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瑾的話語雖然謙卑恭敬,但顧鄴章看得清楚,他的淚水已掛在下眼睫搖搖欲墜。他緩緩走向謝瑾,對方卻頭也不抬地連退了幾步。


    顧鄴章於是停下腳步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怕也沒那麽想看到我。但我……”他頓了頓,輕聲喚:“庭蘭,你過來,到我這兒來。”


    謝瑾心知不能再退,隻好依言上前,淚眼朦朧間嗅到一陣梅枝的清香,而後一隻手驀然輕巧摟過他的腰,讓他落進一個溫柔的懷抱。


    “讓你受委屈了。”顧鄴章輕輕擁住他,掌心拂過他的後頸,滿懷歉意地啞聲說:“是我對不住你。”


    他在向他道歉,可天子怎麽會錯呢?淚水決堤而出,積壓的情緒在一瞬間崩潰瓦解,謝瑾將臉埋入他的肩窩,哽咽著喚了聲“師哥”。


    他斷斷續續地剖白著,說我和斛律澶沒關係,和鬱久閭隼也沒關係,說高陽王誆我去清樓,我沒有吃他一口茶,收他一份禮……


    第33章 假作真時


    謝瑾喜歡他。在過去的某個風聲微鳴的月夜,顧鄴章意識到,他的師弟喜歡他。


    他薄情寡義,不擇手段,玩弄權術……他有什麽值得喜歡的?還是說謝瑾也像鄭貞宜一樣,看上了他的臉?


    可他的容顏遲早會凋零。而斷骨紅和一葉秋,會讓他凋零得更快,就像他身上愈發濃鬱的梅枝折斷的氣味,像他銅鏡中快要藏不住的根根白發。


    歲月不會格外寬宥他。總有一天,他的聲帶會損毀,他的聲音將不再動聽,也許似風吹枯草般沙啞。


    總有一天,他的身形會枯萎,他的眼神會渾濁,他的一顰一笑將不再能成為他籠絡人心的籌碼。


    到那時,謝瑾還會喜歡他嗎?到那時,他花費再多的水磨工夫去撩撥謝瑾,謝瑾也不會咬他的鉤了吧?


    所以他必須決斷。


    像一步步引誘天真純粹的謝瑾去刺殺韓昶一樣決斷。像曾經一次又一次的算計、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樣決斷。


    顧鄴章輕拍著謝瑾的背:“我相信你。”像是在說給懷裏的人聽,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而後他鬆開手退後一步,目光柔軟又晦暗地注視著謝瑾:“庭蘭,我相信你站在我這邊。可顧和章明知你我師出同門,竟然也敢找到你的頭上。那麽這滿朝文武該有多少是他的人,才能給他能拉攏到你的信心?”


    鄭氏的勢力龐大至此,他苦心經營,原以為總有一日可以將與鄭顯鐸有關的一切都滅失於無形,怎奈士趨其門,如蟻附膻,顧和章真是好大的能耐。


    無論身體多麽貪戀那個無間靠近的懷抱,謝瑾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他也退後兩步,與天子保持著相對得體的距離,悶著聲說:“那天高陽王給我看的禮單,其上盡是珍奇之物。他四處搜羅收買朝臣,卻又造出與世無爭的假象,恐怕圖謀不軌。”


    “沒有證據啊。”似乎厭倦了坐必端直的習慣,顧鄴章迴過身,斜斜靠進鋪了厚毯子的椅背。雲螭紋的襟領因他動作有些散開,露出一片冷白的頸窩。


    謝瑾隻看了他一眼就別開了眼睛,心想,證據若真有那麽重要,為什麽捉我卻不需要呢?


    “天下的臣民都愛看兄友弟恭,又有太後的懿旨保他,便不好強殺。”顧鄴章仿佛看出他的心事,坦言道:“不瞞你說,我也讓人給他下過毒,可他謹慎得很,從未有一次掉以輕心。”


    “我可以去。”謝瑾徐徐望向他說:“現成的苦肉計,師哥,我可以假意投誠,找機會去刺殺高陽王。”


    “不用你去……”顧鄴章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快更誠實地做出了選擇,而後整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的忡怔。在帝京刺殺皇親,這是一命換一命。他不是沒想過,就在一炷香前,他甚至推演過要如何說動謝瑾,如何騙過顧和章,如何撇清關係免遭兄弟鬩牆的罵名……可謝瑾說出來了,他竟不忍心。


    “校事司的差事抽個時間都交卸了吧……明天,我會擬一道詔書。”半晌,顧鄴章說:“正式封你為武川太守,無詔……就不用迴京了。”


    謝瑾腳下一晃,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若是兩個月前,他當然二話不說就會啟程赴任,可眼下是什麽境地?“師哥,我想留在洛都。”


    他撩開衣擺直直跪下去,抬頭望著也在看他的天子:“鄧將軍在武川呢,我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嗎?在金墉城,陳鬱之恨不得我死在牢中,您確定他是您的人嗎?師哥多年來打壓門閥,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若背地裏跟高陽王沆瀣一氣,拿什麽防?”


    “你走之後,我會盡快著手推進革新,徹底熄了世家的氣焰。你到了武川,鄧伯明就可以迴雲中,互為犄角,才能防住北狄卷土重來。洛都有程雲和甄覽,不會給顧和章可乘之機。”


    明角燈的光影裏,顧鄴章上挑的眼角盛起極具壓迫的引誘:“謝卿,朕說得夠清楚嗎?”


    “師哥……我願意為您分憂。”熱燙的眼淚順著兩腮滾落,謝瑾快要被滿溢的愛意和絕望折磨得瘋掉,仍固執地望著他:“你說了信我的,師哥……我什麽都不要,但求你讓我留下。”


    “我說讓你走你就走!”視線中的那個人卻驀地一揮袖,書台上才剛結了一個花苞的蓮瓣蘭應聲甩出,砰地砸上謝瑾的額角,碎片迸濺出數尺開外。


    顧鄴章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了下他本沒想傷到謝瑾,但也許這更契合當下的場麵,漢皮紙都貼過了,一點皮外傷又算得了什麽?索性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接站起身。


    謝瑾被砸得有些懵,前額和眉骨處很快流下血來,沿著半邊臉頰滑落,濺上了掉落在他身前的那朵花苞。但他依然背脊挺直,執拗地任由眉目間染上豔色他想不通。若是為他好,何必將他關進金墉城?若是信他,又為何一定要攆他去武川?


    每每遇到謝瑾,他總會做出很多完全不像他的決定。顧鄴章心煩意亂,轉身欲走,才邁出兩步,右腕忽然被從後握住。


    是謝瑾,這天底下隻有謝瑾會這樣拉住他。


    “……師哥,你真的要趕我走嗎?”他的聲音嘶啞艱澀,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仿佛顧鄴章的手腕就是他唯一的救命希望。


    “謝卿不必如此。”顧鄴章眼中的光明明滅滅,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強硬地將手腕掙脫出來。


    “師哥……”謝瑾發出一聲宛如哀鳴的低喚。


    “放心去吧。”顧鄴章自腥甜的喉間迸出一句,不迴頭地奪路而走。


    怎麽就能傻成這樣,連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卻要相信。他在心裏說,我放你一馬,給你一條生路,這樣不好嗎?你留下,我可以保證不推你去送死嗎?


    ……庭蘭,你不要逼我後悔。


    謝瑾低頭拾起那朵蓮瓣蘭,原本抱攏的花瓣已經散裂開,支離破碎,裏麵的花蕊被鮮血浸濕。


    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謝瑾踉蹌著走出徽行殿。兩行紅彤彤的燭籠連成禦道,外頭仍是燈火通明,落進他眼中,卻是漆黑一片。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隻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走,走出了禦街,又走到洛城河畔,任憑寒風吹得他的骨縫也疼痛起來。


    白草黃葉都壓折在雪下,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彎月高懸,照亮他的身影。


    林雍已在謝府到皇宮的必經之路上徘徊了近兩個時辰。下午他去探望將軍,謝琅告訴他說,兄長進宮去了。


    靴子裏的雙腳冷得發麻,他的手都要被凍僵了,長街盡頭才總算出現了那道深青的身影。


    他跑過去,將雪下的冰層踩得咯吱作響,喊聲近乎急躁:“將軍!”


    謝瑾的臉上仍有血痕,從左邊額頭一直延伸到眉骨,凜冬的溫度驟降,讓熱的血也凝固成了冷的冰。謝瑾的臉和地上的雪一樣白,漆黑的眼珠遲滯地轉了轉,看清了是他,慢吞吞喚了一聲“彥容”。


    林雍伸出手要去摸他的傷,卻又有分寸地停在半空,止不住擔憂地問:“將軍,您的臉怎麽了?陛下動怒了?”


    謝瑾不迴答,卻托起他凍青的手塞給了他一樣東西,熱騰騰的,他低頭,竟是個甜香四溢的烤紅薯。


    謝瑾噙著虛弱卻柔和的笑,“等我很久了吧?餓不餓?剛才一個老伯塞給我的,我吃不下,你拿著吃吧。”


    林雍瞪大了眼睛看他,然後捧著接了過去握進掌心。


    謝瑾的嘴唇已經被咬破,泛著駭人的紫,滲出蜿蜒的血絲,林雍深深皺著眉,"這裏沒外人,將軍別逞強,傷勢要緊,趕緊先迴去吧。"


    "我沒事兒。"謝瑾卻搖搖頭:"這點兒傷沒什麽的。彥容陪我吹吹風,清醒清醒。"


    林雍隻能答應。


    紅薯被烤得很好很均勻,一點點的焦,流著金燦燦的蜜,林雍小心咬了一口,甜絲絲的紅薯肉犒賞了他的味蕾。


    他的心忽然在這一刻變得很軟很軟,好像輕輕一捏就會和手中的烤紅薯一樣流出蜜汁。“有時候我真羨慕令則和令薑,要是我也……”


    林雍停頓了下才輕輕說:“我也有將軍這樣的哥哥就好了。”他是孤兒,總是難免渴望親情的溫暖。


    謝瑾說:“沒有外人時,彥容可以和令則一樣叫我哥哥。”


    那雙小狼般孤絕的眼睛閃爍起亮光,林雍剛想應聲,卻又克製地搖了搖頭,踢踏著腳下的雪粒慢慢說:“不了,我不用將軍照顧。我可以護著將軍。”


    在他的考慮裏,一旦以兄弟相稱,年紀大的那個就多了一份照顧的責任。將軍肩上的擔子已經夠重了,他更想當一個能為他分擔的人。


    白茫茫的天地間,他們並肩走得很緩慢,四周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唿吸的聲音。"我要迴武川了。”謝瑾突然開口說:“無詔不得迴京。"


    林雍的心猛地一落,他轉眸看向謝瑾,隻見他眼神沉寂、麵色蒼白,就像一尊會動的石像。


    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謝瑾又說:“彥容,你跟著我,今上便連著你一塊防備,累得你升遷平白比別的人慢。這迴,你就留在洛都吧。”


    林雍怔怔地看著他,薄唇抿成一條線。他心裏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像魚骨堵在喉間,不吐不快。


    低頭將手裏的紅薯連著沾上蜜汁的薯皮一並吞進肚子,連指尖也吮幹淨,林雍垂著眼說:“將軍,我不在乎那些。在秦州您救了我,我受傷您照顧我,哪怕是當個沒有官職的牽馬小卒,我也隻跟著您。”


    謝瑾的腳步停了一瞬,他與林雍多年默契,有一些話,已不必再說。


    過了一陣,謝瑾問:“……彥容,當前在冊的金戈衛,還有多少人?”


    林雍不假思索:“五千三百一十九人。”


    謝瑾道:“你替我抽調三百人出來,要最得用的,打散在皇城之內,以備不測。”


    第34章 山雨欲來


    才隻過了幾年,洛都與昔日的頹靡相比已大不相同,當得起一句氣象萬千,富貴迷人,顧鄴章的病勢卻日漸沉重。


    春節收假後,椋陳的蕭靳向肇齊拋來橄欖枝,使者帶了數十箱明珠瑪瑙和當地特產的龍鳳繡,在朝會時提出願與肇齊通商,從此世代修好。


    椋陳物產豐富,薛印和獨孤正又向來主和,極力想要促成這樁看似穩賺不賠的合作,程雲提了要加歲貢,顧鄴章態度曖昧,隻說容後再議。


    啟程前,謝瑾進了一次宮,出來見他的是何肅。何肅的眉間刻著深深的一道溝壑,搖著頭道:“謝尚書,陛下聖體未愈,眼下不大方便見您,委屈您改日再來了。”


    天子有恙,不肯召見他。但令旨既下,他卻是一定要走的。謝瑾跪在清晨才掃過雪的石階上,麵朝著徽行殿所在的方向拜了兩拜,在心中祝禱著天子能早日康複,百病不侵。


    許是又要下雪,天穹黑沉沉的,幾乎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謝瑾並不懷疑何肅的話有幾分真假,不見這一麵,一定是顧鄴章的意思。但他的話,卻等不及留待下次見麵再說。


    “何公公,我明日便該走了,但我今日來不單隻為辭行,更有要事想麵呈陛下。”謝瑾起身理正衣展,請求道:“勞煩公公替我向今上說一句,與椋陳通商修好一事關係重大,也利於民生,但定要先穩住溫世淮,切莫操之過急。”


    他手頭上還有些在查的舊案,牽涉者不在少數,而今斷在當下,隻能寄望於江沅。


    茸茸雪片再度簌簌而下,何肅頷首道:“您放心,老奴定將話帶到。但至於陛下的想法會否因而改變,老奴不敢妄下斷言。”


    朔風裹著冰涼的飛雪掠過鼻端,顧鄴章抵著唇低低咳嗽起來,一雙鳳目仍在看外頭謝瑾轉身離開的背影。正看得雙眼澀痛,迴來的何肅便已領著宮人進來燃燈,他明知故問,轉眸道:“他走了嗎?”


    音色嘶啞粗糙,聽得他自己也不由皺眉。


    何肅卻麵不改色,隻躬身道:“陛下,謝尚書已經走了。行前讓老奴帶話,說通商一事關係重大,盼陛下能先穩住溫將軍。”


    他上前將半掩的窗子關好,又遮上厚厚的擋風簾,而後便知趣地退了下去,並不多問一句話。


    四下寂靜,半晌,顧鄴章驀地嗤笑了聲。謝瑾獨來獨往,怕還蒙在鼓裏,就在昨天的這個時辰,薛印和獨孤正領著幾十近百的附庸者來覲見。士大夫擠滿了徽行殿,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逼宮。


    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麽一個事兒逼他快些下詔應了蕭靳,機不可失,唯恐夜長夢多。


    他當時沒應,獨孤正那個年近古稀的老古板便直挺挺跪下,聲淚俱下地說:“若陛下拒絕,落了蕭靳的臉麵,隻怕會惹怒椋陳。兩國才剛剛議和,為生民計,不宜再動兵戈。”


    獨孤正一跪,薛印、陸良等人也都跟著烏壓壓跪了滿地,催他早做選擇。


    他本就體羸氣弱,氣候愈冷,他這身子骨就越不中用,一時急火攻心,將人趕出徽行殿後,夜裏便病倒了。


    蠟黃發青、難看到不忍直視的一張臉,怎麽見謝瑾?


    蕭靳這算盤珠子打得他在洛城都聽到了。溫世淮尚在秦州,他若欣然應允,為表忠心風餐露宿了大半年的溫世淮會怎麽想?但他若公然跟著過半的朝臣唱反調,少不得一個獨斷專行、不顧民生疾苦的帽子不由分說扣在他頭上。程雲進言說要加金珠納貢,意在拖延時間,沒想到椋陳的使者竟滿口答應,直將他架在了火上。


    今晨他高燒未退,拖著病體給溫世淮去了信召人迴京。但推己及人,他要是溫世淮,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迴來。思來想去,又給賀蘭蕤下了道密令溫世淮一旦有反叛的苗頭,就地斬殺。


    千端萬緒紛然雜陳,顧鄴章越想心裏便越煩躁,適逢曹宴微來送煎好的藥,他蹙著眉將那碗奇苦無比的藥汁子喝完,把一整袋糖漬果子都留了下來。


    比顧鄴章加急的手令更快送到溫世淮手上的,卻是顧和章早已預判傳出的信。


    信上隻有一句話:通商事成,兄為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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