我這樣一個人,你卻願意為我赴湯蹈火,謝庭蘭,你圖什麽?


    他總是不敢信他,百般試探,千重懷疑,連一生一次的愛裏也摻雜算計。


    可是逼宮謀逆、顛倒朝綱的不是謝瑾。


    謝瑾用一生來告訴他,世界上真的存在心甘情願,存在不計得失的付出。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謝瑾也許死在無人問津的沙漠中,也許死在山花爛漫的暖陽下。但他不會迴來了。


    永遠。


    ……


    沒有宣召,你來幹什麽?


    徽行殿中,林雍遞上辭呈,無悲無喜道:“走之前,臣還想為將軍請一個封號。”


    過了許久,久到林雍快要以為病中的顧鄴章莫不是睡著了,顧鄴章提起筆寫了幾畫。


    林雍接過時,那上麵僅隻一個字。


    思。


    太平春霽,塘中鯽鰣成蔭。


    暫緩了南伐的計劃後,朝廷又下旨減賦三年,與民休息,消息傳出後萬民歡騰。


    雨順風調,時豐歲麗,幾乎隻是一夜之間,帝京便忘記了一代名將落幕的悲慟,熱鬧繁華更甚往日。


    草木萌動,萬物生長,徽行殿中卻是幾欲溺死人的靜謐。


    顧鄴章枯坐在書台後,盯著河道上新送來的奏疏發怔。


    玉珠忽然碰出一串清脆亂響,一聲聲打破四周的沉寂,曹宴微神色慌張地闖進來,“陛下!城外來了一匹馬,像是……像是陳王的坐騎。底下人不敢怠慢,特來請陛下的示。”


    本已如泥塑木雕的天子心中冉冉升起一縷希望,身體驀地向前傾去,急聲追問:“在哪?”


    禍福難料,曹宴微惴惴道:“方才在宮城外,老奴自作主張讓人放行了,這會應快到了。”


    他話音未落,眼前鳳紋橫斜,迤邐行雲飛濺,身著龍袍的人已奪路而走。


    雪浪玉獅奔襲千裏,倒在顧鄴章的身前。


    它渾身鋪滿深重血色,牢牢係在頸背鬃毛上的,是原本屬於謝瑾的紫金魚袋。


    大抵是近鄉情怯,顧鄴章搖搖欲墜地停在了原地。


    伏身解下那仙鶴紋的魚袋時,曹宴微忽地低唿了一聲:“陛下!這裏放了東西。”


    浸透了幹涸血漬的紫金魚袋被遞到顧鄴章的跟前。


    萬重山。


    一顆青碧的藥丸,包裹它的方絮紙上,謝瑾告訴他,此物名為萬重山,可解斷骨紅。


    史載,建元十二年,齊成武帝顧鄴章駕崩在一個雪夜,他這一生蕩氣迴腸,卻也因奇毒纏身,跌宕起伏受盡苦難。


    百姓哭他體恤民生卻英年早逝,群臣惜他半生戎馬卻未享安寧,可沉浸於犀香的顧鄴章隻覺得解脫。


    三辰垂光,坐擁四海,縱他受千萬人參拜,迴望四麵,眼中卻再無故人。


    這漫長的一生終於可以畫上遲來的句號,他再也不必害怕,在無盡的長夜裏,孤身一人醒來。


    第60章 生犀不敢燒


    斛律先身死的消息傳到宮城後不久,顯昌殿的守衛來報,高陽王顧和章吞金自殺。


    床幃帳子一一卷起,顧鄴章走過去時,看到顧和章麵上血色盡失,卻帶著滿足的笑意,瞧來頗有幾分令人驚心的詭異。


    服侍在旁的小太監顫巍巍匍匐上前,雙手舉過頭頂奉上已故之人的贈禮。


    異苑有載: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袋,人能與鬼通……燃起靈犀一爐,枯骨生出曼陀羅……


    是犀角香。


    相傳晉人溫嶠行至牛渚磯時,因聞深水之下有樂聲,故燃犀照之,竟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不久便驚懼病逝。


    顧鄴章向來不喜這等故弄玄虛的東西,也不認為將來有一日會用得到,不以為意地問:“除此物之外,他還留了什麽遺言?”


    小太監期期艾艾:“高…高陽王說,犀…犀香能通陰陽,素來有價無市,他也隻得這麽一點,人之將死,便都贈予陛下,想來不久以後便用得到。今生與陛下空有棠棣之名,來世願為異姓,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顧鄴章聽罷心裏並沒什麽觸動,不見也好,容忍顛倒朝綱的逆臣苟延殘喘這麽久,他對顧和章已經仁至義盡,本也是預備著前方戰局一定便將其賜死的。


    他識趣些,倒也省了自己動手。


    香粉盛在絹帕裏,觀之不過六七錢,送到太醫署驗過成分,院正當夜便呈了迴來,而後便被束之高閣,再無人理會。


    


    早寒驚夢頻。


    顧鄴章推枕起身,平複了一陣唿吸才緩緩掀開床帷,啞聲喚:“曹晏微……”


    他的身體早就被斷骨紅侵蝕了底子,剛病愈又趕上林彥容帶迴謝瑾的死訊,萬重山迎頭一擊,幾乎打散了寄在他軀殼裏的三魂七魄,愈發顯得形氣羸弱。


    中侍中時時刻刻提著心膽,唯恐在走神失察的當口,天子便撒手去了,是以才一聽到傳喚,立馬便應了一聲亦步亦趨鑽進屋內,躬身停在近前請示:“陛下,老奴在呢,有什麽事您隻管吩咐。”


    顧鄴章低垂著薄薄的眼皮,問:“朕記得顧和章死前給了朕留了些犀角香,你收在哪兒了?”


    曹晏微心裏疑竇迭起,不敢多言,隻道:“迴稟陛下,就收在東次間。”


    顧鄴章說:“你去取來,我有用處。”


    曹晏微依言照做,卻直到取了香粉折返時仍有些不安,規勸道:“陛下,從前鄭後在時,最喜歡用各種毒藥控製大臣為她所用,難保她的兒子不精於此道。老奴以為,還是三思為好。”


    顧鄴章將許久無人問津的香粉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對香道並無鑽研,也分辨不出具體的成分,隻覺幽幽直上的清香之外,更有一種緩緩下沉的苦。


    他抬眸看向曹晏微,冷淡道:“太醫不是驗過了?既沒有來因不明的東西混在其中,我不試試,豈不辜負了顧和章的美意?”


    他不求別的,隻希望謝瑾可以入他夢中,哪怕隻有一夕半刻。


    可直到犀香燃盡,顧鄴章依舊沒有看見謝瑾。


    他所了解的顧和章,不會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上捉弄他,除非……除非謝瑾恨極了他,不肯來見他。


    


    夜裏下了雨,山路更是泥濘,稍不留神便會濺上濕土,自中州歸來的孫長度被樹梢落下的水滴砸了一臉,狼狽踏進如洗的小院。


    推開半掩的門扉,孫長度順手放下被頭發濡濕的長巾,屋內麵容蒼白的青年抬起頭,喚了一聲“師父”。


    孫長度疲憊地坐在四腳小桌子一旁,歎息道:“他不肯用,說是太醫驗過,發現裏麵有一味忘憂,他不願意……怕忘了你。”


    在他對麵擺弄插花的,卻是朝野都已認定埋骨青山的陳王千歲。


    謝瑾麵上似喜似悲,緩慢抽出了才放進籃裏的一枝映山紅,輕聲道:“忘了有什麽不好?我若是師父您,就碾碎藏進尋常補藥裏哄著他吃了,哪管他願不願意。北狄故地百廢待興,任由師哥消沉下去,屆時椋陳北上,誰來主持大局?”


    這話自然是公允的,可他的神態似喜似悲,卻遠不像他的話音冷靜,看得孫長度忍不住直皺眉:“庭蘭,我從死人堆裏把你救迴來,除了給令薑透過信,連林彥容都一並瞞著,本意是為了讓你歸隱煙霞養好身體,你若總是懸望帝京,又何必困在我身邊?”


    謝瑾低著頭笑了笑,“師父,我現在一閉上眼就是北地的刀劍和風雪,您總要再給我些時間習慣這種春秋兩不沾的閑適。”


    他腕骨受創,插個花都抖得厲害,五髒肺腑更是沒一處好的,自然是不會再迴中州為君王效力了,但自幼長在肇齊,家國情懷早就刻在了骨子裏,就算對顧鄴章歇了心思,卻哪能對可能麵臨的殘山剩水也心如古井?


    謝瑾的目光停泊在右手的掌心,因常年握刀,他虎口處有厚厚的繭,看著不大美觀。


    於是他又垂下了手,“師父,這萬重山我尋遍可汗庭也隻得一顆,勞您老人家再勸勸,務必要讓它物盡其用。”


    孫長度卻搖了搖頭,吞了口已經漸冷的茶水道:“庭蘭,我聽他話裏的意思,似乎是想要讓華陽公主承襲大統。女子稱帝本就艱難,幼帝失馭的處境他親嚐過,總不會讓後來者再曆一遍,你大可歇一歇擔憂,假以時日,他定會想通的。”


    這也是他為什麽甘願無功而返,未曾多勸幾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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